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李陵書
長安城富庶,兩位輔政大臣更是威風,城里的平民百姓多是工匠商戶,這消息往往都是說書人來傳遞的,皇后的母親死得太突然了,在長安城也是一件大事,因為這位夫人是大漢最顯貴的霍大將軍的女兒,左將軍安陽侯上官桀的兒媳婦,坊間關于這件事的各種流言很多。上管家傳出的消息是得了急病,可街上有人說這上管家害死了這位夫人,這位夫人是自殺的。上官家這回更是不敢草率了事,竟動用了皇帝的虎賁軍來街上抓那些說書的,鬧的成了長安城里的一道奇觀,上官桀生怕霍家太較真,于是匆匆押著兒子趕到霍家,當著霍光說明原因,皇上也賜了謚號為敬,這件事驚動了半個長安城,喪事的排場更是大,連各地藩王也有派人來的,這喪事要辦七七四十九天,每日不知花多少牛羊豬來設宴請客,這上官府所在的半條街都不關坊門,日夜雇了些人在里面吹吹打打,上官桀更是逼兒子跪在敬夫人的靈前,霍光也只能不發作。
病已雖然平時連上官府的門都不曾進過,如今卻找到了吃飯的好地方,他家要面子宴請眾人天天流水席,而自己也不好意思老讓那幾個窮人破費,于是拉著史丹天天準時到上官府混頓吃的。
其實上官府養著不少門客,對于這種人也不在乎多幾個。只要一身素羅衣,前來坐一回都可以……病已還是個孩子,史玄更是不起眼,所以他們也有一點自覺,每次來上一炷香,找個偏僻的地方吃飽就走,時間一長,這幾個一起蹭飯的都認識了。
其中有一人別人叫他燕倉,并沒有什么正業,因為兒子在公主府當了個收收稻田稅的小吏,收入比較拮據,所以也來混口吃的,就算是最次的席,也有葷腥,比家中菜肴好些,再加上又有酒。
“其實上官大人算不錯的,次也就次在他的妻妾子嗣。”燕倉說道,他早年也是個管倉庫的官員,世代為皇家服務,以前一直住在燕國,由于兒子到公主府任職,怕他無人照顧,把他從燕地接到了京城。酒喝多了就開始講那些往事:“當初我在燕地管倉庫,就有了這諢名,這燕地雖沒有長安繁華,再北邊就是匈奴人的地盤,但是燕王是個明君,派人修長城,農閑練兵,我們燕國那邊真是人強馬壯,這匈奴人不防不行啊,他們不種地,想要東西了就跑到漢地來搶上一番,特別燕國處于邊陲,這再怎么防總還是有漏洞的,百姓苦啊。”
“他們匈奴人難道不怕我們的軍隊嗎?”病已問道。
“他們?他們搶了就跑,不要城池房屋,等我們漢軍趕到,恐怕那里已經沒人了,所以只有把長城修好,派人日夜巡邏,一有敵情,烽火就起,這匈奴人就難以進入漢地搶劫,我們燕地百姓才有好日子過。”
“我聽說衛青霍去病將軍在世的時候,匈奴人都害怕我們大漢的軍隊。”病已說道。
“衛將軍可是英雄人物啊,當初先帝對他可是刮目相看,我在燕地看倉庫時見過他。”燕倉盯著病已看了又看:“小哥的眼睛與他頗像,不過似乎柔弱點。我見到衛將軍時,他長須飄飄騎在馬上很是威武。”
病已開心地笑了:“他是我的太奶奶的弟弟。”說實在這多半是別人哄他開心的,不過能和衛青扯上關系誰不開心。
“莫非你是太子后人?這不能亂冒認。”燕倉說道,誰都知道太子家死絕了,這小子還真膽大。
“嗯,我祖父就是昔日的太子,不過我家那支現在已經沒有人了,聽說因為爺爺的事,衛家也沒什么人了。”病已說道。
“那倒不是,如今大司馬霍光走的也是衛青那條線,他哥哥就是鼎鼎有名的霍去病,也就是你奶奶姐妹的兒子。”燕倉說道。
“這也太遠了吧!我這樣去攀親,太牽強了,大司馬哪有那個閑工夫來照顧我。”病已說道。“其實我想過了,大丈夫要建立功業,才能封侯拜將,等再過兩年,我就可以從軍去。”
“從軍?依大漢律例,這皇族是免兵役的,你怎么從軍?如果你真是皇族,想從軍就要天子的命令。”燕倉笑道:“我是做過小吏的人,你要從軍除非違法冒名去。”
史玄說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著上戰場送死啊,你們家就你一條血脈,我奶奶說了你必須為劉家留下兒子,越多越好,所以我要看著你,不能讓你有危險。”
病已看了看史玄,看他喝酒半醉,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看來不假,再想想自己沒有兄弟姐妹,自己從軍是莽撞了些。
“是啊,太子可是好人啊,燕王常說他這個哥哥死得冤,這冤屈可要比從軍重要得多,有朝一日,太子能平反,因太子牽連的人都能正名,全靠你了。”燕倉說道。“再說了,你勇敢善戰,建立戰功,也不見得封候,當初李廣將軍就是起起落落,一直未封候。”
“聽說李將軍后代都是善戰的勇士,為何如今不被用?”病已說道。
“小哥,因為李廣后代李陵被俘,武帝殺了他全家,他再也沒回來。”
“為什么李陵不歸?”病已問道,他有點激動了,聲音大了些。
隔壁一桌有人說道:“當時武帝要面子。他那肯認錯!如今更是害怕朝廷不信任。”
病已轉過身子,發現這是位頭發雪白的老人,桌上的飲食明顯高于他們,獨自一人坐在那邊。此人正是蘇武。
病已過去鞠躬行禮道:“老人家好,小的劉病已。”
蘇武聽到人談到李陵不禁滿眼都是淚。
“老人家,我想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說?”病已問道。
