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基業:從史前到金雀花王朝(英格蘭史六部曲1)
- (英)彼得·阿克羅伊德
- 10880字
- 2022-09-15 15:23:05
4 矛尖
《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成書于盎格魯撒克遜人入侵英倫之后,根據它的記載,公元449年,“亨吉斯特和豪薩應韋爾第根的邀請”,來到了英格蘭;他們本應幫助英格蘭人抗擊侵略者,結果,他們卻把矛頭轉向邀請他們的主人。亨吉斯特和豪薩的意思分別是“馬”和“母馬”。韋爾第根(或沃爾第根)只是對領主的泛稱。在某些威爾士的編年史當中,他還被稱為“臭嘴沃爾第根”。史書中常有神話因素,這本編年史也不例外。書中的日期也有錯誤。
有證據顯示,沃爾第根在430年招來了撒克遜雇傭軍,抵御從蘇格蘭襲來的皮克特人以及來自愛爾蘭的各路劫匪。當時的英格蘭已經四分五裂,沃爾第根是小王國聯盟的領袖。邀請雇傭軍作戰的策略古已有之、人所熟知,羅馬化的英格蘭人在各個歷史階段均曾用過這種策略。
愛爾蘭人的登陸地點在西海岸,從這里進兵很容易到達科茨沃爾德,沃爾第根王國的中心就位于這個丘陵地帶,這也是他在這次戰役中充當主角的原因。所以說,征召撒克遜人的決定既是出于恐懼,也是出于形勢危急。據歷史傳說,撒克遜人乘坐三艘船而來,每艘船最多能載幾百人。或許實際的船只還有更多,但不管怎么說,這些雇傭軍既以兇悍著稱,也以勇敢馳名。這伙武士在戰時酋長的帶領下,崇拜太陽和月亮。他們供奉戰神沃登和雷神托爾。他們用人獻祭。他們用敵人的顱骨做酒器。他們刮光前額上的頭發,腦后蓄長發,這樣一來,他們在戰斗中就會顯得臉盤碩大、孔武有力。5世紀的一位羅馬編年史家寫道:“撒克遜人的殘忍程度超過所有人。他們進攻時出其不意,一有風吹草動,便溜之大吉。追擊必能俘敵,后撤必能逃脫。”
撒克遜軍隊的主力就駐扎在肯特,泰晤士河河口的薩尼特島被賞賜給了他們。其余人馬被安置在諾福克以及林肯郡的沿海地區。伊克尼德大路安排了警戒。倫敦和泰晤士河河口灣設有防線。留守英格蘭的羅馬化部隊仍然留在北方,駐扎在重兵防守的約克。接下來,應沃爾第根之邀,更多的撒克遜雇傭軍被運送到英格蘭。由于這些兵力御敵綽綽有余,所以皮克特人放棄了入侵計劃。愛爾蘭人也受到了西部和中部以西地區部落軍隊的牽制。定都羅克塞特的康諾維王國,在這次反擊侵略的過程中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如今沃爾第根的領導地位受到了更為陰險的威脅。他的盟友們看到,邀請撒克遜人的代價相當驚人,他們無力也不愿意支付酬金。他們還不肯以土地代償酬金。眼前的威脅消失后,他們拒絕出錢補償保護人。按照肯特郡編年史家的說法,他們宣布:“我們無力向你們提供衣食,因為你們的人數增加了,趕緊走吧。我們不再需要你們的協助了。”
雇傭軍立即做出了強烈的反應。他們在東盎格里亞發動叛亂,接下來,叛亂行動蔓延到泰晤士河流域。他們接管了以前駐扎過的城市和鄉村地區。他們沒收了大片地產,將許多英格蘭土著掠賣為奴。畢竟,他們見識過這片土地的繁榮富裕,領教過它的好處。薩尼特是糧倉,它本身就是一塊寶地。接下來,撒克遜聯軍派人招呼同胞。過來吧,就在這里定居。我們一起收拾本地人。
