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思古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文叢
- 劉夢溪
- 9747字
- 2022-09-09 16:54:46
當代中國與傳統(tǒng)文化
近年來傳統(tǒng)文化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知識界甚至廣大民眾的關注。國學與傳統(tǒng)文化涉及很多方面的問題,這次我想談的是,在傳統(tǒng)文化與國學熱興起的背景下,當代中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的一種張力和互動。現(xiàn)在大家已經逐步意識到傳統(tǒng)資源并不是現(xiàn)代化的障礙,而是它的有益補充。就是說,現(xiàn)代化建設離不開自己的傳統(tǒng)。
當代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有點像交響樂一般的繁麗,它呈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多重變奏。如果比作貝多芬的交響樂,應該是第五交響樂《命運》。當代中國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這種交錯互動和變奏的過程中,彰顯出中國的現(xiàn)代以及未來的命運。
一 “知音”難覓:如何解讀當代中國
當代中國有點像一個走紅的明星,注意的人多了,談論的人多了,稱贊的人多了,挑剔的人也多了。報刊、傳媒、網絡對她的引用率大幅增加,但問題是應該怎樣解讀中國。
早期西方的傳教士、漢學家,把中國說成是一個“謎”,所謂“謎一樣的國家”。現(xiàn)在沒有人說中國是謎了,但真正了解中國,并不容易。中國以外的人了解中國不容易,中國人自己也不一定對自己的國家有真正的了解。因為了解,特別是真了解,是很難的。不用說一個國家,就是真正了解一個人也是很難的。中國古代有一部書叫《文心雕龍》,南朝時期劉勰寫的,是中國最早的一部成體系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其中的一篇叫“知音”,開頭第一句話就說“知音其難哉?”可見“知音”難得。
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都常常感到知音難求,《紅樓夢》里的紫鵑姑娘不是也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嗎?如果替我們國家著想,要找個知音就更難了。所以20世紀偉大的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在一篇文章當中特別講到,對待古人的著作要具有“了解之同情”。這句話說得非常好。你要想了解別人,你就要設身處地,以同情的態(tài)度了解他的處境,對他不得不這樣講的話,不得不這樣做的事,能夠給予一種同情。假如我們每個人都具備這種態(tài)度,就容易處理好彼此的關系了。
中國確有不容易了解的一面。一方面,反差大,城市與鄉(xiāng)村、東部和西部、富人和窮人,彼此的差異判若兩極。另一方面,有多種面孔,高速發(fā)展、中國人有錢了、全民皆商、世界工廠、大工地、潛在威脅等等,對這些,不同的人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解讀,但每個人只能截取自己觀察到的一兩個側面,卻不敢自稱讀懂了中國。無法回避的難題是:中國人口太多。在13億人口面前,一切問題都有理由,任何弊病都非偶然。
有一個真實的故事,中美剛建交的時候,美國總統(tǒng)卡特到了中國,跟鄧小平見面,談得很好。最后卡特提出對中國的人權狀況表示非常關注。小平問指哪一方面?卡特說比如遷徙權、流動權不能得到保證,很多人想來美國,他們不能得到中國政府的允許。小平說你要多少,一個億夠嗎?卡特不說話了。如果真有一億中國人到美國去,他受得了嗎?故事是真的,版本可能不同,我不過取其意而已。
但在問題叢生的同時,當代中國也給人們提供了無窮無盡的機會。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舞臺。很多留學國外的人,包括和中國有工作或者文化關聯(lián)的外國人,更不要說那些大大小小的企業(yè)高管和做生意的人,他們都感覺到、意識到中國是當今世界可以一顯身手的地方,用一句廣告語,叫作“一切皆有可能”。
