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讓偏見和標簽決定你是誰(套裝共五冊)
- (美)戈登·奧爾波特等
- 9字
- 2022-09-09 17:06:03
第一部分
偏向性思維
第1章
問題出在哪?
在羅得西亞①,一名白人卡車司機正開著車,路過一群無所事事的當地人,他嘴里咕囔道:“懶惰的畜生。”幾個小時后,他又看見一群當地人一邊有節奏地喊著號子,一邊將120磅重的谷物袋子搬上卡車,他又開始發牢騷:“一群野蠻人,你還能指望他們點什么?”
在西印度群島的某處,當地人在街上遇見美國人時,一度會夸張地把自己的鼻子捏住。 而在“二戰”期間的英格蘭, 曾流傳過這樣的話,“美國人唯一的問題在于他們賺得太多、性欲過剩、出現在這(over-paid, over-sexed, and over here)”。
波蘭人常稱烏克蘭人為“爬行動物”,以此來表達對這些被認為是忘恩負義、滿腹仇恨、詭計多端、陰險狡詐的烏克蘭人的蔑視。 同時,德國人也將他們東邊的鄰居稱為“波蘭牛”。而波蘭人則用“普魯士豬”反擊,這是在諷刺德國人被認為是粗俗和缺乏幽默感的個性。
據說,在南非,英國人排斥阿非利卡人;但兩者都反對猶太人;而以上三者都與印第安人對立;同時,所有四者都在聯合排斥本土黑人。
在波士頓,羅馬天主教會中的一位顯要人物正坐在車上駛過城市郊區的一條幽靜道路。這時他看到一個黑人小男孩在路上吃力地行走,就讓司機停下來載那男孩一段。這位要人和小男孩一起坐在豪華轎車的后排,他開口問小男孩:“孩子,你是天主教徒嗎?”男孩把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驚恐地回答說:“我不是,先生,擁有深色的皮膚已經夠糟了,更別提要當什么天主教徒了。”
當中國學生被問及中國人到底如何看待美國人的時候,他們不情愿地回答說:“我們認為他們是所有外國魔鬼中最好的。”這個回答是在中國的共產主義革命發生之前。如今中國年輕人所接受的教育是,美國人是所有外國魔鬼中最壞的。
在匈牙利有過一個說法,“反猶太主義者是指對猶太人的憎恨超過了絕對必要的程度的人”。
世界上沒有一處角落完全不存在群體性的歧視。我們受到各自文化的束縛,就像查爾斯·蘭姆一樣,是“一束偏見的集合體”。
兩個案例
一位三十幾歲的人類學家有兩個年幼的孩子,蘇珊和湯姆。他的工作需要他與一個美洲印第安部落中一戶熱情好客的印第安家庭同住。然而他堅持讓他的家人住在一處距離印第安人保留地幾英里遠的白人社區。即使湯姆和蘇珊懇求他破例,他也很少會允許他們來部落的村莊里玩。在他們被允許來訪的極少數情況下, 他也嚴厲禁止他們和友好的印第安孩子一起玩。
有些人(其中包括幾個印第安人)抱怨這位人類學家的做法不符合他的職業道德——他表現出了種族偏見。
然而事實是,這個科學家知道結核病正在這個部落村莊中肆虐,他所寄宿的家庭中已經有四個孩子死于這種疾病。如果他允許自己的孩子與土著們密切接觸,那么,他的孩子們感染結核病的概率也很高。他的明智判斷使他決定讓孩子們遠離這一風險。在這個案例中,他對印第安部落的回避是基于理性和現實的基礎之上的,并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敵意。人類學家對印第安人沒有一般性的負面態度。事實上,他非常喜歡他們。
由于這個案例無法說明我們說的種族或族裔偏見究竟是什么,讓我們再看看另一個案例。
在初夏季節,多倫多的兩家報紙共刊登了來自約100個不同度假村的假日廣告。一位加拿大社會科學家瓦克絲(S. L. Wax)就此做了一個有趣的實驗。1他給每個酒店和度假村都寫了兩封信,將它們同時寄出,并在信中要求預訂日期完全相同的房間。在一封信上,他簽署的名字是“格林伯格先生”(Mr. Greenberg),而另一封信則署名“洛克伍德先生”(Mr. Lockwood)。實驗結果如下:
