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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之地

真正開始認識到它的存在時,他已經到達了他人生階段里中年的末期。


他幼年時生長在鄉村,在那里,炙熱的夏日陽光似乎永不退縮,滾燙的土地在他裸露的皮膚和記憶中留下印記。比起現在這個時代在空調房、補習班和電子游戲中消磨假期的孩子們,幼年的他所經歷的假期格外漫長。他敏銳地感知著時間,試圖在大自然中取樂:他在田間捕捉昆蟲、做簡單的裝置捕鳥、不費力氣便自己學會了游泳。很快,他學會了潛入不深的水里,睜開眼睛,觀察鴨的腳掌在水下擺動。

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能察覺到周圍的自然中發生著微小的改變。他知道籬笆上的牽牛花比前一日高出了幾寸;他知道壁虎的尾巴斷掉之后還會再扭動幾分鐘;他看見蛙類的心臟被剖出丟到一邊,勃勃跳動;他看見撞入蛛網的鳳尾蝶撲扇著美麗的翅膀掙扎,又看見幾日之后風中垂吊著它支離破碎、七零八落的軀體……他幼小的心靈隨著這些微不足道又驚心動魄的事件一起震顫。有時候,他會靜靜地望著一些什么,比如樹梢上幾片新長出的、嫩黃的葉子,天空中翻騰而過的、奇形怪狀的云。大約就在那些時候,他第一次看見了它。

它調皮地從他的視野中迅速地掠過,導致他根本沒有看清楚它長什么樣子,甚至可以說,他幾乎沒有看見它。他只聽見了一些因為快速運動而發出的聲音,類似于昆蟲翅膀的振動。因此,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很小很小,小到讓人難以察覺它的存在;它的速度很快,也快到難以讓人察覺它的運動;然后——它會飛。

那么,這樣一想,它很有可能就是一只昆蟲而已,他從沒見過的昆蟲,或者正是他所知的某一屬類,只是這一只特別小,又飛得特別快而已。由此,他那點微薄的自然經驗幫助了他,雖然在之后的日子里,它仍時不時地在他的周遭迅速掠過,但他從未懷疑過那是一件未知之物。他把它當作蜜蜂、蜻蜓或是蒼蠅、蚊子。他習慣之后,便漸漸察覺不到它。


再一次看見它的時候,他是少年了。那時的他正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罰站。被罰的原因他已經不記得,也從未記住過,記得的是烈日,仍舊是烈日,照射在操場里長長的橡膠跑道上。空氣中散布著一種油漆、塵土、橡膠和夏天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特有的味道,還有那些閃著光的單杠和雙杠,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共同向他傳遞一種熱量。他的汗水和血液也在發熱,四肢麻木,腦子昏昏沉沉的。然后,他先是聽見了它,伴隨著一陣嗡嗡聲。他起初還以為是自己耳鳴,而后又認為是遠處看不見的某個工廠里龐大的機器在運轉,或者什么地方的道路在施工,直到他看見它。

它的速度仍然很快。他分辨不出它從哪個方向來。它只是突然冒出來,盤旋在他的頭頂上方,距離他不算近,也不算遠,剛剛好在他無法看清楚的高度,盤旋著嗡嗡作響。它看起來比他在幼年時看到的要大一些,也許有一只燕子那么大。它沒有顏色,或者是天空的顏色。他無法直視它,因為巨大的太陽就在它的身后。很快,它就消失了。

它的出現給他帶來一種類似中暑的體驗,很快他便真的中暑了。他嘴唇發白,口吐白沫,靠著墻壁緩緩蹲下,然后坐下,雙手抱住膝蓋。下課鈴響,人群擁向他,幾雙手慌忙地攙扶推動著他走向了醫務室。他在那里得到治療和休息,恢復后,他對于它的記憶變得模糊了。它給他造成的不適與中暑給他造成的不適,這二者也變得難以分辨。他沒有過多思考這些事情:嗡嗡聲、烈日下的震顫、暈眩、嘔吐……大致就是一次夏日的偶然事件而已,無數人體驗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他忘記了它。

