- 拜占庭的贈禮:東羅馬帝國對西歐、阿拉伯世界和斯拉夫地區的文化影響
- (英)科林·韋爾斯
- 2558字
- 2022-09-16 17:39:22
前言
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僻靜角落里,一座小巧的東正教教堂坐落在一個安靜的廣場上,它縮在古城那巨大的城墻之下,城墻一直延伸到金角灣(Golden Horn)。旅游指南稱這座建筑為卡里耶清真寺(Kariye Camii),這是它更老的拜占庭希臘語名字的土耳其語版本,它就是位于科拉(Chora)的圣救主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avior)?!翱评贝蠹s相當于俗話講的“鄉下”,“位于科拉”這一標簽反映了教堂遠離古城繁華的市中心。朝氣蓬勃、骯臟混亂而又令人興奮的現代伊斯坦布爾市已經遠遠擴張出了古城城墻的范圍,但科拉教堂仍然能從更大更著名的諸如圣索菲亞大教堂、藍色清真寺或托普卡帕宮等景點那里分流來大批游客。
科拉教堂的外觀平平無奇,遠沒有對面廣場上奧斯曼時代的建筑物那般吸人眼球,后者很迷人,最近被修復過,其中一棟建筑已被改建為怡人的咖啡館,另一棟則被改建成了酒店。然而,那些有幸將科拉教堂包含在旅行計劃中的人們,絕不會忘記那里優雅精致的馬賽克鑲嵌畫,不會忘記內墻和天花板上那些大膽而富有動感的濕壁畫。這些裝飾在20世紀60年代得以精心修復,描繪了《舊約》和《新約》中的場景和故事。它們的品質和情緒感染力,強有力地證明了那個消失的文明所取得的成就——該文明在土耳其人到來之前在這座城市中十分繁榮。
教堂本身及與其相關的修道院可能早在6—7世紀就已建成,雖歷經數次修繕,但到了14世紀初,兩者都已破損頹圮了。修道院早已不存,而教堂之所以得以保留,幾乎全賴一個富有的拜占庭希臘人塞奧多里·梅托西特斯的一己之力,他于1316—1321年出資并監督了教會和修道院的全面翻修工程。在那幾年里,科拉教堂的馬賽克畫被加以拼合完成,其濕壁畫也被迅速繪制于未干的灰泥之上。
科拉教堂是當今留存的拜占庭藝術中最出色、最集中、保存最為完好的范例??评烫靡卜从沉税菡纪ニ囆g表現形式的悠久歷史中令人吃驚的新階段。在千里之外的西方,意大利畫家喬托·迪·邦多納(Giotto di Bondone)——與梅托西特斯幾乎生活在同一時代——剛剛在帕多瓦(Padua)的阿雷納禮拜堂(Arena Chapel)完成了一組濕壁畫。此作品是喬托的杰作,現在被公認為開創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革命。以兩處濕壁畫之間清晰的相似性為線索,藝術史學家提出,二者具有共同的人文主義審美,即對人物形象進行現實描繪的新興趣。有些人認為這種興趣源于拜占庭,源于拜占庭藝術的創新時期,它在科拉教堂體現得淋漓盡致,并引發了西方的藝術革命。
在梅托西特斯所處的時代,拜占庭正處于它自己的文藝復興之中,可以說是更為知名的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預演。于2000年以97歲高齡辭世的著名拜占庭學家斯蒂文·朗西曼(Steven Runciman)爵士著有一本此方面的名作《最后的拜占庭文藝復興》。其他歷史學家通常稱之為“帕列奧列格文藝復興”,“帕列奧列格”是拜占庭帝國存在的最后兩個世紀里皇帝的姓。