我的意思是說,當代中國是一個正在變化的中國,一個日新月異的中國。問題是,這個日新月異的中國,要到哪里去?往什么方向發(fā)展?總的來看,是走向富強之路,走向現(xiàn)代化之路,走向人類文明的共同方向。
梁啟超曾把中國歷史分為三個階段:從黃帝到秦統(tǒng)一,為上世史,稱作“中國之中國”;秦統(tǒng)一至乾隆末年,為中世史,稱作“亞洲之中國”;乾隆末年至晚清,為近世史,稱作“世界之中國”。任公先生是一家之言,這里我是借用他提出的“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三個概念。
沒有疑問,當代中國已經是“世界之中國”。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世界之中國”正在走向世界。中國當代社會最凸顯的特點,是處于轉型期,包括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自我的運行機制向與國際接軌轉型,長期貧困的國家向小康社會轉型等等。轉型期就是過渡期,是未完成式,一切都處于建構的過程中,因此也可以說是“人在旅途”。許許多多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
有人說“現(xiàn)代化是陷阱”。問題是,在當今世界,即使是“陷阱”,如果這個“陷阱”是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不可繞行的,我們也無以辭避。現(xiàn)代化是我們多少代人的夢想,實現(xiàn)夢想需要付出代價。正如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所說,發(fā)展中國家是“命定地現(xiàn)代化”(condemned to modernization)。當然我們是現(xiàn)代化的后發(fā)國家,許多先發(fā)國家的經驗和教訓,可以成為我們“攻玉”的“他山之石”,后發(fā)的好處是可以少走一些彎路。
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之路,是一個艱難的旅程,中間一再被打斷。晚清政府從1860年至1890年三十年的早期現(xiàn)代化嘗試,由于1894年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被打斷了。民國政府初見成效的現(xiàn)代化努力,由于1937年的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再一次被打斷。我們改革開放以來的現(xiàn)代化進程,已經三十年了,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但仍然是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之中。鑒于百年以來的痛苦經驗,中國人不能不有所警惕,從領導者到普通民眾,都需要格外小心,要盡一切努力,不能讓這一次現(xiàn)代化的進程再次被打斷,無論是出于自己的原因(比如沒有做到“一心一意”和“不動搖”等等),還是由于他者的原因。
我們不能否認現(xiàn)代化的多元模式的可能。歷史上的現(xiàn)代化模式,最早是歐洲的模式,后來是北美模式,而以北美模式對世界的輻射力最大。但這兩個模式,基本上是一致的,至少同多于異。再后來亞洲的現(xiàn)代化浪潮興起了,實際上日本模式、韓國模式、新加坡模式,已經和西方有所不同。不用說,中國作為獨立的“文明體國家”,其現(xiàn)代化模式一定更帶有自己的特點。已經走過的改革開放三十年的經驗證明,我們走的是一條既不同于美國,也不同于歐洲,又不同于日本的現(xiàn)代化道路。但我必須強調,我們的現(xiàn)代化是“人在旅途”,是未完成式。對我們三十年來所取得的成就,包括經驗和教訓,世界上都很注意。
當然,現(xiàn)代性的一些最基本的指標,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應該是共指的,不同的是現(xiàn)代性的文化形式,否則人類便無法互相了解,實現(xiàn)跨文化溝通。
二 多元共生:中國文化的顯著特點
就中國文化的發(fā)生來說,有黃河文化和長江文化不同的兩源;就學術思想而言,也具有多元互補的特點,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相互包容和互動互補是其顯例。傳統(tǒng)中國還有發(fā)達的民間社會,主要以家庭和家族為中心,構成文化多元存在的社會依托物。