格林伯格先生:
得到了52%的度假村答復;
36%愿意向他提供住宿。
洛克伍德先生:
得到了95%的度假村答復;
93%愿意向他提供住宿。
幾乎所有的度假村都歡迎洛克伍德先生的到來,但接近一半的度假村甚至都沒有給格林伯格先生一個禮貌的回復,只有略多于三分之一愿意接待他。
沒有任何一家酒店認識“洛克伍德先生”或“格林伯格先生”。就他們所知,“格林伯格先生”完全可能是一位安靜的、守規矩的紳士,而“洛克伍德先生”可能總是醉醺醺的、粗暴吵鬧。這些酒店做決定的依據顯然并非個人特質,而是依照“格林伯格先生”被認為是特定群體成員的假設。格林伯格先生僅僅因為他的姓氏,就遭受了無理的對待和排斥,在酒店經理的眼中,“格林伯格”這幾個字就足以使他判定此人不受歡迎。
與我們的第一個案例不同的是,這起事件包含了族裔偏見的兩個基本元素:
(1)明確的敵意和拒絕。大多數酒店都不愿與“格林伯格先生”打交道。
(2)這種排斥是基于一種類別化的思維方式的。 “格林伯格先生”并非作為個體受到評判。相反,人們基于對其姓氏所屬群體的刻板印象而冷落他。
此時,一個思維嚴謹的人可能會問:人類學家和酒店在“類別排斥”這件事上的根本差異是什么?難道人類學家不是從病毒有很大可能傳染這一點出發,來判斷出于安全考慮,他的孩子最好不要冒險接觸印第安人嗎?而酒店管理者難道不是從格林伯格先生姓氏所屬的群體有很大可能是他們不喜歡的客人這一點出發,而選擇不接待他的嗎?人類學家了解當地結核傳染是猖獗的,但難道酒店管理人員不也知道“猶太人的惡習”是相當普遍的,所以他們應該規避這個風險嗎?
這是一個正當的問題。如果酒店管理人員基于事實而拒絕一些客人入住(更準確地說,基于猶太人有很高概率品行不端而拒絕他們入住),他們的做法就將與人類學家的行為一樣合情合理。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情況并非如此。
一些經理可能從來沒有與猶太客人發生過任何摩擦——這是很可能的,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猶太人都從未得到過酒店的入住許可。或者,即使他們曾與猶太客人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他們也沒有留下記錄,證明相較于其他非猶太客人而言,與猶太客人間發生沖突的頻率更高。他們也肯定并未查閱過關于猶太人較之非猶太人所具有的優良特質與糟糕特質概率有何異同的科學研究。如果他們查閱過科學研究,就會發現自身的排斥政策毫無根據可言。我們將在第6章中介紹相關的研究。
當然,可能經理本人對猶太人并無個人偏見。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做法反映的就是旅館內其他非猶太客人的反猶主義態度。無論如何,我們的論點已經很清楚了。
定 義
偏見(prejudice),來自拉丁語名詞praejudicium,和大多數詞語一樣,自古典時代以來,其意義已經經歷了很大轉變。該轉變有三個階段。2
(1)對于古代人來說,praejudicium意味著先例(precedent)——基于之前的決定和經驗做出的判斷。
(2)后來,該詞語在英語里獲得了新的含義,即在尚未仔細審查并考慮事實時就倉促做出的不成熟的判斷。
(3)最后,該詞語又獲得了今天我們使用它時所附帶的感情色彩,即伴隨這樣一個無根據的預先判斷而出現的,“喜愛”或“厭惡”的感情。
也許在對偏見的所有定義之中,最簡明的是“沒有足夠的依據,就把別人往壞處想”。3這一清晰扼要的措辭包含了所有定義都包含的兩個基本成分——毫無依據的判斷和由此而來的情緒基調。然而,這樣的表述實在是太短了,無法將偏見的含義完全表達清楚。