有趣的是,在那之后,它又多次出現。在他上課發呆時,他看到它迅速地掠過黑板,撞擊數學老師光亮的頭顱,他瞠目結舌的表情引來了講臺上的三角尺和粉筆頭。它有時會敲打課室的窗玻璃,引他向外去看,讓他去外面的世界找它。它會鉆進女學生的裙子里,讓他浮想聯翩。它也常出現在一些危險的地方,比如教學樓頂。他看見它跟著一個學生一起從樓頂上俯沖下來,他被嚇壞了,在人們圍觀的時候,他遠遠地躲開。放假回家的時候,他坐在大巴車上,能感覺到它就潛伏在輪胎底下。它像是他的一個伙伴,但若即若離;又像是一個監視者,有時讓他感覺到威脅和心虛。但當他感到無助和恐懼時,他又會忍不住,向它祈禱。

當然,他始終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他所有的經驗和所受的教育都告知他,它不存在——不管它是什么。他以為的“它”不可能存在。因此,他懷疑自己心理有什么問題,有時望向自己的心,它也在那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它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墜落,墜向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他害怕了,掙扎著擺脫它,想要重回一個清晰明亮的世界,一切都有條不紊、有跡可循,一切道路都由前人鋪好了,無數人走在上面,平坦、安穩,他要和他們待在一起。

他從大人們那里知道了“青春期”“叛逆期”這樣的詞,他也看到了許多走遠了的“壞孩子”和他們的壞結果。他不能任由自己陷入無止境的幻象之中。他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難以理解”的事情。它仍然會不時出現,伴隨著一些危險的念頭,但經過練習和自律,他已經漸漸習以為常,對它視而不見。它再也無法導致他出現中暑一般的癥狀了。他健健康康地、令人滿意地扮演著被環境和期望賦予的角色,偶爾也遭受著被認為“不達標”的苦惱。他人的苦惱亦成為他的苦惱,他人的不滿亦成為他的不滿。他成功地使它消失了,消失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沒有遭遇什么不幸。和大多數人一樣,他平安地長成了一個青年。他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學里讀一個普普通通的專業——經濟學——到了畢業也沒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盡管普普通通,當初他仍花了一些精力才考上它,父母為此大擺筵席,他們的親朋好友以及欠過他們人情往來的一般朋友紛紛帶著數額不等的禮金前來祝賀。那熱鬧的氛圍讓他以為自己真的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人生大事。十數年的努力苦讀,無數個臺燈下的日夜,數不盡的教科書、輔導書、練習冊……父母和老師賦予他的人生目標終于實現了。

大學階段的自由令他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他幾乎將全部的時間都用在彌補自己過往十年的克制和勞累上了。他嘗試了許多從前沒試過的新鮮事物,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和朋友通宵達旦地打游戲。

父母在他上大學之后并沒有給他施加什么壓力。他們是做小生意的,二十年前,他們擁有一輛小推車,在一家小學門口擺了八年的早餐攤子。凌晨四點他們便起來準備工作,煎餅、茶葉蛋和豆漿做得很良心,贏得了許多固定的客人,有些孩子從一年級一直吃到六年級畢業。其中有那么一兩年時間,因為生意太好,他們請了家里的親戚們做幫工,但親戚們的加入起了反效果,他們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陷入無休止的爭執。隨著更多勤勞的早餐店主加入這塊區域的競爭,他們的生意終于一蹶不振。好在他們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一筆財富,可以與親戚們分道揚鑣,在一家中學附近買下一間鋪面,不再起早貪黑,也不再受風雨侵擾。他們開始安安穩穩地做零食和文具的小生意,依舊紅火。

他宛如夢醒一般從大學畢業。好運依然伴隨著他。父母告訴他,他們已經花費了一生的積蓄在南方一座沿海城市里為他買下一處居所。他們建議他離開這炎熱的內陸小城,去一個氣候溫和又悠閑的地方發展,而他們也將在那里安度余生。這對他而言是一個很好的建議,況且他也沒有別的想法和意見可以采納。他聽從父母的建議,來到新的城市之后,再一次拾起了自己做題和考試的本領。一切都十分順利,他考上了當地的公務員,進入計生辦工作。他的日常工作十分簡單,幾乎不費腦力。辦公室里的人際關系也不復雜。不多久,居委會的一位老阿姨把親戚的女兒介紹給他。他長得斯文白凈,人看起來規規矩矩;那女孩長得也干凈清秀,不過分漂亮,仔細看卻值得一番品味。他第一眼看她便感到滿意。他沒有什么野心——她配他剛剛好。