現(xiàn)代化的多元模式,主要是文化的民族內涵和現(xiàn)代性之間的張力問題。因此,在一個社會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過程中,中間呈現(xiàn)的諸多問題,常常離不開文化的思考。就是說,從文化的視角解讀現(xiàn)代社會,有可能把很多問題說得更清楚一些,單一的政治解讀、經濟解讀、軍事解讀,都不容易把一個國家和社會研究明白。
我的一個看法是:社會的問題在經濟,經濟的問題在文化,文化的問題在教育。這是一個文化與社會、與政治、與經濟之間的互動循環(huán)圈,這個循環(huán)圈為我們提供了對社會現(xiàn)象作文化解讀的可能。我不是文化決定論者,但我覺得,當代中國文化方面的欠賬太多。因為我們在較長一段時間內把文化混同于意識形態(tài),以致文化排斥多于文化建設。殊不知文化建設是需要依賴社會的。經濟的市場化自然是現(xiàn)代化的必經之路,但社會不能市場化,社會的教育與學術尤其不能市場化。人類的道德理性(譬如操守)和美好的情感(譬如愛情),不能市場化。總之,經濟強國的建立,不能以犧牲文化的基本價值為條件。
現(xiàn)代性語境下的文化問題,有一個自我的文化身份和與他者的關系問題。走向現(xiàn)代,那么傳統(tǒng)呢?走向世界、一切方面都試圖與國際接軌,那么自己呢?所以,便有了對自身角色作文化辨認的需要,而角色離不開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如果說一百年前、三十年前,可能還會有學者認為現(xiàn)代化和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是不相容的,但今天,已經很少再聽到這種聲音了。我們長期反思的結論是:現(xiàn)代化不能完全丟開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不能離開自己的出發(fā)點,不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國家。五千年的文明,三千年有文字可考的歷史,曾經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古代文明與文化。當歐洲還處于中世紀的時候,中國的唐代就已經迎來了自由歌唱的歷史時期,唐代的多元繁榮是中國文化史的最輝煌的記憶。
多元共生是中國文化的顯著特點。就中國文化的發(fā)生來說,它是多元的,具體可以說有黃河文化和長江文化不同的兩源。我們過去講中國文化,一般都講黃河文化,以黃河文化為基準,因而黃土地文化、農耕文化、內陸文化、寫實主義文化等等,成為人們概括中國文化的常用語言。但長江文化為我們提供了不同于黃河文化的范例。甚至長江上游、中游和下游所呈現(xiàn)的文化面貌也是如此的不同。
長江上游四川廣漢的三星堆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這些青銅器的造型和黃河流域非常不同,有非常夸張的千里眼和順風耳,充滿了神奇的想象力,甚至使人懷疑這是中國人制作的造型嗎?從這些青銅器的構造上,我們約略可以想象出四川人的性格似乎帶有青銅器的剛性。而長江中游的楚文化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有一年我參觀河南的博物館,看到黃河流域出土的大量青銅器,各種鼎器的造型渾厚莊嚴,有力度,感覺很震撼。后來館長帶我去看另一處存放的青銅器,一排的鼎器,但造型輕巧,下座雖大,腰身卻很細,年代也跟黃河流域差不多。館長讓我想想是哪里出土的?我說可能是三楚。他說是啊,“楚王好細腰”嘛。宮廷的審美取向已經影響到了青銅器的造型。由這一點可以看出,楚文化確實有自己的特點。長江下游的浙江則有大規(guī)模的玉器出土,就是有名的良渚玉器,不光有人身上佩戴的飾物,而且有生產工具和軍事器械,例如玉斧、玉刀、玉箭、玉劍等等。所以有考古學家懷疑,我國古代是不是可能有一個玉器時期。這些潔白堅硬的玉器,或許也可以讓人聯(lián)想到浙江人的一些性格特征。
所以,不僅長江文化和黃河文化不同,長江上中下游的文化也有很多差異。黃河文化的那些人們熟悉的特征,不一定完全適用于長江文化。長江自古以來航運便利,可以直接和海洋聯(lián)系起來。如果說黃河文化帶有內陸文化的特點,那么長江文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帶有海洋文化的特點。長江流域南面的嶺南文化,更是很早就直接跟海外建立了廣泛的聯(lián)系。