意大利和拜占庭的兩次文藝復興之間有明顯而重要的差異。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知道喬托的名字,但不知道參與修復科拉教堂的任何一位藝術家的名字,而所有溢美之詞都獻給了富有的贊助人梅托西特斯。在某種程度上意大利人正在擺脫中世紀世界觀,拜占庭人卻在他們的歷史終結之前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即便塞奧多里·梅托西特斯除了翻修科拉教堂外毫無建樹,他的名字仍然值得我們紀念。除了他的藝術贊助,他還被認為是最后的拜占庭文藝復興的奠基者。在當時,作為杰出知識分子的梅托西特斯是一位學識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家和哲學家。他還是一位有權勢的政府官員,在帕列奧列格王朝皇帝安德洛尼庫斯二世的統治下,他在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擔任首相。
以現代標準來看,跟大多數拜占庭文人一樣,梅托西特斯是作風怪誕的夸口之人。即使是習慣于冗長文風的拜占庭人,也普遍認為他那些仿古式的希臘散文啰唆重復、自我吹噓,而且往往很費解。他的所有作品都保留了下來,只有他的信件在1671年的一場火災中被燒毀了——對今天費力閱讀他的作品的讀者來說,可能會因此有一種暗暗的解脫感。其作品有:對亞里士多德的大量評論、關于天文學的論文、松散無力的詩歌、乏味的圣徒傳記、夸夸其談的演說辭,最重要的是大量關于希臘歷史和文學的文章。
然而,現代學者也在這些作品中發現了具有價值的獨創性和自由開放的思想,這兩種品質在拜占庭作者中并不常見。梅托西特斯甚至被稱為人文主義者,他的文學興趣被認為補充了科拉教堂中那些馬賽克畫和濕壁畫所反映的藝術價值。與意大利文藝復興一樣,最后的拜占庭文藝復興是一場文學和智識上的運動,同時也是(甚至更是)一場藝術上的運動。這兩次文藝復興的線索,都來自基督教之前的古希臘羅馬時期的著作。
梅托西特斯虔誠地贊賞科拉教堂中的那些新作品時,發出的頂多是不冷不熱、依照習慣的贊賞而已。相比之下,他對那些非宗教的手抄本,即古希臘的經典著作,則充滿了激情和感情。他大大豐富了科拉修道院的圖書館的藏書,使其成為城中最好的圖書館。他捐出自己的個人收藏,并在捐贈時規定藏書對公眾開放。梅托西特斯認為這對他而言遠非簡單的慈善行為。正如在他寫給科拉修道院的修士的一封長長的勸誡信中所明確說明的,“為了我”,他在結尾中請求道,“請務必保護這些最有價值的寶庫的安全,也就是這些無價的書籍的安全”,保護“這些精美的珍品的價值不受減損,因為它們永遠是人們所渴求的東西”。①
當安德洛尼庫斯二世在1328年被他叛亂的孫子推翻后,梅托西特斯發現自己的權力和財富都被剝奪了。遭受了短暫的監禁和接下來的流放后,按照拜占庭人的退休習慣,他進入科拉教堂的修道院,成為一位名叫塞奧勒普托斯(Theoleptos)的修士。幾年后他在那里去世,享年60余歲。
雖然科拉教堂中這些書籍的命運已無從知曉,但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梅托西特斯的話具有空前的預見性。幾十年后,西方人將開始緩慢而蹣跚地重新發現古希臘著作。意識到能從拜占庭獲取這些經典作品后,彼特拉克、薄伽丘等人和他們的后繼者,將與那些作為梅托西特斯的學術繼承人的拜占庭人文主義者結為盟友。在大約一個世紀的時間里,隨著帝國的殘軀在他們周圍崩潰,拜占庭的教師和他們的意大利學生通力協作,在字面意義上從征服者土耳其人的手中將古希臘文獻搶救了出來。拜占庭對古希臘著作的貢獻,讓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的期許得以實現,讓西方世界重新獲得構建西方文明基礎的文獻。試想,倘若沒有這些著作,世界會是多么可怕!想到這些著作被細線系著,有消失在虛空中的危險,又會感到多么不安!
①Underwood, Kariye Djami, 5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