這樣一來,日耳曼移民就源源不斷地來到了英格蘭。他們當中有四大部落:來自石勒蘇益格的盎格魯人,來自易北河附近的撒克遜人,來自尼德蘭北部沿海的弗里斯蘭人,還有來自丹麥沿海的朱特人。在6世紀的編年史家發明“盎格魯撒克遜”這個名詞之前,“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尚不存在。河流系統決定了他們的定居路線。定居者沿著泰晤士河、特倫特河以及亨伯河一路推進。
朱特人定居在肯特、漢普郡和懷特島;新森林地區曾經是朱特人的地盤。撒克遜人定居在泰晤士河的上游地區。弗里斯蘭人散居在東南部,對倫敦施加著影響。盎格魯人定居在英格蘭的東部和東北部;到了6世紀初,約克郡東部的人們穿上了盎格魯人的衣服。他們都是小部落、小團體,受某位酋長或某個家族的領導。有些部落遭到土著人的抵制,有些則受到歡迎。還有些部落只得到了勞動人民的接受,因為勞動人民討厭先前的土著統治者。所有人都適應了新的環境,最有權威性的基因證據顯示,他們構成了現代英格蘭人口5%的基因,在東部地區,這一數值將近10%,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們曾經有過種族滅絕和驅逐土著人的劣跡。
他們之所以來到英格蘭,是受到西部大遷徙時代其他部落的推動。還有一個原因是,由于海平面上升,他們祖先的土地遭到了滅頂之災。在這一時期,北歐的海岸發生沉降現象,正如德意志和尼德蘭的考古學證明的那樣,另覓他鄉已成當務之急。
撒克遜盟友的反叛嚴重打擊了沃爾第根的聲望和威信。他被另一位羅馬化領導人安布羅斯·奧勒良努斯推翻,后者領導著英格蘭人發起了反擊撒克遜人的斗爭。苦戰一連十年不休。490年,英格蘭人取得大勝,地點在后人所說的蒙斯巴多尼克斯。據認為,這個地方位于現在的巴斯附近。當時英格蘭軍隊的首領是誰,史書并無明確記載。但這一時期出現了亞瑟王的赫赫大名。他在歷史記載中是一個影影綽綽的人物,只是作為“領軍人物”而出現。據說他參加了12次攻打撒克遜人的戰役,但具體地點不詳。在中世紀的傳奇中,他是一代名王,他流光溢彩的宮廷設在卡姆洛特,也就是現在的溫切斯特;實際上,他很可能是一位軍事指揮官,大營設在卡得伯里山頂上的要塞。在亞瑟王時代,這座要塞的占地面積為18英畝。
英格蘭人還是幸存下來了,但是撒克遜人控制了諾福克、東肯特和東蘇塞克斯。英格蘭出現了大分裂的局面,分界線或許就是旺斯大堤,當初人們興建它,就是為了防范日耳曼人進入英格蘭中南部。在分界線的這一側是英格蘭人的小王國,另一側則是日耳曼部落及其武士首領。以前羅馬化程度最高的一些地區,如今成了“蠻族”的家園。這些地區的城鎮和別墅生活因此而中斷。6世紀的編年史家吉爾達斯哀嘆道:“我國城市不如往日,已經無人居住;如今它們是骯臟、荒涼的廢墟。”這就是撒克遜人“入侵”的過程。
然而,有些小鎮和城市仍舊有人居住,它們成了市場和官署的所在地。眾所周知,撒克遜人在倫敦城外建立了自己的貿易區,這個地區現在被稱作奧爾德維奇。但是,老城區依舊是王室駐地和舉行公共儀式的地方。在鄉下,有更多的證據顯現出定居生活的延續性。不要指望農耕生活會發生變化。日耳曼定居者實行的是相同的田畝制度;新來者奉行舊有的田地劃分辦法。例如在達勒姆,在小塊農田與史前發明的干砌墻之間,建起了日耳曼風格的建筑。或許更令人稱奇的是,日耳曼定居者的部落群體竟然謹守過去部落王國的界線。他們尊重這片土地上的既有秩序,稍后出現的撒克遜人神社則沿用了新石器時代紀念建筑的風格。一切都遵循舊例。
在兩三代人之間,日耳曼定居者一直被英格蘭人限制在邊界之外。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人均壽命是三十五歲。這是一個青年人的國家,帶有青年人特有的精力和魯莽。國家的領導者雖粗魯無文,卻充滿生氣、精力充沛。