就學術思想而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具有多元互補的特點。學術思想是民族精神的理性之光,是最高形態(tài)的文化。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相互包容和互動互補,是極為獨特的景觀。佛教是在東漢時期由印度傳到中國的,這么一個外來宗教慢慢變成中國自己的宗教,是由于儒家的思想有極大的包容性。道教的產生也在東漢,當佛教思想剛剛傳進來的時候,起來進行反駁和討論的居然不是儒家而是道教人物。因為道教是宗教,所以對另一種宗教的理念不能認同。南北朝時期的范縝寫過有名的《神滅論》,就是批評佛教思想的。他為什么寫這個文章呢?據(jù)陳寅恪先生考證,范縝的曾祖父、祖父、父親以及他自己,都信仰天師道。天師道是道教的一個分支,范縝站出來批判佛教的信仰,這和他有道教的家傳背景有關。
歷史上很多國家和地區(qū)都有宗教戰(zhàn)爭,但是中國這么長的歷史,很少有宗教戰(zhàn)爭。這是由于中國的文化思想有極大的包容性,特別是儒家思想。所以然者,在于儒家不是宗教,誠如陳寅恪先生所說,“儒家非真正之宗教”(1)。正因為傳統(tǒng)社會占主流地位的儒家不是宗教,儒釋道三家的思想才融合得很好。漢以后儒家是在朝的思想,道家和道教以及佛教主要在民間。對于一個知識人士而言,三家思想的互補使得精神空間有很大的回旋余地,進退、順逆、浮沉,均有現(xiàn)成的學說依據(jù),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儒家思想給人以上進的力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傳統(tǒng)士人的共同理想。但是,如果仕途受到了挫折,乃至革職、斥退、罷官的時候,道家無為的思想便可以給他們很好的支撐。道教崇尚自然,可以讓他們暢游于山水之間。甚至遭遇罪愆,如果信奉佛教,剃度出家,也可以避世完身。總之生命個體不會陷入完全的絕境。所以,多元性、包容性和自性的超越精神,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理念的重要特征。
傳統(tǒng)中國還有發(fā)達的民間社會,主要以家庭和家族為中心,構成文化多元存在的社會依托物。依據(jù)文化人類學的法則,文化傳統(tǒng)可以區(qū)分為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一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比如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儒家思想,就是大傳統(tǒng);而民間文化和民間信仰則是小傳統(tǒng)。大小傳統(tǒng)是互動和互相依賴的,當大傳統(tǒng)遭遇危機的時候,我們仍然可以在民間文化中搜尋到它的碎片。孔子所謂“禮失,求諸野”,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今天到東南亞一帶,看到那里的華族社會,其中國文化的根性仍然相當牢固,甚至比我們國內更重視傳世幾千年的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
中國文化自有令人自豪的不間斷的傳統(tǒng),原因很多,其中一個原因和漢字有關系。漢字我們使用了兩三千年,從秦朝的統(tǒng)一文字到現(xiàn)在,一直是中華文化的載體。電腦盛行原以為會使我們的漢字遇到困難,實際結果卻并非如此,現(xiàn)在漢字錄入電腦極為方便,說明我們的漢字在現(xiàn)代背景下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是我們文明不間斷的有功之臣。相反,20世紀前半期,許多志士仁人以為漢字將成為現(xiàn)代化的“累贅”的想法,未免是杞人憂天。
不過從清朝中葉以后,中國的發(fā)展落在了世界文明的后面。不少史學家喜歡講清朝如何不可一世,喜歡講“康乾盛世”,但是我個人的看法,中國落后的直接觸點其實還是發(fā)生在清朝。由于康熙晚年到后來奉行閉關鎖國的政策,不與外人建立正常的交流關系,使中國處于與世界隔絕的狀態(tài)。唐朝為什么那樣強大而且繁榮?胸懷闊廣地與中亞以及其他國家建立穩(wěn)定的文化商務關系,是重要的一因。18世紀的時候,歐洲人很愿意跟中國交流,但是清朝統(tǒng)治者不接受他們伸出來的手。顯例是1793年英使馬戛爾尼以給乾隆祝壽的名義率船隊來華,帶有喬治三世國王給乾隆帝的祝壽信,希望與中方簽署一項貿易協(xié)定,并在雙方首都互設使館。清朝認為根本無此必要,價值1.56萬英鎊的600箱禮物收下了,馬戛爾尼則除了拿到一柄精美的玉如意,等于空手而歸。我以為至少是此次,不是西方而是清朝統(tǒng)治者主動放棄了交流的歷史機會。否則,如果當時能夠主動打開和歐洲經商的通道,后續(xù)的發(fā)展也許就不是后來的面貌了。