一切順利安穩,宛如上天的安排。

幾年之后,他終于遇見一件棘手的事——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他嘗到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但他的妻子沒有分泌乳汁,一滴也沒有。這反常的事件讓他分外緊張,他的父母提議用奶粉或是米糊喂養這個嬰兒,但是他不同意。他記得看過一個關于“大頭娃娃”的新聞,無數幼兒被毒奶粉毀掉了一生。他平時并不注意這些嘈雜凌亂的信息,但事關自己的孩子,記憶里一切經驗的碎片都被他搜集起來,用于抵擋可能來自四面八方的侵害,以建造一個屬于孩子的健康環境。

他整日整夜地在網絡的海洋中潛泳,想要找到解決辦法。他發現了一些專門為缺乏母乳的女性而開設的論壇,進而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群體——數以百萬計的缺乏乳汁的母親。那些論壇中充滿絕望的母親或父親,他們從一開始的傾訴苦惱,漸漸轉為怨憤和咒罵。有人認為,失去乳汁是工業社會的環境問題造成的;也有人認為,是食品安全出了問題,所有的現代人身體里都充滿毒素;有些人專注于分析化學添加劑、輻射、污染、氣候變暖等,用數據說明問題;有些人則大談人類歷史、哲學、政治。有一個號稱自己研究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網友說,現代醫學的發展導致人類本身愈來愈虛弱,劣質的基因由于缺乏淘汰機制被保留下來,而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勢也使得許多優秀的人類因為環境或經濟因素而缺乏繁衍的欲望,相反的是,經濟落后閉塞地區的人們仍在無知無畏地拼命生養,這將導致……起初他頗受這些新鮮論調吸引,但當他發現這些看似高明的論調統統指向無解之后,他感到憤怒又絕望。他只想要一個答案。

他沉浸在這紛繁復雜、眾說紛紜的異空間之中,頭痛欲裂。他感到世界正在走向毀滅,而他的生命與他創造出來的新生命都一樣毫無意義。他開始失眠。接連著許多個夜晚,他睜著通紅的雙眼躺在床上,聽見嬰兒的哭聲。他房間里的燈被打開,妻子起身忙碌,他的母親也在客廳、廚房、臥室的嬰兒床之間走來走去,而他渾然不覺,只覺得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都戴著枷鎖,正朝著毀滅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終于又看見它了。

少年時期,狀似一只輕盈雨燕的那個它,此刻變得龐大起來,超過他體積的三倍。當他紅著雙眼、頭昏腦漲的時候,它就懸浮在他的正上方。它不再靈巧,變得有些笨拙。它也不再調皮,飛來飛去地戲弄他,只是呆呆地懸浮在天花板下面。但他仍然看不清它的樣子,它就像一個有形的夢,又像一個憂郁的、發福的中年胖子。它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從那些怪問題中暫時解脫出去。他靜靜地看著它,感到它也在靜靜看著自己,即使它沒有雙眼。

他什么也沒有想,起身走動,經過客廳,在廚房里為自己打開一罐啤酒,它跟著他。他去廁所,放下馬桶圈,坐在上面,它與他一起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緊貼著墻壁和天花板。它就像是一只他小時候系在手腕上的氫氣球——他從它那里莫名地得到了安慰。他的心情好起來,離開廁所之后,他開始大口吃東西,他眼前的事物逐一清晰起來,餐桌、電視機、沙發、茶幾上雕花的玻璃瓶、瓶里插著的幾枝干花……嬰兒床里熟睡的嬰兒、妻子的臉、母親、父親……這一切清晰起來,而它像一團清晨的霧氣般消散了。

他的母親略微帶著責怪的語氣告訴他,這些日子全家為了孩子操了不少心。他的妻子還是沒有奶水,但他們已經通過一些途徑買到了絕對可靠的進口奶粉,它們的價格很貴——他父親為此取消了今年的旅游計劃,但奶源地絕對健康。他母親眉飛色舞地描繪著那個遙遠的奶源地——她從未見過的一個地方,但聽起來就像是天堂。

