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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意識已經在中世紀的歐洲各民族中得以活躍,在現代的開端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如今,為民族主義準備的道路鋪得更寬更遠;因為,在15、16和17世紀,強化了民族群體之間某些關鍵性的差別。我們可以簡便地把這些差別分為幾組:(1)語言的和文學的;(2)政治的;(3)商業的和經濟的;(4)教會的、宗教的和文化的。

希臘文,尤其是拉丁文,長期以來是歐洲各民族占支配地位的文學語言。它們盛行于羅馬帝國之內,很早就分別成為東正教會和天主教會的官方語言,而且基督教神父和修道士們的大多數著述都是用拉丁文或希臘文撰寫的。當然,與跨民族的書面語言一起,延續或產生了口頭的民族語言——所謂的本地語(vernaculars)——其中的某些語言,比如巴斯克語、科普特語、亞美尼亞語、蓋爾語和布列塔尼語,早于拉丁文和希臘文,并幸存了下來;而另外一些語言,比如法語、意大利語、卡斯蒂利亞語、葡萄牙語、加泰羅尼亞語和羅馬尼亞語,則是從拉丁語方言中逐步發展出來的;還有一些語言,比如日耳曼語、斯拉夫語和芬蘭馬扎爾語,則源自“野蠻的”部落語言;最后是日耳曼語與法語的奇怪混合物,我們稱之為英語。但是,這些本地語的文學作品起初在數量上微不足道,在內容上更多是宗教性的,而不是民族性的;就連必不可少的字母表和字母的形態也是從希臘文和拉丁文借用和改編過來的。

在西歐和中歐——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文化區域——所有受過教育的人在整個中世紀都通曉拉丁文和本地語。他們因此不僅屬于不同的民族群體,而且屬于一個跨民族的社會。他們擁有共同的文學傳統,擁有口頭和書面交流的單一媒介,以及超越民族差異的相互理解。例如,伊拉斯謨依照出身是荷蘭人,但他精通拉丁文,這使他成為一個跨民族的人物:他生活在受過教育的法國人、英國人、意大利人、日耳曼人和比利時人當中,他可以用拉丁文跟他們通信和交談;他一度用拉丁文在法蘭西學院授課;他寫拉丁文信件給教皇,給英格蘭、法國和西班牙的國王,給他在威尼斯的著名出版商,以及歐洲各地他的眾多批評者。

然而,在伊拉斯謨那個時代之前,受過教育的人就已經開始用本地語言著述,而且并不完全是宗教主題;不久之后,文學杰作既有用學者的古代語言寫成的,也有用老百姓的本地語言寫成的。在14世紀,但丁用意大利語寫作,而喬叟用英語寫作。打那以后,一種接一種的本地語成為精彩紛呈、各具特色的文學表達的工具。15世紀的兩件大事幫助了這個過程。一件是人文主義者試圖凈化拉丁文,汰除它在中世紀趨向更為簡單的發展,恢復古代的古典拉丁文,連同其復雜的句子結構和繁難的文法;這一努力極大地敗壞了拉丁文作為一門鮮活文學語言的名聲,使它的使用局限于教室、教會儀式和科學論文。另一件事是印刷術的發明,它有助于用鉛版印刷平常的口頭語言,固定文學用法的各個標準,使得民族文學在人民大眾當中的傳播成為可能。

本地語言學在15和16世紀的興起往往會強調民族性;這是因為,即便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別指望他通曉歐洲的所有語言,絕大多數歐洲人只熟悉他們自己的民族語言。英語寫作者自然開始強調英國特有的東西,法語寫作者對法國,意大利語寫作者對意大利,都會做同樣的事情。逐漸地,民族特征被富于想象地描繪,民族抱負發出深刻動人的聲音。16世紀,馬基雅維利對意大利人發出了雄辯的民族訴求,卡蒙斯公開頌揚葡萄牙人的民族功績,路德向日耳曼人發表激發愛國情感的書信,塞萬提斯奇思妙想地捉弄了西班牙人的特性,莎士比亞書寫了對英格蘭的贊美:

這一個君王們的御座,這一個統于一尊的島嶼,

這一片莊嚴的大地,這一個戰神的別邸,

這一個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

這一個造化女神為了防御毒害和戰禍的侵入

而為她自己造下的堡壘;

這一個英雄豪杰的誕生之地,這一個小小的世界,

這一個鑲嵌在銀色的海水之中的寶石[1]。

從莎士比亞到當今的民族文學,所強調的都是一個語言群體特有的東西,而不是基督教世界或全人類的典型特征?!斑@一個小小的世界”反復回響在戲劇、史詩、頌歌、散文和小說中。就其很多形式而言,民族文學燦爛地照亮了人類的民族性,卻遮蔽和模糊了他們的共同遺產。

至少在西歐,民族群體的文學分化伴隨著政治分化,也就是說伴隨著主權民族國家的建立。這樣一群國家的創立很大程度上是英格蘭、法國、西班牙、葡萄牙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一連串精明能干而又野心勃勃的君主的功績。英格蘭的都鐸王朝,法國的瓦羅亞王朝和波旁王朝,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葡萄牙的阿維斯王朝,瑞典的瓦薩王朝,其君主通常意志堅定,精力充沛。在中世紀末和現代之初,他們都忙著擴大個人權力,建立獨裁統治。一方面,他們試圖縮小天主教會的權力,后者保存了古代羅馬帝國很多共同的傳統;另一方面,他們極力壓制自己的封建諸侯——公爵、伯爵和男爵——后者把年代更晚近的地方主義人格化了。他們的這些努力得到戰爭方法之改變的幫助——涉及火器的使用:這使他們能夠把有效率的軍隊投入到戰場上,對付國內和國外的敵人。羅馬民法的復興,馬基雅維利的政治格言,以及這些君主的很多臣民帶有私心的合作,同樣幫了他們的大忙。整個運動的結果,就是一些相當龐大、相當類似、絕對獨立的國家在西歐的建立和鞏固——英格蘭、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瑞典和丹麥。在東歐,俄羅斯以同樣的方式作為一個民族國家脫穎而出。

這些國家都是民族國家——這更多地歸于機緣湊巧,而不是出于主持其事的獨裁君主的設計。正是戰爭的運氣,迫使15世紀的英格蘭君主放棄他們在法國的領地,把他們的活力全部奉獻給了不列顛。正是聯姻,使得西班牙統一在斐迪南和伊莎貝拉的治下。16、17和18世紀的國王們由于家庭原因而發動了多次戰爭,要么是為了把一個特定王室的成員推上其他國家的王座,要么是為了他們的妻兒獲得更豐厚的遺產。此外,這些國王都不是謹小慎微之輩,根本不會把他們的野心局限于說他們自己的語言、屬于他們自己的民族的那些人。他們經常征服“外國人”居住的領土,把老百姓像牛羊一樣換來換去。然而,在所有這樣的王室沖突和家族交易中,每一個君主國的核心都繼續是一個說著共同語言、有著共同傳統、被灌輸了共同的愛國主義的民族群體。在對個人和家庭利益的追求中,獨裁君主可以依靠其大多數臣民的愛國主義,而這種愛國主義多少有些無條件地支持他。那個時代的很多軍人,被對國王和國家的忠誠所激勵,效命前線,捐軀沙場,而戰爭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決定王位的繼承,或者把某個省份納入獨裁君主的版圖。