到了晚清,中國的大門被西人以堅船利炮打開,歐風美雨狂襲而至,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價值發(fā)生了危機。1911年持續(xù)幾千年的帝制解體了,最后一個皇帝被趕下龍椅,以“三綱五倫”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也就是傳統(tǒng)社會的大傳統(tǒng),還能夠繼續(xù)發(fā)用嗎?中國的固有文化能否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生?或者換句話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性應該是怎樣的關系?傳統(tǒng)中國經過怎樣的途徑才能順利地進入現(xiàn)代中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今天還有什么意義?百年以來一直存在爭論,直到今天仍不能說已經獲得完全的一致。
三 回歸原典:國學和經典閱讀
百年中國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是處在流失與重建的過程之中。文本的經典閱讀、文化典范的熏陶和禮儀文化的熏習,是重建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行之有效的途徑。
晚清民國以來的百年中國,是我們民族的固有文化傳統(tǒng)解體與重建的過程。這個過程一直隱含著、存在著兩個真實的問題,即第一,到底如何重新詮釋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價值?第二,實際上存在一個民族文化的重新認同問題。因為從清末到民初到五四乃至后來,長時期唯西方是舉,只知有“西”不知有“東”,而且經常的口號是:“要與傳統(tǒng)徹底決裂”,結果使得中國自己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嚴重流失,流失到自己不能辨認自己。
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和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金耀基先生,有過一次文化對話,后來發(fā)表在我主編的《中國文化》雜志上。金先生是有名的文化社會學家,他長期致力于現(xiàn)代化問題的研究。他說,中國文化,20年代不想看,80年代看不見。20年代,反傳統(tǒng)的思潮呈壓倒之勢,對傳統(tǒng)當然不想看。可是到了80年代,文化傳統(tǒng)大面積流失,即使想看也不容易看到了。是不是現(xiàn)代化必然要告別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人們發(fā)現(xiàn),東亞的一些國家并不是如此。比如日本,雖然早期也有過“脫亞入歐”的潮流,可是后來,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自己的傳統(tǒng)保存得相當完好。甚至比我們的現(xiàn)代化先行一步的臺灣,也沒有和中華文化傳統(tǒng)徹底脫離。早幾年到臺灣的時候,看到濃濃的人情味,傳統(tǒng)的特征非常突出。而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呈現(xiàn)于當代社會的,卻少之又少。所以“中國和自身脫離”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五四反傳統(tǒng),主要檢討的是社會的主流文化,文化的大傳統(tǒng)。五四精英、上一個世紀的文化先進,他們雖然不留情面地批判傳統(tǒng),但他們本身又是受傳統(tǒng)熏陶的有十足中國文化味道的從業(yè)人員。胡適反傳統(tǒng)算是很激烈了,但他的身上,仍然保留有十足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味道。他們那一批人很早就留學國外,甚至十幾年、幾十年在國外,但他們不發(fā)生文化失重的問題,文化的根始終在文化中國。像陳寅恪先生在國外的時間非常長,到過很多國家,但是他的文化關切、學問的中國文化根基,始終沒有變。1961年詩人吳宓自重慶赴廣州探望寅恪先生,他的印象是:“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2)