一家人聚在客廳溫暖的大沙發上。他們告訴他,他前段時間一直都失魂落魄,但他們沒空管他。他沒有擔起做父親的責任,但他們沒有責怪他。妻子把孩子抱過來,交到他的手里,那孩子已經長得白白胖胖,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著他,明亮的瞳仁里射出光來。多么健康的一個孩子,他內心充盈起生命的喜悅。他愧疚地看一眼妻子,妻子溫柔地對他笑笑。他意識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他對幸福還能有什么別的定義嗎?他擁有的已經夠多了。他告訴妻子,他要為這個孩子取名叫“明天”,因為“明天”充滿了希望。他反省自己抽離生活的那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認為自己險些成為一個懦夫。他憎恨那一臺讓他深陷煩惱的電腦,還有那些危言聳聽的陌生人。他注銷了自己的論壇賬號,并且打熱線電話將這個論壇舉報了,理由是它傳遞了悲觀的情緒,影響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從那之后,他使用電腦最常見的原因只是網絡游戲,這也一定程度地影響了他的家庭和諧,但是相比那些可怕的言論,游戲的影響便微不足道了。


就總體而言,他在之后的日子里扮演了一位合格的父親、丈夫、兒子,同時也是一名合格的公務員。之所以“總體而言”,是因為他的生活中還是出現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小插曲。比如,他曾動員母親將部分退休金投入一家網絡借貸平臺,而幾年之后,這類公司接二連三地爆雷,受害者眾多。他們一家從新聞上看到許多人穿著特制T恤,舉著橫幅,上書鮮紅的幾個大字“還我血汗錢”。有些受害者損失的數額驚人,他們原本十分沮喪、憤怒,但看見這些更為悲慘的受害人之后,又轉而慶幸自己堅持了“不要把雞蛋放進同一個籃子里”的投資原則,與不幸擦身而過。他的母親向來樂觀,很快便不再去想這一次的損失,而他也就從心虛和內疚之中很快解脫出來了。

另一件事,則是他在孩子上小學那一年,和一位來辦準生證的已婚少婦發生了一段婚外情。那件事情發生得迅速且突然,少婦向他哭訴自己的丈夫結婚不到一年便開始出軌,而自己也想報復性地做一次,于是他們便開始了。他對此毫無悔意與羞愧,甚至沾沾自喜:少婦選中自己,他相信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為自己有些特別之處。他為此得意了一陣。他們的關系一直持續到少婦懷上了丈夫的孩子才停止,他出于祝福送給少婦一個千元禮包和許多關于挑選奶粉的建議,他們的關系圓滿結束。此后,他在許許多多個空虛無聊的日子里仍回味這一小段經歷,而妻子也從未發現,仍兢兢業業履行自己的家庭職責。

他有過對妻子不滿的時候。在他們的孩子“明天”念中學寄宿的那幾年里,他發現妻子竟然開始追星。她花了不少錢去反復地購買一位歌手的電子專輯,買了幾乎所有這位歌手代言的廣告產品——家中的一切,小到抽紙,大到冰箱、吸塵器,全都和那位歌手產生著隱秘的聯系。就連他床上的四件套也變成了綠色——據說是那位歌手的“應援色”。與此同時,妻子愈來愈沉迷于平板電腦和手機,當他發現妻子的手機屏保、相冊里也都充斥著與那位歌手相關的一切時,他感到慌亂了。不久之后,他成功地讓妻子懷上二胎。妻子在孕期依然反復刷著那位歌手的視頻,但當她生下他們的女兒之后,她便沒有時間再去管那位歌手。她又恢復了一個母親的樣子,忙碌起來。他給他們的女兒起了一個名字叫“未來”。久違的幸福感又一次出現了。他算了算自己和妻子的銀行存款,購買的基金、股票,加上父母在內陸留下的那座房子現在的市場價,估算了岳父岳母老家幾年后老房拆遷可能會取得的數目,他有信心可以將“明天”和“未來”好好養大。

接下來的幾年里,他也遭遇了一些幾乎任何人在漫長的一生中都會遭遇的困難,諸如他的父親在一次酒后散步的過程中突然中風;女兒“未來”上小學時,市場上遭遇了一次經濟危機,他購買的基金和股票價值腰斬,老家的房價大跌……這些事情他們都挺過去了,妻子學習了一門美容美發的手藝,對家里的經濟狀況頗有幫助。在那段時間,他又開始投入網絡上的種種議論紛爭中去,但他并沒有再為此困擾,因為即便經歷這一切,生活仍然“還過得去”。他在網絡上所看到的凈是一群滿腹牢騷的年輕人在抱怨,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結婚、沒有房子、沒有生兒育女,也有一些人正在為數百萬的借款和巨額房貸承受著高壓的生活。他們之中不乏比他優秀得多、努力得多的人,但他們的境遇都遠不如他。他感到自己受著上天的眷顧。他從未吃過什么大的苦頭。他人生的那艘小船穩穩當當地沿著他能看得見的那條航線去了,他甚至有些慶幸自己不再年輕,他看著自己完整的家庭,慶幸自己不必再遭受這個時代年輕人的苦惱……

