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讓偏見和標簽決定你是誰(套裝共五冊)
- (美)戈登·奧爾波特等
- 4947字
- 2022-09-09 17:06:03
前言
開化的人類對能源、物質以及無生命的自然事物總體上已經獲得了令人矚目的掌控能力,他們也在迅速習得對身體痛苦與過早死亡的控制。然而,相較之下,我們在掌握人際關系方面,所表現出的能力似乎還停留在石器時代。我們社會性知識的缺乏,似乎正在使我們在物理知識層面所取得的進步化為泡影。人類通過應用自然科學所積累的財富盈余,在恍惚中都被戰爭的武力開支所抵消了。醫學方面的成就也幾乎要被由憎惡與恐懼導致的戰爭和貿易壁壘所造成的貧窮抵消了。
就在此時此刻,東西方意識形態的對立使全世界陷入了恐慌之中,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人們都背負著各自的歷史積怨。穆斯林不信任非穆斯林。從中歐的種族清洗中幸存下來的猶太人,感到自己新近建立的以色列國被反猶主義包圍。難民們流浪在不歡迎他們到來的土地上。世界上許多有色人種都飽受白人虛構出來以合理化自身居高臨下態度的種族主義教條的折磨。美國范圍內存在的偏見也許是最為復雜的。即使這無窮盡的對抗中有一些似乎的確是基于現實的利益沖突,我們仍懷疑,大部分對抗是幻想中的恐懼的產物。然而,虛構的恐懼能夠造成真實的痛苦。
群體間的對立和仇恨并非什么新鮮事。而科技拉近了群體之間的距離,使它們的關系無法維持原本舒適的狀態。俄國不再是一個位于遙遠草原上的國度,它現在就在我們眼前。美國與舊世界間的距離也不再遙遠,“第四點計劃”、電影、可口可樂及其政治影響力使它變得近在咫尺。一度由山川河海阻隔的國家如今暴露在彼此面前。無線電、噴氣式飛機、電視、傘兵、國際貸款、戰后移民、原子彈轟炸、電影、觀光產業——所有現代社會的產物——都將人類群體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地拉近了。我們還未學會如何調整自身的心智和道德以適應這種彼此接近的關系。
然而,目前的狀況并非毫無希望。希望主要來自這一事實,即人類本性似乎整體而言傾向于友愛和善意而非殘忍。無論是就原則而言,還是就偏好而言,所有的普通人都不想走向戰爭和毀滅。人們想要與鄰里和平共處,發展友誼;他們想要去愛與被愛,而不是被憎恨或憎恨別人。殘忍絕非受歡迎的人類特質。即使是紐倫堡審判中的納粹首領,也假裝他們對集中營里的非人行徑一無所知。他們不愿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是膽怯地否認,是因為他們竭力希望能被當作正常人類看待。即使在戰爭白熱化的時期,我們也希冀和平,即使在敵意盛行的時期,我們也期待獲得同類的贊許。只要這類的道德兩難仍然存在,我們就有一絲希望消除人們之間的敵意,并重新讓友善的價值占據上風。
近年來的一些現象尤為鼓舞人心,大量人群認可科學在解決爭端中所起到的作用。神學往往將人類的破壞本性與其理想之間的沖突視為原罪對救贖的抗拒。這種論斷可能是有效而意味深遠的,但是,近來人們開始相信自己能夠運用知識對此進行補救。人們說,“讓我們對文化與產業中不同種族、膚色的人類群體之間產生的沖突進行客觀研究;讓我們探尋偏見的根源,想辦法穩固地建立起人類友善的價值觀”。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許多國家的大學都給予了這種方式新的重視,并賦予其不同的學術名稱:社會科學、人類發展、社會心理學、人類關系、社會關系。即使尚未得到正式命名,但是這門新興的科學正在蓬勃發展。它不僅僅受到大學的重視,還受到公立學校、教會、進步產業、政府機構、國際組織的歡迎。