我們文化的小傳統(tǒng),即民間文化和民間信仰,后來也在相當一段時間遭到了破壞。我們一兩代人都是在大小傳統(tǒng)齊遭毀損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很少有機會接受傳統(tǒng)文化典范的熏陶,從而成為民族固有文化的缺氧者。特別是動亂時期,對社會基本倫理價值的傷害是難以想象的,也是難以彌補的,我認為這個影響直到現(xiàn)在也不能說已經完全成為過去。
改革開放三十年來,隨著國家經濟實力的增強,政府和民間做了許多重建傳統(tǒng)的努力,取得的成效昭昭可睹。但由于長期與傳統(tǒng)脫節(jié)所造成的文化斷層,一時還不能完全找到與傳統(tǒng)銜接的最佳途徑。人們看到的大都是比較淺層的模仿或沒來由的懷舊,而缺乏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深層底蘊。
我認為當今文化傳統(tǒng)的承續(xù)與重建,有三條途徑比較行之有效。第一是文本經典的閱讀,第二是文化典范的熏陶,第三是禮儀文化的熏習。
中國文本典籍之豐富,汗牛充棟不足以形容。中國很早就有修史的傳統(tǒng),各朝各代都有完整的史書,不包括《資治通鑒》,就有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是二十五史。還有各種野史筆記,也都有豐富的史料價值。史書之外,還有叢書和類書。當然按傳統(tǒng)的“四部之學”,史書是“乙部之書”,另還有經部之書、子部之書,以及數(shù)量更大的個人作品集,也就是集部之書。
這么多的典籍,專業(yè)的研究者尚且望洋興嘆,我們一般的公眾,該讀些什么書呢?過去做學問打基礎,或者想積累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知識,最初步的是要讀“百三千”和“四五四”。“百三千”就是《百家姓》《三字經》和《千字文》,從前的發(fā)蒙讀物。“四五四”是“四書”“五經”和“前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和《三國志》是前四史,篇幅不是很大,如果不能全讀,選讀也可以。像《史記》,主要需要讀傳記部分,共七十篇,故事性強,不難讀的。除了“前四史”,這幾年我一直提倡讀一點“經”。現(xiàn)在大家講國學,什么是國學?國學這個詞在《周禮》里面就有了,但是我們今天講的國學,不是歷史上的國學,歷史上的國學是國家所立學校的意思。今天講的國學這個概念,是晚清出現(xiàn)的,可以叫作現(xiàn)代國學。至少1902年黃遵憲和梁啟超的通信里,已經在使用國學的概念,還不一定是最早。講國學最多的是章太炎先生。他一生有四次大規(guī)模地講國學,他是當之無愧的國學大師。
國學是做中國學問的一種根底,最重要的是經學和小學。什么是小學?小學包括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是過去做學問的基本功,也就是清儒常說的“讀書必先識字”。章太炎先生就是研究文字學的大專家。還有一個是經學,就是指《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詩是《詩經》,書是《尚書》,禮是《周禮》(還有《儀禮》《禮記》,稱“三禮”),易是《易經》,也叫《周易》,樂是《樂經》。《春秋》也叫《春秋經》,因為是極簡短的史事記載,必須借助幾種“傳”方能看得明白。有《左傳》《公羊傳》《谷梁傳》,我以為《左傳》最重要,最便于閱讀。由于《樂經》后來沒有傳下來,空此一“經”,所以便有了“五經”的說法。
現(xiàn)在關于國學有幾種說法,有一種說國學就是“國故之學”的簡稱,后來大家覺得這個范圍太大,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說國學指中國的固有學術,包括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漢代的經學、魏晉南北朝的玄學、隋唐的佛學、宋代的理學、明代的心學、清代的樸學等,這是學術史的一個流變過程。可是我覺得,要是把國學看成中國學術史,很多人會望而卻步,一般的民眾怎么可能進入呢?因此我很贊成20世紀的大儒馬一浮的觀點,他說所謂國學,就是“六藝之學”,也就是“六經”。