到了6世紀中葉,日耳曼人想繼續西遷,去開發他們先前沒有掌控的沃土。他們之所以突然展開這場行動,原因不一而足。但是,其中最有說服力的一個原因是,在6世紀40年代,瘟疫開始肆虐。腺鼠疫(也許還有肺鼠疫)從埃及一直傳播到羅馬化世界。它放倒的似乎是英格蘭土著,而非日耳曼定居者,其威力和波及范圍絕不亞于13至14世紀的那場大瘟疫。有些統計專家認為,英格蘭人口從一度高達300萬至400萬,下降到了100萬。土地空曠無人,也沒有足夠的人手保衛國土。所以盎格魯和撒克遜人得以順利西遷,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竟然是由流行病創造的。
其中一位名叫西烏林的撒克遜人首領,在577年率部遷徙到賽倫塞斯特、格洛斯特和巴斯;七年之后,他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英格蘭中部。土著國王被廢黜,這一模式開始通行全國。薩默塞特和多塞特郡的杜羅特里吉人面臨的壓力越來越大。結果,這些本地人只好出走國外,控制了法國西北、大西洋沿岸的阿莫里凱的大片土地。他們的到來受到了歡迎。他們很可能屬于同一個部落。布列塔尼地區就這樣出現了。布列塔尼人對舊部落還是忠心耿耿,從未以法國人自居。其中一些人甚至回到英格蘭。在“征服者”威廉的軍隊中,就有一支布列塔尼人的分隊,他們定居在英格蘭的西南。他們終于回家了。
到了后來,本地人與新來的定居者混居在一起,盎格魯或撒克遜這兩個詞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大家都變成英格蘭人了。然而,這個過程實際上相當緩慢。在第一批撒克遜人到達的200年后,英格蘭西部的大片地區還處在土著國王的統治之下;土著人的埃爾米特王國位于現在約克郡的雷丁以西,直到7世紀還存在于世。直到1282年,愛德華一世俘獲格維尼德,“盎格魯撒克遜入侵”的歷史才算真正結束。在16世紀初的康沃爾,還有人說凱爾特語,這種語言直到18世紀才徹底消亡。
日耳曼部落的定居區采用的是小股人馬各占地盤的方式,每塊地盤以河流為界,都駐有武士群體。所以說,黑斯塔(Haesta)的追隨者創建了黑斯廷斯(Hastings),吉拉(Gilla)的人馬創建的是厄靈(Ealing)。峰區、齊爾特恩(Chilterns)、雷金(Wrekin)的地名都源于當地的地貌。賈羅(Jarrow)的意思是“在沼澤中”,它本來指的是生活在沼澤區和諾森伯蘭的一個小部落。大量的小部落為了抵御敵人或作戰逐漸走向聯合。作為各個部落酋長的領袖兼保護人的大王開始出現。到了600年,有600個盎格魯撒克遜王國的名字進入史冊。東盎格里亞王國與東撒克遜王國以及麥西亞王國漸次形成了。
這些社會都具有等級制性質,決定職務高低的是軍閥及其扈從所賦予的責任和義務。他們中有奴隸,有無地的勞工,有自由民,有貴族,每一套等級的內部也是層次分明。例如,謀殺案的罰金多少,會根據受害人的“價值”而定。這是一個生活殘酷、等級分化的社會,只有持續不斷地剝削奴隸才能維系下去。在這方面,它與先前的英格蘭政權沒有太大的區別。盧梭式的人人平等的國家從來沒有出現過。領主與家臣制度始終存在。
英格蘭土著的生存狀況如何呢?他們忍受著領導權的變更,大部分人與往常一樣耕田種地,向當地的領主交稅或納貢。歷史學家從來沒有記錄下他們的日常生活,但這些東西幾乎構成了他們全部的經歷。工匠和商人依舊存在。好好利用羅馬化英格蘭文明的遺產,這對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是有利的。他們并沒有殺光本地人,因為后者于己有用。他們并不討厭敞田制,他們很快就采取了英格蘭人的傳統做法去耕種土地。