在過去的一二十年內,在這一領域的研究要比之前十幾個世紀以來成果的總和,都更具啟發性,也更為堅實有力。誠然,人類行為的倫理準則在數千年之前的人類各宗教的教義系統中就得到了反復陳述——所有這些信條都確立了在地球上所有居民間建立兄弟情誼的需要及其理論基礎。但是,這些信條形成于游牧生活,牧羊人和部落王國的年代。要使這些信條在這個技術化、原子化的時代里生效,我們需要對造成仇恨與寬容的因素得到進一步理解。人們曾錯誤地認為,科學應該專注于實現物質的進步,而人類本性與社會關系則只需交給道德感處理就好,不需要任何科學的指導。我們現在認識到,科技進步所帶來的問題遠遠多于其解決的問題。
社會科學無法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也無法瞬間修復沒有得到引導的科技所造成的災難。科學界需要多年的辛苦鉆研與數以十億美元計的投入才能獲取原子的秘密,而要想獲取關于人類非理性本質的秘密,則需要的投入就更多了。有人曾說過,打破一個偏見,要比崩解一個原子還難。人類關系的主題極為寬泛。研究者需要從人類組織的許多領域著手:家庭生活,精神健康,業界關系,國際談判,公民訓練——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本書并不夸口自己能夠解決人類關系科學中的所有問題。它僅僅著力澄清一個問題——人類偏見的本質。但這是一個基本的問題,只有了解了敵意的根源,我們才能夠有效地應用我們的知識以控制其破壞性。
當我們談論偏見的時候,我們往往會想到“種族偏見”。這是一種令人遺憾的聯想,因為在古往今來的所有人類偏見中,種族偏見所占的比例很小。種族是一個晚近的概念,最多有一百年歷史。大多數時候,偏見和迫害是基于其他的因素,往往是宗教。直至不久前,猶太人依舊主要由于其宗教信仰而遭到迫害,而非他們的種族。黑人被奴役也主要因為他們被當作一種經濟資產,其背后的邏輯是宗教式的:他們生來就是異教徒,是挪亞(Noah)的兒子含(Ham)的后代,他們因受到挪亞的詛咒而“永世為奴”。把今天流行的種族概念應用于過去是一種時代上的誤置。即使這個概念一度是適用的,但是不同種族間不斷的通婚繁衍很快就使其界限變得模糊了。
那么為什么種族的概念會如此盛行呢?首先,由于信徒信仰的轉變,人們對宗教的熱情不如以往,也不再以宗教決定每個人的群體歸屬。并且,“種族”這個概念比較簡潔明了,能夠讓人方便地通過可識別的標志分辨對象,并能夠以此作為劃分被厭惡的受害者的依據。人們虛構出來的“劣等種族”為偏見的合理化提供了看似無可爭辯的理由。它以其標志性的生物決定論色彩,將人們從檢視群體關系中復雜的經濟、文化、政治、心理條件這一麻煩中解放出來。
相較于“種族”(race)而言,“族裔的”(ethnic)這一學術名詞在大多數場合都更為恰當。“族裔的”指群體以不同比例所具有的各種特性,諸如樣貌、國籍、文化、語言、宗教、意識形態等。與“種族”不同的是,“族裔”不暗含生物學上的同質性。在現實中,偏見的受害者們往往也并非生物學上同質的群體。當然,“族裔”概念也無法輕易涵蓋職業、階級、政治團體或性別等方面的特質——這些都是偏見多發的領域。
不幸的是,人類群體的詞匯是匱乏的。除非社會科學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套更好的分類法,在此之前我們就無法像我們所欲求的那樣精確地講話。但是,我們有可能避免因為錯誤地應用“種族”一詞而產生的謬誤。阿什利·蒙塔古(Ashley Montagu)堅稱,“種族”是社會科學中的一個落后而帶有惡意的名詞。即使我們要使用這個詞,也應該非常小心地,只在得到恰當限定的語境下使用它。在指代以任何形式的文化凝聚性為標志的群體時,我們都應該采用“族裔”一詞。但有時我們也許會犯過度擴展已然很籠統的“族裔”一詞含義的錯誤。
將偏見和歧視歸咎于任何單一的因素,如經濟剝削、社會結構、風氣民俗、恐懼、進攻性、性別沖突等,都是嚴重的錯誤。我們將會看到,所有這些因素,以及其他許多因素都可能成為滋生偏見的溫床。
我們的目的是要教導讀者認識到偏見和歧視具有多種誘因。然而讀者完全可能合情合理地提出這個問題:作者本人是否也會流露出心理偏見?他是否能在復雜的經濟、文化、歷史、場景因素中保持公正?他是否會出于職業習慣,強調學習、認知過程、人格組成等因素的影響?