可正是這時候,它再一次出現了。這一次它的出現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因為它是以一種強硬的干擾態度出現的。


它再一次發出嗡嗡聲,那聲音的分貝是他童年時聽到的幾百倍,如果說他幼年時聽見的可能是蚊蟲翅膀的震顫,那么這一次則是一個龐然大物的運轉。它不像是大自然中的聲音了,更像是一種人類發明的機器。它不再出現在白天,而是出現在夜晚,每當夜晚最安靜的時刻,它便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嗡嗡聲出現。它變得更加龐大了,不再局限于他的臥室之內。它將他家的天花板完完全全地遮擋住了,并且散發出一種冰冷的鋼鐵氣味。它仍懸浮在他的身體上方,但它不再輕盈,他感到來自它的沉重的壓迫感,像是被困在噩夢里一般動彈不得。

它的存在嚴重地影響到了他的生活,這是此前不曾發生過的。他被迫去思考它的存在。在思考之前,他不得不先承認它的存在。他想啊想,從人生中最初的記憶開始——它是什么時候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的?于是他記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不可解釋的片段:在他身旁掠過的未知之物,那令他疑惑卻未曾專注去看乃至探究的未知之物……他相信了,它一直和他共存著。

只是他不懂。他記得它總是在一些特殊的時候出現:他茫然時、困惑時、游移不定時、焦躁絕望時……可現在這些令人不適的情緒早已離他遠去,他此時正安安穩穩地待在一個舒適的世界里——他和他的家人,幾十年來一起造就的,一個擁有規則的小世界。他們憑著過去習得的經驗,毫不費力就能在其中生存。人活著那樣艱難,又活得那樣容易。而他是一個擁有好運的人,在幾十億人當中,每分每秒都發生著生老病死,無數人遭遇痛苦的世界中,他活得這樣容易。他并不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他對著某種空虛產生過敬畏,心懷感恩,并祈禱自己接下來的幾十年生命仍然能夠平安無恙地度過。為什么它要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面目出現,干擾他的安寧?

他忍受著它,靜靜地等待它像從前那樣,在他周圍待一陣子就離開。他也再一次使用過去的辦法,試圖轉移注意力,忘記它的存在。過去的每一次,他都是這樣成功的,他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又是怎樣離開的。因此,他從未思考過那些問題。可這一次不同了,無論他怎樣做,只要一到夜晚,它就黑沉沉地壓在他的身體上方。有時候,它把他周圍的一切事物都遮擋住,這讓他感到極度的恐慌和害怕。他看不見他的房間了,看不見他的衣櫥、轉椅、臺燈、花瓶、裝飾畫,看不見他睡前搭在椅背上的那條淺棕色的棉褲,那些都是他賴以生存的一切。那一切都代表著他,那一切就是他自己。但他被它遮擋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起初以為自己在一具棺材里,恍然認識到自己已經死去,但隨之而來的窒息感讓他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仍活著。他看不見自己的肉體,于是他的意識也變得很輕很輕,他發現自己只是一粒塵埃,在無數塵埃之中,隨著不可理解的某些力量做著他不能理解的不規則運動……有時候他醒來,發現自己正在哭。他擺脫不了它。

他成了它的囚徒。

他被迫以一種新的方式去對待它,無法忽視它。他只能和它共處。他開始試著直視它,這種體驗往往令他十分難受,因為那就像是一個高度近視患者想要看清五十米外的廣告牌一樣困難。他并沒有因此而退縮,每一次,當他對它避無可避(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他便視死如歸般地看著它——模糊的一團,直到數不盡的時間過去,他的生命和能量一點一點為之消耗。和從前相比,它竟然顯得清晰了起來。直到有一天,突然,他看到了一塊清晰的碎片。

