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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人生態度

“等等,你最后說的那幾句古文,什么意思?”

就在安憶準備繼續說下去時,之前整個過程都沒出言干擾的顧和風,忽然間插了一句。

其實他對安憶的觀感并不好,尤其從小到大里見過那么多男生用各種千奇百怪、甚至是滑稽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姐姐之后。

在顧和風的潛意識里,安憶跟那些臭男人本質上沒什么區別,無非都是為了在姐姐面前故意獻殷勤,才搞出什么教畫之類的借口。

所以他對安憶充滿了戒備,甚至不惜占用自己周末的娛樂時間,親自跑到圖書館這邊蹲守,目的就為了防止對方和自己姐姐在獨出的環境下,干出些什么過份的舉動。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在旁聽完安憶半節繪畫課后,自己卻不可避免地被后者的授課方式,給震驚到了。

區區美術課,怎么會和中西方思想文化、甚至是古典哲學、宗教之類的話題扯在一起?

偏偏安憶說完那些,他還覺得頗有道理,這感覺就像是,對方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藝術大門。

這是顧和顏始料未及的事情。

要知道,在他原有的認知里,畫畫不過是準備一塊畫板,再鋪上畫紙對著自然界里的事物照著臨摹罷了。

而所謂的美術老師,也只是在繪畫的技巧上指點一二,根本沒什么特別的。

“你連這么簡單的文言文也聽不懂?漢語基礎屬實有點差啊,讓你姐解釋給你聽吧。”

然而,讓顧和風非常生氣的是,安憶聽到他的主動“求教”后,卻根本懶得對他多作解釋,不僅嘲諷了他一句,還把問題丟給了自己姐姐,之后便自顧自喝水了。

顧和顏對于這種男人間的斗(you)爭(zhi)行為,無疑有些無奈,好像他們不管多大年紀,只要一拌嘴,就都能變回小孩似的。

“孟子那句話的意思是:我們窮盡一生不斷學習,只是為了把自己那顆放出去的心,尋找回來;就像我們畜養家畜,早上把它們放出去,傍晚時便知道及時把它們找回來。”

顧和顏的文學功底是很強的,她身為超級學霸,像四書、老莊之類的古典哲學作品,很早以前都看過。

她接著給顧和風解釋,“中庸那句話的意思是:學做君子的方法,就像去遠方要從近處開始,想爬高就要從低處開始。

本意上也是教我們不忘初心,身前身后都要同時兼顧。

至于《泰卦》中的八個字,前面四個字應該是描述自然界的運行規律,有去有回、循環往復。

至于后面四個字,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我沒看過周易。”

話音落下,性子無比誠實的顧和顏,直接把目光聚焦在了安憶身上。

后者見她目光盈盈地看著自己,哪能不懂其中意思,只能苦笑著解釋,“后面四個字沒有特別含義,只是對泰卦‘第三爻’本身的描述。

泰卦由乾、坤兩卦結合而成,下乾上坤,乾為天、坤為地,第三爻正好處在天與地的交界處,所以就叫‘天地際也’。

際:就是交界處的意思。”

說到這,他對顧和顏笑著補了一句,“其實你剛剛已經把八個字的內容完整說清楚了,不過我們要知道的是,這個思想后來被古代那些山水畫的大師們,體現在了繪畫作品當中。

如果不懂這些,我們就會像大多數人一樣,看不懂中國畫,甚至會覺得繪畫藝術太過玄妙,是故弄玄虛的東西。

可實際上,繪畫藝術不過是人類情感與思想上的表達方式罷了。”

顧和風見自己姐姐和安憶在溝通上毫無障礙,而自己卻因為學識不足,直接在無形中被拉開了距離,無疑有些沮喪。

因為這可不是靠金錢或權力能彌補的東西,這是思想上的差距。

當然,他如今正值年輕氣盛之時,自然是不肯服輸的,想了想,便沒好氣地說了句。

“現代人知道這些大道理,有什么屁用?只要口袋里有足夠多的票子,那才叫真理。”

安憶聽到這話,沒什么情緒上的反應。

資本時代、金錢至上,這個觀念早已深入人心,不是誰都能堪破其中的荒謬之處。

他自己也需要掙錢來適應這個時代,沒必要裝清高。

于是他想了想,只是對顧和風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反對你的觀點,不過我再送你一句古文吧,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顧和風一頭霧水。