首先,它只提及了負面(negative)的偏見。人們可能出于偏見而偏袒別人;他們可能在沒有足夠的依據時,就將別人想得很好。依據《新英語詞典》(New English Dictionary)給出的定義,偏見既包括正面的,也包括負面的:
在實際經驗前,或不根據實際經驗,對人或事物產生的對其有利或不利的情緒。
雖然我們需要意識到偏見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但是大多數種族偏見的確都是負面的。一組學生曾被要求描述他們對一系列族群的態度。即使在沒有任何可能引導他們做出負面報告的提示的情況下,他們所報告的反感態度也是好感的八倍。因此,在本書中,我們將主要關注針對其他族群的敵對性偏見,而非偏愛。
“把別人往壞處想”這個措辭顯然是一種含蓄的表達,我們需要明白,其中實際上包含了蔑視、反對、恐懼、厭惡,以及各種各樣由反感所導致的行為;例如說別人的壞話,區別對待他人,或使用暴力攻擊他們。
同樣,我們也需要拓寬“沒有足夠的依據”這個表述的內涵。但凡缺乏事實基礎的判斷,都是沒有根據的。因此就有了對偏見的一種俏皮話式定義,“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到底需要多少證據才能證成一個判斷?這很難講。一個抱有成見的人總是會宣稱他有足夠的證據支撐其觀點。他會講述在他與難民、天主教徒或東方人之間發生的不愉快經歷。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證據顯然是不足而牽強的。他往往是在將自己選擇性的記憶與傳聞相混合,并對其做了過度泛化。沒有人能了解所有的難民、天主教徒,或是東方人。所以,將這些群體作為一個整體所做出的任何負面判斷,嚴格來說,都是缺乏證據就謬下結論的例證。
有時,持有負面偏見的人根本沒有能夠支持其判斷的第一手經驗。 在幾年前,大多數美國人都將土耳其人想得極其不堪 ——但他們中很少有人見過土耳其人,他們甚至都不認識哪個見過土耳其人的人。他們會這樣想,僅僅是因為他們聽說過亞美尼亞人大屠殺和傳奇的十字軍東征,然后他們就假定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應該受到譴責。
通常,偏見的對象都是受排斥群體中的個體成員。在回避一位黑人鄰居,或回應“格林伯格先生想預訂一個房間”的請求時,我們的做法所遵循的,是我們將其他群體作為一個整體而武斷地貼上的標簽。在這樣做時我們很少,甚至從不去關注個體之間的差異,我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即我們的鄰居——黑人甲,并不是我們已有充分的理由去討厭的黑人乙;格林伯格先生可能是位很體面的紳士,一點都不像我們有理由不喜歡的布盧姆先生。
這個心理過程是如此普遍,以至于我們也許可以將偏見定義為:
對屬于某群體的個體持有一種厭惡或敵對的態度,僅僅因為他屬于該群體,就被推定具有人們歸于該群體的那些令人反感的特性。
該定義強調了一個事實,即盡管日常生活中的種族偏見通常體現在對待個體的態度上,但它也暗含著將群體作為一個整體貼上了沒有根據的標簽。
回到多少證據才算是“足夠的依據”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承認,很少,甚至沒有人能夠基于絕對的確定性做出判斷。我們有理由相信,但并不能完全確保太陽明天依舊會升起,或者死亡和稅收終將降臨。對于支撐任何判斷而言,所謂足夠的依據終究只是一個概率問題。通常,我們對于自然事件的判斷,相較于我們對人的判斷,都是基于更堅實也更高的概率之上的。我們給國家或民族貼上的類別化標簽鮮少基于高概率特征。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大多數美國人對納粹首領都懷有敵意。這是否能算作偏見?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大量現存證據表明,納粹集團將邪惡的政策和做法作為政黨的官方指導思想。誠然,納粹黨內的確可能存在正直的人,他們從心底里排斥這些可憎的計劃;但是,邪惡的納粹分子所占的比例是如此之高,以至于納粹集團對世界和平和人類權益構成了實際的威脅,是我們合理的、現實的斗爭對象。納粹的高危性使我們的敵意脫離了偏見的范疇,而變成了一種實際存在的社會斗爭。