君主制在提升民族意識、激發民族感情上扮演了一個主導角色。君主是民族統一和獨立的象征,而且國家的主權也歸于君主。實際上,“君主”和“主權”是可以互換的兩個術語。正是君主,鑄造貨幣,征收稅賦,維持軍隊,宣戰與媾和。正是國民,出于愛國而默許君主的這些行動。正是圍繞君主制,民族傳統得以形成。正是在君主個人的資助下,大量的民族文學得以生產出來。有一點倒是真的:在17世紀,英國否定或壓縮了其君主的主權權利,但憲政的精心設計并沒有減弱英國人的民族愛國主義。它只是轉變了愛國主義的對象。獨裁君主制在英國已經完成了它的民族主義功能。對國王的忠誠轉變為對國王所頒布法律的忠誠,如今由此轉變為對民族國家的忠誠。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歐洲在中世紀末、現代之初的經濟和商業大擴張,與民族國家的興起密切相關。正是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和英國的統治者或公民,資助了探險和發現的新奇航行,殖民了遙遠的地方,通過海外的貿易和開發獲取了最大的利益。而且,在民族群體經濟分化和民族意識提升上的效果,十分顯著。

早先,歐洲人的經濟事業,理論上服從于跨民族天主教會的道德神學和教會法,實際上被(市政的或行會的)地方權威所管理和控制。經濟生活的單位不是國家,而是城市——威尼斯、熱那亞、布魯日、安特衛普、呂貝克,等等。但隨著這次商業和殖民的大擴張,無論是地方主義還是普世主義,無論是城鎮還是教會,都從屬于民族商業主義的理論和實踐。每一個民族國家的政府都試圖讓它變成一個自足的經濟實體;在這個實體中,整個民族的財富和權力將得到保障,并且為了這個目的而制定了很多法律,頒布了很多法令。外國的進口品被禁止,或者被課以保護性的關稅。國內產品在各方面受到鼓勵,尤其是借助于貿易補貼。殖民地被卷入母國的壟斷性商業體系。國家海軍建立起來,被用于民族貿易的保護和強力擴張。民族重商主義,盡管是從民族理想主義的角度來表達的,還是自然會導致國際戰爭。正如17世紀一位牧師十分有趣地供認的那樣:“在最近這些年降臨世界角落的所有奮斗和紛爭中,我發現,盡管其借口是美好的和高尚的,但其最終目的和真實意圖是黃金、權勢和俗世的榮耀。”[2]

在歐洲那個時期的擴張中,對黃金的尋求,以及與之相伴隨的民族商業主義,肯定對民族群體的偉大和榮耀做出了貢獻。當歐洲平淡無奇的王朝戰爭結合了公海上和海外神奇國度里更加豐富多彩的戰爭時,民族愛國主義便回應了一種新的強烈刺激。那些通過操縱民族商業主義而發家致富的人,十分恰當地領導了這場民族贊頌和感恩的大合唱,但他們有一群真正的民族主義追隨者。對每一個民族國家的平民大眾來說,一大批新的民族英雄出現了——吃苦耐勞的水手和英勇無畏的發現者,征服者和隨軍牧師,走私者、海盜和大膽的海上冒險家。即便是個人所獲得的巨大經濟利益,也被描述為整個民族的資產;下面的做法似乎只能是恰當的和正確的:一個歐洲人任何遙遠的經濟事業都應當受到同胞們的歡呼喝彩,并得到本國政府的保護。

很多歐洲民族群體教會的分化與經濟、政治和文學的分化同步。組織化的基督教世界已經沿著東西之間語言差異的分界線而分裂成兩半。在東歐,從很早的年代起,基督教會便落入了世俗統治者的管理和控制之下,連同信仰和儀式的變化,以及禮拜儀式語言的差異。因此出現了亞美尼亞人的、科普特人的、希臘人的和俄羅斯人的教會,每個教會都使用它自己的民族語言,要么正如俄羅斯的情況那樣,在勝利和成功中對一個民族國家的統一和特色做出貢獻,要么就像亞美尼亞人和科普特人的教會所證明的那樣,在戰敗和臣服中鞏固并保存一個民族群體。另一方面,在西歐和中歐,天主教會幾百年來一直是跨民族的,而不是民族的;它的禮拜儀式和官方文學一律使用拉丁文,它的教義在每個地方都是一樣的,它的組織集中于一個至高無上的宗教制度:羅馬教皇的職位,它一直保持著明顯不同于、在某種意義上也高于世俗國家和民族抱負。教皇和天主教主教們一直承認民族群體的原則,并對之作出較小的讓步,但總的來說,他們嚴厲地頂住了任何帶有民族主義味道的東西。他們和他們的教會構建了一種跨民族的——即便不是世界性的——文化和文明。