在最初的年月里,定居者和本地人確實存有人為的隔閡,日耳曼語中的“walsh”,意思便是“講凱爾特語的人”,或“講拉丁語的人”;它也開始指稱農奴或奴隸。威爾士之名即來源于此。像康沃爾(Cornwall)、瓦爾頓(Walton)、沃爾索爾(Walshall)和瓦爾科特(Walcot)等地名皆來源于此。讀者可以找出許多其他例證。本地人還是活了下來。
基督教并沒有被侵略者逐出英格蘭。倫敦出土了早期的教堂,它們夾在羅馬式高樓之間。約克、萊斯特和埃克塞特都有早期教堂;其他城鎮也是如此。當然了,位于日耳曼人勢力范圍之外的英格蘭西部也不乏教堂,隨著小型隱修團體的出現,基督教開始繁盛起來。其中一所修道院就建在格拉斯頓伯里·托爾山上。
隨著日耳曼部落的繼續擴張,英格蘭逐漸成形。在北方,定居者最初的活動范圍在東約克郡和南約克郡。這些地區曾經駐扎過日耳曼軍隊,因此,它們可能歡迎日耳曼人的到來。日耳曼人建立了代拉王國,其統治范圍從亨伯河延伸到蒂斯河,包含在現在的約克郡內。班堡還建起了一個盎格魯人的聚落,這座城堡至今猶存。在約克郡的東雷丁,人們在桑克頓村發現了一座大型盎格魯撒克遜火葬公墓,遲至19世紀,這里的村民還在使用這座公墓出土的罐子和甕。當地的巴黎西人和布里根特人部落曾試圖遏制這些勢力強大的日耳曼定居者,但未能成功。
按照比德的說法,到了6世紀末,這些定居者在國王埃塞爾弗里斯的帶領下征服了許多領土和民族;他們“要么驅走原住民,重新安置自己人,要么征服對方,使之稱臣納貢”。這就是人們比較熟悉的殖民。埃塞爾弗里斯由此成為代拉和伯尼西亞兩國的君主;伯尼西亞王國位于代拉王國的北部,領土范圍從達勒姆延伸到愛丁堡,又從德文郡延綿到艾爾郡。因此,他稱得上是諾森伯蘭的首任國王。
由于土著部落和王國內部四分五裂,英格蘭人擋不住侵略者的進攻勢頭。舊時的王國——雷吉德(位于英格蘭西北部)、斯特拉斯克萊德(位于蘇格蘭南部)、戈多丁(位于英格蘭東北部和蘇格蘭東南部)——都分崩離析了。日耳曼人的戰斗部隊緩慢地向北方和西部移動。這些日耳曼定居者雖然人數極少,但是他們最終控制了散布著農莊和草舍的大片沼澤地和丘陵。然而,原有的風俗依然頑強地生存下來了;這就是約克郡和諾森伯蘭依然能夠保留許多古代的組織和風俗的原因。
在侵略者和土著部落交戰的過程中,英格蘭大地涌現出一首純粹的戰爭詩歌。安奈林憑借創作《戈多丁》,成為北方的荷馬。這首詩用布立吞人的語言寫就,它以嚴格的韻律記錄了土著人如何英勇御敵:
快馬如飛,盾牌掩甲胄,
矛桿高舉,矛尖雪亮,
鎖子甲耀眼,劍光四射。
它書寫的是一個佩戴念珠、身穿黃領的武士世界,一個頻繁召開戰爭會議的世界;這是一個戰爭頻仍、旌旗飄揚的世界;這是一個烏鴉蔽日、伺機啄食尸體的世界;這是一個大擺宴席、痛飲蜂蜜酒和葡萄酒的世界;這是一個在燭光下用牛角杯輪番暢飲的世界;這是一個野狼出沒、海雕凌空的世界;這是一個領主披珠佩玉、高踞首席的世界。這是一首講究半諧音和中間韻的詩歌。它也是一首帶有徹頭徹尾的是貴族品位的詩歌。它不像盎格魯撒克遜詩歌那樣帶有恐懼和哀悼的情感,不像后者那樣向往一個避難所和安全的廳堂,以防范狂野世界中的惡勢力。
埃塞爾弗里斯死后,他的對手埃德溫成為諾森伯蘭國王。到了他執政末期,他已經攢足了實力,征服了曼恩島,侵入北威爾士,占領了安格爾西。他渴望成為全國的共主,按照比德的說法:“在埃德溫時代,一位婦女抱著孩子走遍全島也會安然無恙。”除了主干大路之外,他還興建了一套石制的蓄水箱系統,人們利用這些蓄水箱和黃銅杯從最近的噴泉取水。噴嘴飲水器的歷史可夠漫長的了。