在關于歹徒的案例中,我們的敵對心理不屬于偏見,因為他們的反社會行為為我們的判斷提供了決定性的依據。但兩者的界限難以劃定。我們該如何對待一名有犯罪前科的人?眾所周知,一個有前科的人很難獲得一份能維持生計和尊嚴的穩定工作。 如果雇主知道了他的犯罪記錄,自然就會對他心生嫌隙。然而,雇主們懷疑和提防的程度之深,經常超過了證據所能確立的合理限度。如果他們有耐心進一步考察這個人的話,可能會發現面前的人已經洗心革面了,甚至他還可能從來都沒有犯過罪,而是被人冤枉的。僅僅因為一個人有過犯罪記錄,就將他拒之門外,從概率上說的確有其合理性——畢竟許多罪犯本性難移——但其中也包含一定程度上沒有依據的預判。這是一個真實的臨界個案。
我們永遠都無法在“足夠”和“不足”的依據之間畫出明確的分界線。因此,我們往往也無法確定眼前的案例是否屬于偏見的范疇。然而,沒有人會否認,我們常常基于不充足,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來形成判斷。
過度分類(Overcategorization)也許是人類最常見的思維謬誤。我們急于依照極少的事實就進行大規模的歸納。 一個小男孩對北歐神話《薩迦》中的巨人伊密爾(Ymir)印象深刻,繼而形成了挪威人都是些巨人的概念,于是在很多年里他都懼怕在生活中遇到挪威人。一個人碰巧認識三個英國人,就繼而聲稱所有英國人都具有他在這三人身上所觀察到的共同屬性。
人類的這個傾向是有其自然基礎的。生命是如此短暫,而我們在實踐生活中所需要做出的調整又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們無法以信息不充分為由停止開展每天的日常交涉。我們必須對面前的新事物定性,判斷孰善孰惡。我們無法對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單獨衡量,再做出判斷,因而不得不依賴這種粗略而籠統的反應機制。
并不是每種過分的概括都是一種偏見。有些只是誤解(misconception),是我們對信息進行了錯誤的組織。一個孩子認為所有居住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人都是“壟斷者”②,而從他的父親那里,他了解到壟斷者是些壞人。長大后,當他發現了其中的矛盾,他對明尼阿波利斯人的厭惡也就消失了。
現在我們有一個測試, 以幫助我們區分普通的錯誤預判和偏見。如果一個人能夠根據新的證據修正他自己之前錯誤的判斷,他就是個沒有偏見的人。只有在面對新知識時依舊不改變原先的想法的情況下,這種預先判斷才算得上偏見。與簡單的誤解不同的是,偏見會積極抗拒所有可能撼動它的證據。當我們的偏見與現實發生沖突時,我們傾向于意氣用事。所以,普通的預先判斷和偏見之間的區別是,人們可以不帶抵觸情緒地去討論和糾正前者,而非后者。
考慮過以上種種因素之后,我們現在可以嘗試對負面的族裔偏見做出最終的定義。在本書中,我們將始終使用這個定義。定義中的每個表述都凝縮了我們前面討論中的某個關鍵點:
族裔偏見是一種基于有缺陷且僵化的概括而產生的反感。它可能是被感覺到的,也可能是被表達出來的。它可能是針對整個群體,也可能是針對作為群體一員的個體的。
根據這個定義,偏見的實際效果是,將本身沒有不當行為卻遭受偏見的對象,置于某種不利的位置。
偏見是一個價值概念嗎?