馬先生的定義的好處,是抓住了中國學問的源頭,把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tài)稱作國學,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中國人做人和立國的基本精神,都在“六經”里面,而且可以和國民教育結合起來。所以我主張我們的中小學和大學的一、二年級,應該設立“國學課”,內容就是以“六經”為主。由于“六經”的義理較深,可以從《論語》和《孟子》入手。《語》《孟》實際上是“六經”的通行本。熟悉了《語》《孟》,也就熟悉了“六經”的義理。高中和大學的一、二年級,應適當增加文言文的寫作練習。如此長期熏陶,循序漸進,百年之后,“六經”就可以成為中華兒女的文化識別符號。
所以今天講文本的經典閱讀,我想包括《論語》和《孟子》的“四書”是首先該讀一讀的典籍。《論語》《孟子》再加上《大學》《中庸》合稱“四書”,是南宋大儒朱熹把它們合在一處的。《大學》相傳為孔子的弟子曾參所作,《中庸》的作者據(jù)說是孔子的孫子子思。《大學》和《中庸》文短理深,其實并不易讀。我的看法,主要還是要先讀《語》《孟》。當然,開始階段,“百三千”即《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等蒙學讀物,讀一讀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以前這些都是生之為中國人的必讀書,現(xiàn)在讀這些書,很大程度上是文化補課,是為了改變百年以來的文化斷層增補的幾門必要的傳統(tǒng)文化課。至于老莊、諸子、古文、詩詞、戲曲、小說,還有佛道經典,應該如何選讀,是另外的問題,這里就不一一談及了。這是我講的關于文化傳統(tǒng)重建的第一點,文本的經典閱讀。
第二是關于文化典范的熏陶。一個文明體國家,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文化典范。文本經典也是一種文化典范。此外古代的建筑,包括宮廷建筑、百姓民居、佛道教的寺廟和道觀,大量的地下發(fā)掘文物,以及各種物質的和非物質的文化遺產,能夠流傳到今天的,許多都是各個歷史時期的文化典范。還有歷史上的杰出人物,也是文化典范的代表。中國是講究人物的國度,三國人物、魏晉人物、盛唐人物、晚清人物,都是有特定內涵的人物群體。我們通過和這些文化典范的接觸與對話,接受文化典范的熏陶,是文化傳承和重建文化傳統(tǒng)的一條重要途徑。
第三是禮儀文化的熏習。禮儀文化的提倡,可以喚起人性的莊嚴,可以幫助人們恢復對傳統(tǒng)的記憶。中國是禮儀之邦,可是實事求是地講,當代中國也是禮儀文化流失得最多的國家。禮儀的核心是一個“敬”字,所謂無敬不成禮。所以孔子說:“為禮不敬,吾何以觀之哉!”朱熹對這句話的解釋是:“禮以敬為本。”禮敬,禮敬,如果沒有了敬,禮就不存在了。因此中國人的習慣,拜佛也稱作“禮佛”“敬佛”。其實“孝”的內核也是一個“敬”字。孔子認為如果沒有了“敬”,人類的“孝”和犬馬的“能養(yǎng)”便無所區(qū)別了。如果聯(lián)系我們的節(jié)日慶典和日常生活,隨處都可以看到禮儀缺失的情形。比如中小學生的校服,大都是質量很差的運動裝,根本和校服不是一回事。校服必須是禮服,國家典禮、學校開學和畢業(yè)的典禮,學生應該穿上校服,又好看又精神,很合乎禮儀。
總的來看,百年中國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是處在流失與重建的過程之中。我說的文本的經典閱讀、文化典范的熏陶和禮儀文化的熏習,是重建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一些必要途徑。包括于丹對《論語》的解讀,我個人也并不輕看,因為她旬日之間把儒家最基本的經典《論語》送到了千家萬戶。當人們對傳統(tǒng)的文本經典已經陌生的時候,她讓大家對《論語》重新產生了一種親近感。她幫助普通民眾拉近了與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距離。
我的愿景是,希望正在走向世界的中國,同時也走向自己文化的深處,是世界的中國,同時也是中國的中國。
原刊于《光明日報》2010年3月25日
(1)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19頁。
(2)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1961年8月30日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