他在位時建造的兩座建筑物依然留存于世。埃德溫的城堡也就是今天的愛丁堡。近年來,又發現了一些與埃德溫宮殿相關的考古證據。在諾森伯蘭的伊夫林,發現了一座大廳和其他建筑物遺址的痕跡;這就說明,這里曾經是國王和手下武將及謀士出沒的地方。有一座神廟后來被改建成基督教堂。由于這座宮殿是在青銅時代的公墓上興建起來的,它過去一定被視為神社。此外還發現了一座木制的露天劇場或會場,周圍是一排排座位,前面是一座高臺;這里是當地舉行會議的會場,大王在這里可以向三百人訓話。這里也是發布公告和公審犯人的地方。還有一座圍欄,里面關著準備屠宰宴客的牲畜。諸如此類帶有附屬建筑的宮殿,在英格蘭的其他地方也曾發現過。
它們代表了一種部落之間互相仇殺與征戰不休的生活,代表了領主制和王朝聯姻的生活。年輕的武士會聚集在國王的周圍,供他驅策;優秀的領主會分封土地,賞賜部下。這是一種內容豐富并且緊張活潑的文化,它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上,閃耀著金色光輝。貴族的服飾極度豪華奢侈,無論男女都珠玉滿身。貴族男子身穿亞麻布的束腰短外衣,腕部和腰部緊緊地扣著耀眼的扣子;他們的斗篷上都別著領針。黃金具有關鍵意義。早期的基督教堂里供奉著比真人還大的圣徒雕像,上面涂了一層金箔。還有黃金做的王座和金制十字架。這絕不是一種蠻族文化,而是一種繁文縟節、喜歡炫耀的文化。
東盎格魯人的領土上也有一些勢力強大的君主。他們的國土面積廣大,包括今天的薩福克、諾福克和伊利島。這片土地連成一體,侵略者攻占了整個愛西尼王國,而布迪卡就是愛西尼的王后。這個國家沒有留下編年史,但是根據比德史書的記載,早年的諸位國王曾經統治著整個英格蘭南部。雷德瓦爾德在7世紀初當政,后來人們在薩頓胡的一塊墳地上發現了這位國王的遺物。這里很可能就是雷德瓦爾德的墳墓。這個民族奉行的是瑞典日耳曼部落復雜的喪葬禮儀。
這是一種船葬法。船身長90英尺(27.4米),在船體中部發現了一頂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頭盔、一副鎖子甲、一把戰斧、一把鑲金寶劍、幾支長矛,外加一副繪有鳥形和龍形的盾牌;這里還埋著一支權杖,頂部裝飾著青銅制的雄鹿,以及一只碩大的金質搭扣。在遺物當中,還發現了一件羅馬式帶金扣的短袖束腰上衣,以及一些銀碗、硬幣、鐵鍋和一把里拉琴。這就是國王的長眠之地。我們可以用《貝奧武甫》中的幾句話來做他的墓志銘:“他們在那里安葬了尊貴的領主,戒指的賜予者,這位杰出的君主被安放在船體的中部,桅桿的旁邊。人們從遙遠的地方帶來了珍寶和裝飾。”在另一座墳堆當中(總共有17座),發掘出一位武士及其戰馬的骨骼。他們都是武力和社會征服的象征。
然而,船中沒有發現任何尸體。或許這是一座衣冠冢,一座權作紀念的空墳。但更有可能的是,木棺和尸體被沙土侵蝕得無影無蹤。然而,還是有一件東西會讓人想起雷德瓦爾德。那便是他的頭盔;那是一頂安在鐵座上、鑲著青銅的頭盔(參見插圖3)。這個野蠻、丑陋的東西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