一些作者在他們對偏見的定義中還引入了一個附加成分。他們聲稱,只有當一種態度違反了為其所在的文化認可的重要規范或價值時,才能被稱為是帶有偏見的。4他們堅稱,偏見只是被社會倫理所譴責的那類預先判斷。
一個實驗表明,對“偏見”一詞的日常使用的確帶有這種色彩。幾名成年人被要求為九年級孩子們所做的許多陳述做出判斷,并根據它們所表現出的“偏見”程度分組。實驗結果表明,一個男孩將女孩們作為一個群體所發表的任何負面言論都不會被認為是偏見,因為人們認為,一個處于青春期早期的少年對異性表現得不屑一顧是正常的。同樣,針對老師的負面言論也不會被認為是偏見,因為這種敵對情緒在這個年齡似乎很自然,而且沒有什么重要的社會影響。但當孩子們對工會、社會階級、種族或民族表達敵意時,這些成年人就更傾向于將其判定為“偏見”。5
簡而言之,不公正的態度是否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在判定者眼中是是否將其認定為偏見的關鍵標準。他們認為,一名十五歲的男孩對女孩的“排斥”,與他對其他民族的“排斥”,這兩種態度的偏狹程度是有很大差異的。
如果我們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偏見”一詞,那如今已不復存在的印度種姓制度就并未涉及任何偏見。它僅僅是社會結構中的一種便利的層級劃分,明確了勞動分工,定義了各階層的特權,并因此被幾乎所有公民接受。千百年來,即使地位最低的賤民階層(“不可接觸者”)也接受這種劃分,因為印度教中關于轉世的教義使這種社會分工安排看起來全然公正。一個賤民之所以會被主流社會唾棄,是因為他在前世的行為惡劣,不配轉世到更高的種姓,或成為超越凡人的存在。他現在所遭受的待遇是他分內應得的,并且他也有機會通過過一種順從、由宗教精神指引的生活來換取來世的階層提升。假設這種和諧穩定的種姓制度的確曾一度作為印度社會的標志性特征存在,那么這里就沒有任何偏見的問題了嗎?
或者我們以種族隔離制度為例。歷史上很長一段時期,猶太人都被隔離在某些居民區里,有時甚至還有鎖鏈專門將該地區分隔出來。他們只被允許在聚集區內部自由活動。這樣就能夠有效防止不愉快的沖突,同時猶太人也接受自己低等公民的地位,并能夠以此為前提為自己規劃一種相對穩定而舒適的生活。可以說,對猶太人劃區而治的時期相較于現代世界,對所有人都更安全,而且一切也都更容易掌控。在歷史上的某些時期,猶太人和非猶太人也都沒有對這樣的安排感到多么不滿。那么,在這個例子中,就沒有偏見了嗎?
古希臘人(或早期的美國種植園主)是否對他們生而為奴的奴隸階層懷有偏見?他們毫無疑問是看不起奴隸的,并持有奴隸們生來下等、只有“動物一般”心智的謬論,但一切在他們看起來都那么自然、那么正確,絲毫沒有倫理上的困境。
即使在今天,一些國家里的白人和有色人種之間也已經形成了某種不成文的習慣安排。這樣的安排一旦得到確立,大多數人就會不假思索地遵循實存的社會結構而行動。 由于他們只是按照習俗行事,他們不承認自己持有偏見。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都明確自己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同意某些作者的看法,即只有當行為比文化中所限定的規范更為出格、更為負面的時候,才能說存在偏見?偏見是否僅僅指那些偏離了人們普遍做法的行為?6
納瓦霍印第安人,與世界上的其他許多部落一樣,都相信巫術。根據部落中盛行的有關巫師具有黑暗力量的謬誤觀念,人們會想方設法回避,甚至嚴懲被指控為巫師的人。他們的行為滿足我們之前闡釋的每一條偏見的定義——但在納瓦霍社會中,很少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道德問題。由于對巫師的排斥是一種既成的習俗,并得到了社會的認可,那么這樣的排斥是否還可以被稱為偏見?