中世紀晚期,幾次異教運動威脅到了這一文明的跨民族品格;這些運動受到了不斷蘇醒的民族意識的影響,帶有民族的特征,比如普羅旺斯人當中的阿爾比派異端,英格蘭的羅拉德派,波希米亞的胡斯派,它們差不多全都被16世紀宗教和教會的大動蕩給摧毀了。民族群體的提升部分程度上是新教革命的原因;反過來,新教革命和天主教改革也是民族愛國主義發展的里程碑。除非你閱讀了路德對日耳曼人、加爾文對法國人、諾克斯對蘇格蘭人發出的民族訴求,否則就不可能充分理解宗教改革家們為什么獲得了那樣龐大而廣泛的大眾追隨者。除非你研究了教皇給予民族君主——尤其是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國的君主——以更多的偏袒,并以他的名義發出民族主義的訴求,否則就不可能認識到這種交換如何設法保住了對數量龐大的基督教徒的控制。

民族主義的成果令人印象深刻。新教革命通過瓦解天主教會,并讓基督教共同體服從于各種不同形式和實質的民族,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知識和道德的黏合劑——長期以來,正是這樣的黏合劑把歐洲各民族凝聚在一起,同時給予每個民族中已經潛在的這樣一個觀念以宗教的認可:本民族且只有本民族擁有純潔的信仰和神圣的使命。16和17世紀所謂的宗教戰爭,盡管其起源和結果絕不完全是宗教的——事實上,它們主要是經濟戰爭和王朝戰爭——但都是民眾性的,因為,這些戰爭都是以宗教的名義打起來的,而且據說是為了民族的宗教理想而戰;它們肯定激發了更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對改革主義信仰的忠誠把尼德蘭北部地區統一在對抗西班牙天主教國王的反叛中;這些地區對他發動的長期戰爭不僅使它們得以獨立,而且在居民當中激發了堅定的荷蘭愛國主義。與此同時,對天主教的忠誠導致尼德蘭南部地區與它們的北方鄰居分離開來,停止了它們自己對西班牙君主的反叛,并發展出了截然不同的比利時愛國主義。斯堪的納維亞人對路德教的普遍接受激發了丹麥和瑞典這兩個民族君主國,使得瑞典人成了歐洲大陸的新教圣戰分子。對長老派的忠誠喚起了蘇格蘭人的民族熱情。在英格蘭,新教從一開始就采取了民族主義的形式:民族君主建立了圣公會,民族愛國主義維護了它。出于各種不同的理由——政治的、經濟的和宗教的——當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在1588年把他的無敵艦隊派去征伐英格蘭時,英國人全心全意地聚集起來,支持“英明女王”;無敵艦隊的覆滅被歡呼為一次光榮的勝利,既是英國新教的勝利,同樣也是英格蘭民族的勝利;打那以后,這場勝利本身在愛國主義詩篇和宗教傳說中得到頌揚。

在新教國家,天主教徒長期以來被懷疑是不愛國的,因為他們并不重視大多數同胞的宗教習俗和傳統。這無疑是天主教徒為什么在新教徒手上遭受迫害的原因之一,而天主教徒對新教徒的迫害也可以歸為類似的原因。天主教在西班牙和法國是民族愛國主義的象征,正如新教在英格蘭和蘇格蘭一樣。正當英格蘭人成為新教徒的同時,愛爾蘭人保留了天主教信仰,這有助于延續并強調兩個民族群體的差異,而英語的傳播和蓋爾語的衰落原本有希望架設它們之間的橋梁。英格蘭君主越是嚴厲地試圖通過把新教強加給愛爾蘭人,從而使他們英國化,愛爾蘭人就越是固執地堅持把天主教作為一個不同民族群體繼續存在的象征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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