在他的統治之下,人們的生活是艱苦、緊張的。窮人們沒完沒了地辛苦勞作,吃得很粗糙,穿的是粗羊毛衣服。他們住在用柳條搭起來的農舍中,屋子里不鋪地板,只有泥土地。他們只認得草耙、鐮刀、耕犁、鎬頭和鏟子。富人以打獵和作戰為生活內容。他們大吃豬肉和鹿肉。他們豪飲無度,并因此受到贊美。他們的臉上經常涂著油彩或者刺著圖案。無論男女都染頭發;藍色、綠色和橘色是男性喜愛的顏色。無論男女都喜歡戴金制的臂鐲,把自己打扮得金光四射。為了訓練男孩的勇氣,日耳曼人把他們放在陡峭的屋頂上,如果他們能牢牢地抓住屋頂,沒有嚇得大哭小叫,就算是勇氣可嘉。體育運動的內容是跳躍、賽跑和摔跤;男孩子到了十四歲后,就有權攜帶兵器了。
麥西亞(Mercia)國王占據的地盤位于現在的英格蘭中部(midlands);埃塞克斯(Essex)得名于東撒克遜人(East Saxons),米德爾塞克斯(Middlesex)得名于中撒克遜人(Middle Saxons)。西撒克遜人(West Saxons)創造了威塞克斯(Wessex)。蘇塞克斯(Sussex)得名于南撒克遜人(South Saxons)。當然,這片土地并沒有作為一個行政區而留存至今。直到阿爾弗雷德大帝時代,麥西亞還是處于小國林立的局面。西撒克遜人的部落名稱是吉維斯(Gewisse),意為“聯盟”,這些聯盟的部落一路西進,征服了德文和康沃爾。但日耳曼人并非只去攻打土著王國;他們也自相殘殺,威塞克斯部落和肯特部落就曾打過不少惡仗。
肯特是一個體現歷史延續性的有趣案例。它是日耳曼雇傭軍和商人在英格蘭定居最早的地方:早在羅馬人統治時期,這些人就已經在那里常住了。這就是羅馬化的英格蘭人設置的行政機構得以完整保留下來的原因。定居者和本地人不需要彼此對抗。所以說,即便當朱特人及其部落獲得統治權后,這一地區的本土名稱依然能夠保持不變。這里的人們被稱為“坎特人”,“坎特”(Cant)這個詞則源于史前時代。坎特伯雷和多佛這兩個地名至少可以追溯到鐵器時代。有大量的跡象可以證明,村落和神社從鐵器時代一直沿用到朱特人當政時期;肯特附近的很多教堂,彼此之間的道路還是在史前時代修建的。這些教堂也饒有趣味地與圣井、圣泉和女圣徒聯系在一起,這些東西都牽扯到史前的崇拜。
還有一種延續性也很引人注目。當首批日耳曼人定居者初來乍到的時候,他們還是自由小農,依然尊奉本國的習俗。這就是為什么肯特郡的土地呈現出如下特色:盡是些獨立的農房和村舍,而沒有大莊園式的村莊;它不曾擁有在單一領主的主導下合作耕種的傳統。肯特郡沒有勢力龐大的巨頭或大宅院存在的空間。英格蘭其他地區幾乎不存在“公用田地”。肯特郡具有塔西佗在北方民族身上看到的“自由人”的全部標志。
這種傳統維持了數百年之久。1570年,威廉·蘭巴德在《肯特漫步》中寫道:“哪里的自耕農或普通人都沒有這個郡的人自由、快樂……在某種意義上,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土地持有人,有自己可以過活的土地。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可以自娛自樂、快活無邊。”事實上,肯特郡關于土地保有期的司法慣例直到1926年才廢除,某個郡所專有的法律居然沿用到20世紀,這可是唯一一例。這種獨立性也體現在其他方面。在1381年的農民起義當中,“肯特郡人”率先拿起武器支持瓦特·泰勒。70年后,在杰克·凱德的領導下,他們又鼓動百姓起來反對不公平的稅收;凱德的請愿書題作《肯特貧民陳情表》。肯特人是最早起來反對理查三世的。在1984年的煤礦大罷工當中,肯特礦工最有戰斗精神,他們的吶喊聲也最高亢。過去的歷史仍然在顯現自身。它依舊很重要。