我們該如何評價這種觀點呢? 有些批評家極為服膺這一立場,進而認為整個偏見問題不過是一種“自由派知識分子”發明出來的價值判斷。當自由主義者不贊成某種社會習俗時,他們就武斷地稱之為偏見。他們不應將自己道德上的憤怒感作為唯一的評判標準,而應該去參考所在文化的習俗風氣。 如果文化本身存在沖突,并規定了相較于大多數成員的行為更為嚴苛的行事標準,則我們可以稱這種文化內部存在偏見。 偏見是一種文化對身在其中的成員的行為所做出的道德評價,是對那些不被贊同的態度的指稱。
這些批評者似乎混淆了兩個獨立的問題。偏見,在其心理學意義上僅僅意味著過度概括的負面判斷,無論在種姓社會、奴隸社會、相信巫術的部落,還是在對倫理道德問題更為敏感的社會之中都有偏見的存在。 第二個問題——我們對偏見是否有道德上的憤怒之感——則完全是另一個問題。
誠然,相較于沒有這種道德傳統的國家而言,信仰基督教義并擁有民主傳統的國家更常對種族偏見懷有反感。而且,相較于大多數人而言,“自由派知識分子”可能更容易對這個問題產生情緒反應。
即便如此,我們也沒有任何理由將偏見的客觀事實,與人們對這些事實做的文化或倫理判斷相混淆。我們不應該被一個詞語帶有的貶斥意味誤導,就認為它僅是一種價值判斷。比如說“流行病”(epidemic)這個詞,它意指的是一種不愉快的事物。毫無疑問,流行病的偉大征服者巴斯德(Pasteur)憎恨它們。但他的價值判斷完全不影響任何關于病毒的事實——他在對付這些事實方面做得很出色。 在我們的文化中,梅毒(syphilis)帶有恥辱的意味。 但情感傾向與梅毒螺旋體在人體內的活動毫無關系。
某些文化,比如我們自己的文化,會提倡摒棄偏見;有一些文化則不。然而,無論我們談論的是印度教徒、納瓦霍人、古希臘還是美國的米德爾頓,對偏見的基本心理分析都是相同的。每當出現對他人持有的,由充滿謬誤的過度泛化所支持的負面態度,我們就可以判斷其為偏見的癥狀。人們是否譴責它并不重要。它在每個國家的各個時代都廣泛存在,并構成了一種真正的心理問題。 至于人們是否對它懷有道德義憤,是與此全不相關的。
功能意義
某些對于偏見的定義還包括另一個元素。例如:
偏見是針對整個群體,或其中的個體成員在人際交往中的敵意模式;它為其持有者行使一種特定的非理性功能。7
這個定義的最后一部分指出,負面態度未必屬于偏見,除非這種態度是出于個人的、自我滿足的目的。
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們將會非常清楚地看到,許多偏見確實是出于自我滿足的考慮并以此驅動維持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偏見似乎對其持有者具有一些“功能意義”,但也并不總是如此。許多偏見僅僅是盲目追隨當下主流社會風俗的產物。正如第17章將討論的那樣,其中一些與個體的生活經濟無關。因此,堅持將偏見的“非理性功能”納入偏見的基本定義中似乎是不明智的。
態度和信念
我們已經談到,一個對偏見的充足定義需要包含兩個基本要素。它必須包含喜愛或厭惡的態度(attitude);必須與過度泛化的(因此是錯誤的)信念(belief)有關。帶有偏見的陳述有時表露出的是態度這一要素,有時則是信念這一要素。在以下例子中,前一條表述是在抒發態度,后一條則是在表達信念:
我不能忍受黑人。
黑人身上都有味道。
我不會住在里面有猶太人的公寓里。
雖然有一些例外,但總體來說猶太人都是一個樣。
我不想要日裔美國人住在我所在的鎮里。
日裔美國人狡猾又棘手。
區分偏見是出于態度還是信念很重要嗎?對于某些目的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 當我們找到一個要素時,我們往往也會找到另一個。如果沒有針對整個群體的泛化信念,敵對態度就無法長久地持續下去。如今研究人員已經證明了,在偏見測試中表現出高度對立態度的人,也同時高度確信其偏見所針對的群體具有很多令人反感的品質。8
然而,將態度與信念進行區分對于實現另一些目的則是有幫助的。例如,我們將在第30章中看到,一些旨在減少偏見的方案能夠成功改變人們的信念,但不能改變態度。信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理性地反駁并改變。但更常見的情況是,人們會傾向于形成和保持那些與自己的負面態度相一致的信念來自圓其說,而態度要改變起來通常更難。以下的對話說明了這一點:
X先生:猶太人的問題是,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小團體。
Y先生:但是公益基金會的記錄顯示,猶太人比非猶太人向社會慈善機構慷慨解囊的比例更大。
X先生:這表明他們總是試圖收買人心,插手基督教徒的事務。他們除了金錢別的什么都不想,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有這么多猶太銀行家。
Y先生:但最近的一項研究顯示,猶太人在銀行業中所占的百分比是微不足道的,比非猶太人的比例要小得多。
X先生:所以說,他們就沒興趣從事正當行業;他們只做演藝圈的生意或者開夜總會。
就像這樣,人們的信念系統有一套自我調整的把戲,去配合和維持更為永久性的偏見態度。這個過程被稱作合理化(rationalization)—— 修改信念并使得它與態度相適應。
我們應該謹記偏見的這兩項要素,因為之后的討論將再次涉及它們的區別。但如果我們在使用“偏見”這一術語時,沒有指明說的具體是哪一要素,讀者就可以認為這里的偏見同時包含了態度和信念兩項要素。
在行為中表現偏見
人們針對所厭惡群體的實際行為,并不總是與他們的所想所感存在直接關聯。例如,有兩名雇主,他們可能同樣反感猶太人。但其中一個可能會掩飾自己的想法,像雇用其他工人一樣雇用猶太人——也許是因為他想讓他的工廠或商店在猶太社區中贏得更多好感。而另一個則可能會將他的厭惡體現在招聘方針之中,拒絕雇用猶太人。這兩個人都對猶太人持有偏見,但其中只有一個人的行為構成了歧視(discrimination)。一般來說,歧視比偏見有著更為直接和嚴重的社會后果。
確實,任何負面態度都會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表現為某種行為。幾乎沒有人能在心里懷有敵意卻從不流露出來。厭惡之情越強烈,就越有可能導致激烈的敵對行為。
我們可以嘗試將負面行為按照程度從輕微到嚴重做個排序。
1.仇恨言論 大部分人會談論他們的偏見。人們在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聊天,甚至偶爾會在與陌生人交往的時候,無所顧忌地表達自己對其他群體的反感。 但許多人表達厭惡的方式從未超出這種相對溫和的行為范疇。
2.回避 如果偏見的程度更為激烈的話,那么就會導致個體對受偏見群體中成員的回避,甚至可能會以造成自己的極大不便為代價。在這種情況下,持有偏見者并不直接對他所厭惡的群體造成傷害。反之,他完全是自己在承受這些不適應和回避行為的負面后果。
3.歧視 在這種情況下,持有偏見的人開始積極地區別對待其偏見的對象,并對該群體造成傷害。他將遭受偏見群體的所有成員都排除在一些社會權益之外,例如從事特定職業,入住特定街區,自由地去教堂、醫院,等等。種族隔離就是通過法律或者慣例所貫徹的,對特定群體的制度化歧視。9
4.身體攻擊 在情緒激化的情況下,偏見可能導致暴力行為或準暴力行為。一個不受歡迎的黑人家庭可能被強迫從一個街區搬走,或受到了嚴重威脅而不得不離開。猶太人公墓里的墓碑可能被褻瀆。城北的意大利幫派可能會埋伏在路邊,靜待城南愛爾蘭幫派的到來。
5.種族清洗 私刑、殺戮、屠殺和希特勒的種族滅絕計劃標志著偏見之暴力表達的終極程度。
以上的五個層級并非基于嚴謹的數學推導。然而,它使我們注意到,偏見的態度與信念可能導致范圍極廣的不同程度的仇恨行為。雖然許多人的偏見行為都一直停留在仇恨言論或是回避的層面上,并沒有更上一個層級,但一旦上了一個層級,再過渡到下一個更為激烈的層級就容易得多了。 希特勒的仇恨言論使得德國人開始回避他們的猶太鄰居和昔日的朋友。這使得后來的歧視性的《紐倫堡法案》更容易就被頒布實施,并進一步使之后的焚燒猶太會堂、對猶太人的街頭襲擊等一系列事件看起來理所當然。最終,愈演愈烈的仇恨行為將猶太人一步步推進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焚燒爐。
從對社會所造成的后果來看,許多“禮貌的偏見”都是相對無害的——因為它只局限在人們的閑談之中。 但令人遺憾的是,20世紀以來,偏見變得日漸密集且造成了越來越深遠的影響。 它所帶來的威脅,有使人類大家庭分崩離析的風險。隨著地球上的人們越來越相互依賴,我們對彼此間不斷升級的摩擦的耐性也變得越來越少。
參考文獻