的確,我相信只有在人格內核中,我們才能發現歷史、文化、經濟因素的作用。由于只有個體才能夠感到敵意并實施歧視,所以除非習俗和風氣以某種方式融入了個體的生活脈絡,不然它們就無法發揮其能動性。然而“因果關聯”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我們能夠(并應該)認識到個體所持的態度背后,既有長期的社會文化原因,也有即時的誘因。盡管我將本書的論述重點置于心理層面的因素之上,我仍然嘗試(尤其在第13章中)對不同層面上的因素給出一個平衡的觀點。如果我在這番努力之后得到的結果仍然是片面的,那么我也希望批評家們能夠指出這一缺陷。
盡管本書中的研究和解釋主要基于美國的狀況,但我相信我們對偏見的動力學分析是普遍有效的。誠然,偏見在不同國家的具體表現形式有著很大的差異:所選取的受害者不同;對與被歧視群體發生身體接觸的態度不同;社會文化的指控與刻板印象也有所差異。但是,來自其他國家的證據表明,偏見背后的基本因素與關聯因素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加德納·墨菲(Gardner Murphy)通過對印度各群體之間緊張關系的調查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著作《在人的腦海中》(In the Minds of Men)里,他詳細說明了這些聯系。美國國家機構所贊助的其他研究也同樣支持這一觀點。人類學方面的文獻,無論是專注于巫術、宗族忠誠還是戰爭的,都表明這一點:盡管偏見的攻擊對象與表達方式各有不同,但所有國家和地區的偏見背后的動力學過程都是相同的。雖然這一指導性的假設貌似頗為穩固,但我們也不應該將其視作蓋棺定論。未來的跨文化研究一定會揭示出各種偏見誘因的模式及其各自的權重在不同地區有著很大差異,也許人們還會發現偏見的其他重要誘因,以對目前的考量范圍加以補充。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主要考慮的是兩類讀者,他們都對這一主題極為感興趣,其中一類是海內外大學里的學生,他們對人類行為的社會與心理基礎懷有與日俱增的興趣,想在改善群體關系方面尋求科學的指導。另一類讀者包括社會中數量越來越多的關心這一話題的年長讀者和普通讀者,但他們對這一主題的興趣可能不是理論性的,而更多地關注對即時的實踐加以指導。我始終將這兩組讀者作為我的受眾,并以十分樸實基本的風格寫作。因而我不可避免地要簡化一些問題,但是我希望并沒有簡化到會在科學意義上造成誤導的程度。
這一領域如今已經吸引了大量研究者的探索熱情,因此我們現有的研究和理論將很快就會過時,這是一件好事。新的實驗會取代舊的,各種理論的架構也會得到改進。然而我相信本書的一個特點,即其組織材料的原則是具有持久價值的。我嘗試為讀者提供一個可以妥帖地將未來的新成果、新理論納入其中的框架。
雖然我的目的主要是在整體上闡明這個領域,但我同時也嘗試(特別是在第八部分)展示我們可以如何應用已有的知識以減輕族群之間的緊張關系。幾年前,美國種族關系理事會發起的調查顯示,美國有1350個社會組織明確地表示了自身致力于改善群體間關系的態度。這些組織運作的成效如何本身就需要科學的衡量,我們在第30章中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討論。僅僅用一種學術的視角看問題,而忽略在實際操作中對理論加以檢驗是錯誤的。與此同時,實踐者在沒有科學支持的情況下,將時間和金錢貿然投入到未必有效的補救計劃里也是一種浪費行為。一門人類關系科學的成功發展需要將基礎研究與積極實踐結合在一起。
本書的逐步成形,離不開兩方面動力的善意鞭策和鼎力相助——一個是哈佛大學社會關系系長期舉辦的系列學術研討會,另外就是在本書寫作過程中給予我經濟支持與鼓勵的機構。波士頓的摩西·金博爾基金會(Moses Kimball Fund)、美國猶太人大會的社區關系委員會以及大會中其他友好成員、全國基督徒與猶太教徒大會、哈佛大學社會關系實驗室,以及由我的同事索羅金(P. A. Sorokin)教授所指導的研究中心都為本書提供了意義重大的幫助。是他們的資助促成了本書中所報道的一些研究及對這一領域的綜述報告。我對他們的慷慨解囊與鼓勵深表感激。
“群體沖突與偏見”研討會上學生們興趣盎然而勤奮的努力,最終決定了本書的內容與架構。我常與我的同事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奧斯卡·漢德林(Oscar Handlin)、丹尼爾·萊文森(Daniel J. Levinson)共同主持班上的討論。我相信,他們的影響也是顯著的。我還得益于我的研究助理伯納德·克萊默(Bernard M. Kramer)、杰奎琳·薩頓(Jacqueline Y. Sutton)、赫伯特·卡隆(Herbert S. Caron)、里昂·卡明(Leon J. Kamin)和內森·阿特舒勒(Nathan Altshuler)。他們為本書提供了有益的材料與重要的建議。這一領域的美國權威,斯圖爾特·庫克(Stuart W. Cook)閱讀了本書的部分手稿,并做出了意義非凡的批評。喬治·科埃略(George V. Coelho)和休·菲利普(Hugh W. S. Philip)在遙遠的國度為本書的手稿提供了寶貴的建議。在此,我向所有不吝施助的人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尤其是在本書寫作的各階段為我持續提供指導的埃莉諾·斯普雷格(Eleanor D. Sprague)女士。
戈登·奧爾波特
195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