這些延續性是不斷變化的統治模式的基礎。小王國被大王國所取代。全英格蘭最早的財政文獻出現在7世紀,其中列舉了19位國王和15個民族。然而,即便是大王國也建立在原有的英格蘭諸王國的基礎上。漢普郡和懷特島的朱特人接管了比利其人的史前駐地;東撒克遜人占據了特里諾凡特斯人的古老領地;南撒克遜人占了雷格南斯人的史前駐地。他們甚至連都城都沒有遷移。還有其他很多例證可以說明,這個國家的歷史根基非常深厚。
肯特國王埃塞爾伯特在位時間為6世紀末到616年,他之所以在英格蘭歷史上聲名顯赫,就是因為他歡迎奧古斯丁,并且支持奧古斯丁在日耳曼部落中傳教。埃塞爾伯特與歐洲大陸上的法蘭克國王是盟友,他之所以歡迎奧古斯丁,可能是出于尊重法蘭克國王的緣故。他絕對稱得上是比德所說的英格蘭“大王”,他的國土一直延伸到亨伯河。他也是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英格蘭國王;在他之后是埃塞克斯國王,然后是東盎格里亞國王;然而后者皈依一事,還不太確定。埃塞爾伯特的皈依是奧古斯丁傳教任務勝利完成的關鍵。奧古斯丁讓埃塞爾伯特家族全體加入基督教,這樣一來,他手下領主控制的各個地區也就都信了基督。人們出于尊重和仿效,都拜倒在十字架下。他們蜂擁般地跑到肯特的河邊,在那里集體受洗。
有一點要注意,這位圣徒的任務可不是讓英格蘭土著皈依基督教,因為大多數土著早已信主。他并非要讓全島入教;他是為日耳曼定居者及其領袖施洗的。597年,他在薩尼特登陸,然后高舉銀制十字架,鄭重其事地領隊行進,吟誦贊美詩。埃塞爾伯特立即幫忙傳道。他看到了,教會已經取代了羅馬的絕對統治權,與它扯上關系,大有好處。基督教對英格蘭的一大貢獻在于,它重新樹立起舊有的權威。當奧古斯丁讓肯特和埃塞克斯皈依之后,他的同道中人、傳教士保利努斯將福音帶到了諾森伯蘭。在7世紀末,當荒原上的蘇塞克斯和懷特島都皈依后,整個英格蘭都進入了基督教的大家庭。土著人原有的許多教堂按照盎格魯撒克遜的風格得到了擴建或重修。在羅馬人時代遺留下來的筑有城墻的城鎮中,還興建了許多大教堂。原有的圣所仍在使用,這種宗教崇拜的延續性,超越了單一的選擇:選擇本土的基督教,還是選擇羅馬教會。現在很多天主教大教堂還是在當年盎格魯撒克遜小教堂的基礎上擴建的,而后者又是在羅馬化的英格蘭人的神廟的基礎上興建的。
奧古斯丁此行是前來敦促撒克遜人、朱特人、弗里斯蘭人等壓迫者皈依的。因此之故,他遭到了當地教會領袖的敵視,被視為鳩占鵲巢之輩。奧古斯丁召集威爾士的主教前來開會,卻沒有起身與他們寒暄,這種傲慢態度刺痛了對方。主教們認為這是典型的羅馬人做派。不管怎么說,本地的主教鄙視日耳曼首領;他們并未想方設法使之皈依基督教。這些僧侶和傳教士出身的主教在受教育過程中崇拜的是凱爾特圣徒(想一想康沃爾郡的小教堂),在他們看來,以主教和行政人員為主的教會既沒有權威性,也沒有優點;而這些行政人員卻愿意并且準備為異族國王效力。塞汶河對岸的教士不肯與羅馬化的教士同吃一個盤子里的食物,他們甚至不允許自己的狗去舔對方用過的盤子。然而,他們輸掉了這場信仰之戰。羅馬教會成為英格蘭的基督教會,英格蘭人的舊有信仰被斷送掉了。這絕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文化遺忘癥的例子。
至于日耳曼國王,他們認識到了羅馬信仰的全部好處。比起戰神沃登,基督教能夠在戰爭中給他們帶來更有力的支持,基督教的上帝比托爾更能提供有效的統治權力。為了證明這一點,某位異教的祭司不惜毀了自己的神廟。羅馬教會更喜歡強勢國王和中央集權制政府的統治;這樣的政治制度會讓宗教的操控工作變得更加簡單易行。教士們都是王國中的識字階級,每當發布司法文書、產權證書和通告的時候,他們就成了國家不可或缺的管理者。第一批傳教士剛剛在薩尼特落腳,附近的國王們就紛紛頒布法律。“凡殺人者,賠償一百先令。拽人頭發者,賠償50塞塔斯(銀便士)。”