1. S. L. WAX. A survey of restrictive advertising and discrimination by summer resorts in the Province of Ontario. Canadian Jewish Congress. Information and comment, 1948, 7, 10-13.
2. Cf. A New English Dictionary (SIR JAMES A. H. MURRAY, E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9, Vol. VII, Pt II, 1275.
3. 這一定義源自托馬斯派(Thomistic)道德主義者,他們將偏見視為“魯莽的判斷”(rash judgment)。作者受惠于Rev. J. H. Fichter, S. J.,他讓作者注意到這種處理。關于這一定義更全面的討論見Rev. JOHN LAFARGE, S. J., in The Race Question and the Negro,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1945, 174ff。
4. Cf. R. M. WILLIAMS, JR., The reduction of intergroup tensions, New York: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1947, Bulletin 57, 37.
5. H. S. DYER. The usability of the concept of “Prejudice.” Psychometrika, 1945, 10, 219-224.
6. 以下定義就是從這個相對主義觀點出發而寫就的:“偏見是一種泛化的反對態度,并伴隨著/或伴有針對特定類別或群組成員的反對行為,這種態度或行為或兩者被其所處的社區視作未能達到該社區所通常接受的標準。”P. BLACK And R. D. ATKINS. Conformity versus prejudice as exemplified in white-Negro relations in the South some methodological considerations. Journal of Psychology, 1950, 30, 109-121.
7. N. W. ACKERMAN AND MARIE JAHODA. Anti-Semitism and Emotional Disorder. New York: Harper, 1950, 4.
8. 并非所有測量偏見的量表都包含了能夠同時反映態度與信念的題目。能夠測量這兩點的量表的相關性報告見于80. Cf. BABETTE SAMELSON, The patterning of attitudes and beliefs regarding the American Negro (Unpublished), Radcliffe College Library, 1945. Also, A. Rose, Studies in reduction of prejudice (Mimeograaph) , Chicago: American Council on Race Relations, 1947, 11-14.
9. 對于世界范圍內的歧視問題,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將其分析整理為The main types and causes of discrimination, United Nations Publications, 1949, XIV, 3。
①譯者注:津巴布韋的舊稱。(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②譯者注:英文中“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與“壟斷者”(monopolists)詞形和發音相近,因此學童會錯以為“壟斷者”就是“住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