但顧和顏聽到他這十六個字,卻是神情異樣且充滿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因為她知道這句話出自《道德經》。

“行了,言歸正傳,剛剛說到中西方由于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從而造就了繪畫形式上的不同,一個遵循透視法,讓人往而不返;一個則觀全天地,無往不復……我們現在再談一談,中西方思想對人類在這個世界中生存時的看法,又有什么不同。”

安憶回歸到正題后,臉色也恢復了嚴肅,繼續說道:“傳說希臘有一位水仙之神,名叫納喀索斯(Narkissos),這家伙是個美少年,估計相貌和你弟差不多。

但不同的是,這家伙有一天路過一片湖泊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卻不知道那就是自己。

于是便臨水自鑒、從此沉迷于自己的仙姿,不能自拔,最終跳下去和影子尋歡,活活淹死了。

我初次聽到這則故事時,覺得很難理解,一個人怎么能到這個程度?

但后來對西方思想有了一些粗淺的了解后,我才發現這個水仙之神,恰恰最能證明西方那往而不返的思想特性。”

“為什么?”顧和顏面露出疑惑。

“因為西方思想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一條單向性的無盡追逐的道路。

比如笛卡爾提出了價值理性,再到休謨、康德、黑格爾等人的不斷完善,終于將價值理性的討論,推上了最高峰。

可到二十世紀時,整個西方的哲學主題,卻都在批判黑格爾。

馬克思,尼采,海德格爾,一個又一個大哲學家,都在懷疑價值理性對人類本身的真實性。

顯然,這些人都很偉大,成就上也非常卓越,可他們對自己提出來的思想觀點,最后卻都無法自圓其說。

這時候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了我們中國的一位偉大的哲學家:老子。

他居然在一開篇就說了六個字:道可道,非常道。”

顧和顏頓時目瞪口呆。

安憶見到她的反應,只是笑了笑,又接著說了下去。

“后來我就想明白了,正因為我們一開始就有老子,所以我們中華民族漫長的歷史中,那些藝術家們沒有選擇往而不返的透視法,也沒有像西方人那樣,把自然界看成是與人類本身相獨立的一個客觀世界。

元代畫家倪瓚畫蘭花時,題了一首五言詩,最能說明這個情況。

詩云:

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

無人作妍媛,春風發微笑。

我們中國人就像這生長在幽谷中的蘭花,即便再孤獨、再無人問津,依然可以倒影自照,并且在春風吹拂時,把春風當成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然后會心一笑。

而除了倪瓚之外,在他之前如宋代的葉茵,在他之后如明代的園信和尚,也都有各自的七律《山行》和《天目山居》,分別表明了中國人這種天人合一的生活態度。

前者詩云:

青山不識我姓字,我亦不識青山名。

飛來白鳥似相識,對我對山三兩聲。

后者詩云:

簾卷春風啼曉鴉,閑情無過是吾家。

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青山、飛鳥、曉鴉,這些在西方人眼里,都是與人類相互對立的自然之物,可是到了葉茵和園信和尚的眼里,他們卻成了各自生活中的老朋友。

這不得不說是中國人超然的生存體驗,也是一種人生的智慧。

因為這些自然之物,代替人類本身化解了我們作為獨立的個體來到這個世界后,必將感受到的孤獨感。”

顧和顏聽到這里時,內心深處無疑已是被深深地震撼。

這是她在學習繪畫之前,甚至在認識安憶之前,從未涉及到的感性領域。

曾經的她,只是在西方引進的自然科學的知識領域中,自由翱翔、無限馳騁,并且總能將自己的同學遠遠甩在身后。

無疑,她是學習過程中最出色的一個,但沒人知道的是,她也是最孤獨的一個。

因為在那些復雜而神秘的數學公式中,她所能看到的那些抽象的風景,即便再迷人,也無法跟別人進行分享。

而現在聽到安憶這番話后,她心中的孤獨感,驀然消失了。

因為數學本身,便可以成為她最知心的朋友。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不該再學習西方這套素描、水粉、以及油畫的繪畫方式?”顧和顏沉吟許久后,才對安憶問道。

不料后者卻是搖了搖頭。

“現在我們可以談如何合理的運用繪畫技術了。

在六朝時期,齊人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過繪畫六法,分別為: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以及傳移模寫。

今天由于時間關系,我們姑且只談應物象形和隨類賦彩兩種。

其實這兩種畫法,便相當于是西方繪畫中的素描和油畫,只不過中國人不會只停留這兩種方法里,否則就成了自然主義,即:單純的模仿自然。

那我們苦練素描還有意義嗎?