國王們也愿意在公共儀式中作為人民的化身,充當宗教禮拜儀式的準主持人。這是強化個人權威的有效辦法。它可以贏得百姓的尊敬,保證臣民的服從。在英格蘭,國王與圣徒在同一時期出現了,二者經常合二為一。國王埃德溫和國王埃塞爾伯特是后人熟知的兩位圣徒:圣埃德溫和圣埃塞爾伯特。偶爾也會出現反彈的現象。肯特國王西吉伯特因為寬宥敵人而惹人厭煩,被兩位族人給殺掉了。
不過,總的來說,基督教有助于促進國家的統一。采用天主教古老的箴言:“在一起祈禱的人們就應該待在一起。”傳教士鼓吹道德禁律,這對于國家倡導的社會禁律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從7世紀貴婦人的墓葬遺物中可以看出,她們的裝飾物品更為一致,從肯特到威塞克斯,從麥西亞到東盎格里亞,都是如此。統一的教會似乎也呼喚統一的英格蘭國家。用教宗格里高利一世的話說,正是基督教皈依時代讓全國人民變成了“英格蘭種族的盎格西恩人(Angelcynn)”。不久,“在英格蘭(Engla lond)長眠的圣徒名錄”就編成了。當比德寫下“英格蘭民族的神圣教會”這句話時,他暗中排除了威爾士人和皮克特人。正如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那樣,英格蘭人是基督教會創造出來的。
所以說教會是治國理政的重要內容。這就是各個教區的邊界與過去各個部落王國的邊界相同的原因。伍斯特與惠斯屬于同一個地區,赫里福德與馬戈恩塞坦屬于同一地區。權威的邊界線一直在延續使用。教區會議很像貴族會議,與會人員在這里爭論法律問題,會見親屬。主教都是貴族出身,是各家王族的代表。當國王在倫敦召開宗教會議時,世俗領主和宗教領主都會出席。
國王的敕令一成不變地使用教會的口氣。約克大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國王共商國是,他們負責起草國家的法典。只有諾曼人來了之后,教會和國家才出現形式上的分離。修道院院長和主教本著類似的精神,經常隨顯貴出兵作戰;謝爾伯恩的主教希赫蒙德,在反擊北方侵略者的血腥戰斗中被殺。他在履行先前異教中指導武士軍團的高級祭司的角色。
有“高級教堂”(minsters)之稱的大型組織建立起來了,這里住著教士和僧侶,正如這個詞本身的含義所表明的那樣,它需要幫助周圍的地區。在7至9世紀之間,英格蘭興建了數以百計的此類機構,所以每一個地區都有自己的高級教堂。它們展現了基督教英格蘭的原初風貌,它們帶有新生事物的干勁和力量。它們是贊助中心和學術中心;它們維護貿易和農業。它們通過征收地租,將周圍的農村組織起來。它們實質上是王家宮廷,它們的男女修道院院長是貴族階級中的一員,而耶穌就是皇帝。它們儲存金銀財寶以及圣徒的遺物。傳教士需要在牧區奔走傳道;這就是為何今天的英格蘭依然分布著標示崇拜場所的石制十字架。
然而,高級教堂的宗教權力在逐漸喪失,因為村莊教堂和教區教堂變成了英格蘭各地的模式。但是高級教堂依然保留下來了,有些變成了大教堂和主教座堂,有的則化身為新興的小鎮,獲得了新生。它們的名稱也成為國家機構的一部分,體現在阿克斯明斯特、基德明斯特、威斯敏斯特和其他1 000多個地名當中。還有很多城鎮(赫克斯海姆、巴金、哥德爾明、昂德爾、雷丁、沃金)也是這些早年機構的直接殘存物。到了這個時候,高級教堂在英格蘭真的是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