老人從懷里掏出了一卷羊皮,打開羊皮,里面是字。病已拿過羊皮讀了起來。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讬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病已口齒清晰的朗誦,驚動了周圍的人,一個少年能夠響亮地讀出這樣一段美文,實在讓人驚嘆,蘇武本想阻止他繼續讀下去,但是不忍打斷。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鞲毳幙,以御風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病已停了下來,他環顧四周,已經無人喧嘩了,就是不愛讀書的史玄也盯著他。
“與子別后,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并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于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復茍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秖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
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于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余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便復戰。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切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并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于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言陵忠誠能安于死事。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
當病已讀完此書,在座的人都是淚流滿面,更有甚者,竟已拿筆墨在絲綢衣服上寫下了此書。那些下人雖然聽不懂多少,卻看到這樣的情況也跟著流淚。
這篇洋洋灑灑的書信寫出了李陵的心情。因朝廷上有人陷害,他被迫投降了匈奴。
“蘇大人,您還有孩子在那邊嗎?”病已問道。
“有一子,是與胡婦所生。”蘇武說道:“回來之時,還未成年,也就與你一般大,叫通國,希望大漢與匈奴和好。”
史玄卻問道:“你夫人知道嗎?”
“我早就沒有夫人了,留在匈奴的就是我夫人。”蘇武說道。“他們都走了,這個家里就我一人了。”
蘇武得妻子原叫公孫丑,早些年匈奴騙漢使說蘇武以死,這個女人就改嫁他人了。蘇武雖然回來了,但是去了二十五年,家里的兒子早已和他生疏,不免想起自己留在草原的通國起來。草原生活雖然苦,但是他卻享受了幾年天倫之樂。但是自己離開草原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孩子。
“爺爺,您不介意這么叫您吧!”病已那么說,蘇武點點頭。
“我從小也是一個人,沒有爺爺,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可把您當作我的爺爺。”
蘇武很感動,史玄卻不以為然,這個病已就是嘴甜,騙騙白發老人而已,看著他跪下來給蘇武磕了一個頭。
蘇武說道:“我沒什么見面禮給你,就借著上官大人剛送我的一匹綢緞給你做身衣服吧。”他命人取來一匹上好的綢緞。這是燕王派人給自己送過來的。燕王對自己一直是恩重如山,燕王一直守在邊塞,他深知自己的苦。病已得到的禮物除綢緞之外還有一塊上好奶餅子。
回去的路上,連史玄都羨慕了:“病已,就數你嘴甜,其實叫人做爺爺,姑姑、叔叔也沒什么吃虧的。”
病已卻很正式的說:“三叔,我這次是真心的,能夠認蘇武這樣的人做爺爺,是我的榮幸,他的文才好不說,與他來往的都是學識淵博的正直之人,不像街市上的奸邪小人,孟子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昔日孟母三遷就是最好的例子。”
“難道你不和我們混街市了?”史玄說道。
“那不可能,話雖那么說,可我看街市上正人君子也挺多,大不了我離小人遠些,哪能不斗雞不游玩,做書呆子,不是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嗎?不出去玩就是個死讀書的笨蛋。”病已說道,其實他心里也很矛盾,可以對他施加影響的人太多了,只要對得起自己良心有什么不可以,就是牢獄這種人人害怕的地方,自己都來去自如,與牢頭們關系挺好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許廣漢如今已經不在掖庭獄任職了,被調去管繩索,其實去哪里都一樣,牢頭雖然難聽,但實惠更多,病已把自己得到的禮物借著廣漢生日的名頭轉送給他,畢竟許家對自己幫助挺大的。廣漢也高興,他讓夫人為自己做了一身新衣服。燕國產的綢與中原有所區別,產量不高,所以算是上等衣料。廣漢倒沒想過這匹綢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