碎片的底色是象牙白,從遠處看,它有一定的光澤感,但靠近了看,它又有一些細微的滄桑痕跡。它的質地時而像鋼鐵,時而又像一張牛皮紙。這重大的進展使他欣喜若狂,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達爾文始創進化論。為了不忘卻每一次的新發現,他將腦子里關于它的一切細枝末節都記下來,做成了詳盡的、伴有粗略插圖的筆記。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些別的碎片,它們大大小小,有著不同的顏色,他將顏色對比,拼湊起來,竟發現它們原本是一體的,他不厭其煩地尋找新的線索,像是還原一塊巨大的拼圖,他還真的做到了,他拼出來一個字母A,這讓他驚喜又困惑,“A”是什么意思?這個“A”,是他所認識的字母“A”嗎?還是什么遠古圖騰?或是某個巨大圖像中的一塊呢?他饒有興致地想,他發現,從小到大,他從未花這樣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想這樣一件抽象又具體的事物,在缺乏任何目的與依據的情況下,他做的這一切很可能都是無用功。但這并沒有使他失去熱情,相反,他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他的時間被填滿,內心充實而自信,他再一次體會到一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力量了。他充滿了干勁,帶著這樣的精神力量,他對它再無反感。每當它在夜里黑沉沉地覆蓋他上方的一切,他只是饒有興致地觀察它,試圖解開它的奧秘。

它呈現在他眼前的碎片愈來愈多。他對它的研究進展神速,很快,他發現它并不屬于一個平面,它是三維的、立體的,他認為它接近一個圓柱體,不久之后,他又認為它更接近一個圓錐體,但他又迅速地推翻了他的觀點,因為他發現它長著兩只翅膀。幾個月以后,他翻開記事本,看著自己密密麻麻的草圖、注解、記錄和推斷,對著自己最終得出的結論啞然失笑——它是一架航空飛機。它竟是一架航空飛機?他不敢相信,但它分明就是,歷經數年之久,他已經完完全全地還原出它每一個可知可感的細節。沒錯,它正是一架飛機。得出這個結論之后,他并沒有太過懊惱,也沒有感到過去是在浪費時間。畢竟,不管他做什么,時間總是在流逝。只是,既然它沒什么特別,他也就不再困惑。他將記事本丟進抽屜。當天它就消失了,他再也沒有想起它。


他從未想過,他有一天真的會在現實中見到它——但是他應該能想到的,既然他認為它是一架飛機。

他見到它,正是在他八十歲生日的那一天。那當然不是他第一次乘坐飛機,但他第一眼便認出了它,它看起來那么普通,卻又和他以往生命中的任何一架飛機都不同。他伸出手去觸碰,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像鋼鐵又像牛皮紙的觸感,他用臉貼近它,看見它的表面正如同他自己的肌膚那樣,有著風霜造就的紋理。

他整理好自己的衣帽,肅然登上扶梯,當他走進機艙內,他看見里面的座位已經坐得滿滿當當了,其中一些人的身影他感到熟悉,也有一些人看起來有些陌生。他朝他們點頭致意,他們中有人報以微笑,也有人不以為然,不屑一顧。他摸索著向前,找到那唯一的空位安穩地坐了下去。他原先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旅行:他的孩子,為他買了一張機票,邀請他在生日那天去往他們的城市,一家團聚。而此刻,他相信這架飛機并不會去往那個地方,它不會帶他去那里。他只能聽從它的安排,他的一生都在聽從安排,盡管很多時候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安排了他的人生,但被安排總是最省事的。他在無法抗拒的旅途中感到安穩,不一會兒,他便沉沉睡去,猶如嬰兒。他感到這架飛機就是他,他在飛行。他為終于認清自己而感到輕松和愜意。過往的記憶如同窗外的云彩紛至沓來,他暢想其中,而片刻之后,他突然睜開雙眼,驚出一身冷汗。

他意識到,終于確切地意識到,他幼時所見,青年時所見,中年時所見,晚年時所見……乃至他方才所見,都并非他自以為是地還原出的那一架隨處可見的客機。它們都是一些別的什么東西,它們是蜻蜓、是飛行器、是上古生物、是龍……他的人生原本可能是那樣的一些結局,如果他曾停留在那些時刻,用心去仔細看的話……

他寬大的翅膀又從云里縮了回來,他將自己蜷成一個小點,他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就像坍縮了那樣,陷入柔軟靠墊里的宇宙。他感到無可奈何,又如釋重負,于是閉上眼睛,任由它去往一個永恒的,平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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