對現代人來說,恐怕不僅有意義,還非有這個過程不可。”

“這是為什么?”

顧和顏不理解,并且感覺自己有些被繞暈了。

“這我就得引用豐子愷先生論藝術中的一段原話了。”

安憶笑著回道,“他說:說來自己也不相信,經過長期的石膏模型奮斗之后,我的環境漸漸變態起來了。我覺得眼前的形狀世界不復如昔日之混沌,各種形狀都能對我表示一種意味,猶如每個人的臉一般。地上的梨形,天上的云影,墻上的裂紋,桌上的水痕,都對我表示了一種態度,各種植物的枝葉花果,也爭把個人所獨具的特色裝出來給我看……

為什么會這樣?

其實是因為他在藝術訓練時,喚起了內心深處的種種形象記憶力。

而形象記憶力是靠生命情感來推動的,絕不靠所謂的概念、符號、以及理性的邏輯。”

顧和顏兩姐弟對此,皆是一臉茫然,顯然沒聽懂。

安憶想了想,只能說道:“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我呢,小時候出生在山里的農村,童年基本是在那里度過的,但由于村子太小,沒同齡人,平時只能爬爬樹、看看天、捉捉知了,自娛自樂長大。

可你知道嗎,我們村有一顆幾百年的非常高大的樹。

我小時候最喜歡跑到它下面玩,遮天蔽日的,覺得它如此雄壯、高不可攀,但我從來不知道它叫什么樹。

因為那時的我,根本不在乎它叫什么樹。

它更像是我的爺爺,為我遮擋住夏季的烈日的曝曬、給予我蔭涼;而在我父母出門工作時,又給予我如同兄弟般的孤單的慰藉。

它在我幼年的認知里,本是消解孤單的陪伴和依靠。

然而,我對它的全部的生命情感,都在我離開故鄉多年、并對植物學知識的不斷累積后,突然消失了。

因為有一次我回故鄉掃墓,終于發現它原來叫紅衫,并且也就那么高而已,普普通通的。

甚至我還在想,如果把它砍了拿去賣,能賣多少錢,或者能做出多少套實木家具。

那么請問,這棵紅衫當我把它當成自己的陪伴時,對我有意義?還是我把它量化成一種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實用價值后,對我有意義?”

顧和顏無言以對。

安憶馬上便自嘲式地回了一句,“我告訴你,一個小孩,絕對會選前者;可一個成年人,卻會選后者。

因為成年人總以為在價值邏輯和植物學概念上認出它叫紅衫時,就是對‘它’本真的發現。

可事實上,它本無所謂叫‘紅衫’,還是‘樹’。

紅衫也只是人類賦予它的一個符號或概念,它并不是真理。

于是,老子又說了六個字:名可名,非常名。

所以,歸根結底,那棵紅衫于我而言,它本無所謂叫什么。

它對我的意義,就是我童年時直觀到它的高大的樣子,同時化解了我孩提時的寂寞。

我因為想起它,也就同時想起了我的故鄉,于是我對出生之地的全部豐富的情感都起來了,這就叫鄉愁。

可是在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功利思想的熏陶下,誰能始終牢記自己孩提時,用眼睛所直觀到的世界的本真,而不被頭腦中那些知識和邏輯和自尊和固執己見的人造概念所取代呢?

我告訴你,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通過藝術。

因為藝術才能保存我們對自然界所直觀到的最基礎的認識,才能保存我們對身邊事物所寄托的生命情感。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它們最本真的意義,都不是以自身價值多少金錢而為人類存在的,而是它給了我們情感上的寄托、精神上的自由。

學習素描,就是為了撇開我們因功利價值而產生的對事物的看法,僅僅以它們原本的形狀來認識它們。

所以魯迅先生的小說,我們小時候看不懂,因為無論是祥林嫂、孔乙己、阿Q、還是成年后的閏土,他們身上所擁有的病癥,小孩身上都是沒有的。

可人一旦成年后,經過各種世俗觀念的疊加,經過種種是非功利的熏陶,我們不知不覺間,變得固步自封、自以為是,于是就都有了病。

并且是精神病。

孔子說:‘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說得就是這個意思。

人到中年時最容易得病,所以中年人不僅得看魯迅,還得學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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