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
一
回南天沒過完,天氣就燥熱起來。他脫下外套,卷起褲腿,赤腳坐在青石板上,等待陽光的偏移捎來樹蔭。正午的池塘像一面銀鏡,水下仿佛涂著一層生鐵色的薄漆。不見水草,伸手進去也不見五指,只有水波搗皺的倒影,一旦停止挑撥,水波便被幾近靜止的氣流燙平。倒影里的一小塊天空,在高樓里圈成一只倒懸的天井。白云粘著烈陽的金粉,化成羔羊,在陡峭的天井邊緣緩緩而行。
整個大院,除了這個池塘,一切都是新的。幼兒園時代的大板房區早已被推倒重建。籃球場、大院食堂和蘇式辦公樓也蕩然無存。幾棟殘存的老干部紅磚樓上畫著大大的“拆”字,里面暫住著消防人員、保安和清潔工。四棟大廈圍成“井”狀,盤踞在大院中心。樓壁之間一年四季的穿堂風,刀片般地刮著每一個試圖從中穿過的人。
唯有這方被綠樹環繞的池塘,仍時不時地向他投遞著一段逝去的時光。小時候他經常在里面游泳。不只是他,還有大院里一群整天無所事事、互捅婁子的屁孩。那時的水面沒有高樓,只有婆娑的樹影。池塘邊上濃密的亞熱帶植被,環繞著一棵百年老榕。須一樣的氣根,形成薄厚有致的白色幕簾,一層層穿過去,皮膚里呼出的熱氣便被逐層吸走,體溫降至舒適的三十七攝氏度,有時比水清涼,有時又比水溫暖。那時候的池水是透明的,雨也不太酸,他經常潛游在滿池的雨珠底下,尋找一種叫鳑鲏的小魚,它們的眼睛是紅色的,雞血石紅,紅得像每年春節,拍照時忘了去紅眼的全家福。
陽光紋絲不動,他索性脫掉衣服,穿著褲衩跳進了水里。池水似乎比從前更深,四周如此黑暗,哪有鳑鲏?只有手背劃開水紋時的微寒。他閉上眼睛,任由黑暗承載著水的重量,一寸寸地落在脊背上。恍如一尾盲魚,在窄小的宇宙里慢慢展平雙鰭。
水底深處卻突然傳來一段變調的吉他聲,像蝌蚪寫的五線譜,向下一抖,蝌蚪們便一只只跌入水中。
難道成了盲魚以后,聽覺就會打開平日掩蔽的暗門?迷糊之中,他睜開了雙眼。吉他聲消失了,肚皮下冒出一片斑駁的微光,像細碎的玻璃碴子,又像刮落的魚鱗,而他這個當年華強中學的游泳冠軍,竟然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到達那片微光。在一個陰暗滑膩的拐彎處,它突然不情愿地現出了原形。那不是微光,而是兩條向前游弋的、雪白修長的人腿。
他不由自主地翻了一個筋斗,用盡全力將自己頂出水面,驚恐中吞下一口鐵青色的污水,它那含著各種腐殖和魚尸的腥臭,幾乎將他拋入另一個絕境。他伸長雙臂,倉皇失措地朝岸上游去,即將攀上池邊的某塊青石時,那消逝的吉他聲,又從水底追了上來。
二
他撐開眼皮,從客廳里的竹榻上爬了起來,四肢無比沉重,像剛剛結束了一場一千五百米的自由泳。吉他聲漸漸遠去,空氣重被寂靜灌滿,父親仍癱在搖椅上,淌著口水,打著不均勻的呼嚕。船形的紅木搖腳,上下沉浮,幅度之微,像慢了五六拍的鐘擺。他拖著水淋淋的四肢,撞開了廚房的門,想喝碗冰糖蓮子,才恍然記起,兩周前母親突發心梗,已經去世了。墻上掛著她最喜歡的一條圍裙,上面印滿了粉紅色的雛菊。砧板旁擺著一只搪瓷臉盆,里面躺著一條奄奄待斬的紅眼鯽魚,正午的烈陽透過清水,灼燒著它的鱗片,泛起一片隱蔽的火焰。
自從大半年前,決定回家照顧癌癥晚期加癡呆的父親,拖著單薄的行李箱走入闊別多年的大院,他就不斷地被各種怪夢纏繞。有的夢,真實得像失手的剃須刀,醒來一抹腮幫,指尖便是一縷鮮血。他當然有些不適,卻還不至于驚恐,而這個關于池塘的夢,卻令他毛骨悚然。那吉他聲對他來說,似乎并不陌生,只是遺落在記憶的泥潭里太久,被各種積年的噪音擠壓得變了形,倘若往深里細挖,應該也能找出幾個小節來,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太疲倦了。倒不是說照顧父親有多吃力,讓人疲倦的不是體力的消耗,而是消耗它的方式。比如重復:跟在父親和他的老年助行器后面,在客廳里繞圈;把父親扶進輪椅,一路搖搖晃晃,穿過陌生人黏糊的身體,到廣場上散步;臨睡前洗漱,將耷拉在父親腳背上的條紋睡褲拉上去,拴牢系好……如此重復,對話當然也是重復的。
“佳昀!有人在按門鈴!”客廳里傳來父親沙啞的嘶喊。
自打回家第一天,父親就把他當成了佳昀。佳昀是他的大哥,讀完博士后,便留在了美國,兄弟倆已經很多年沒見面了。
“沒人,你聽錯了。”
“我怎會聽錯?!”父親瞪圓雙眼。
他不耐煩地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拾起沙發上的毛巾被,蓋住了父親那寬扁枯陋的肚皮。他猛然想起,雜物間應該還有一些他中學時代的東西,記得母親曾分門別類地將它們裝在紙箱里,倘若沒記錯的話,那首吉他曲的譜子,他是有抄過的。
他拉開雜物間的燈,在三角形的陰影里,找到了一把紅棉古典吉他。父親曾試圖砸毀它,幸好被一地的被褥和衣物擋住了,只砸傷了一點面板。多年沒碰的琴弦,松弛得像失去了彈性的皮筋。手抄的樂譜不是沒有,像《魔笛》和《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之類,唯獨沒有那首曲子。此外,便是他的舊衛衣、泳褲、變形金剛和羽毛球拍了。
他失望地閂上櫥柜,那吉他聲又冒了出來,仿佛被一個強迫癥患者上了發條,還加快了速度,整夜在他的頭腦中回響。
第二天一早,父親又扯著嗓門大叫:“佳昀!有人在按門鈴!”這一次,他確實也聽到了,只是為了不讓父親占上風,他故意放慢腳步,拖延了許久才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回南天仍穿著卡其制服的少年,戴著一頂藍色棒球帽,面孔灰蒙蒙地壓在帽檐底下,看不清眼神,動作卻相當熟練,遞上包裹和一支圓珠筆,撕下簽名頁,旋即脫身,丟下他,一臉疑惑地盯著包裹上的陌生字體。
他沒什么親密的朋友,也從不網購,沒人會給他寄東西,就算有人想給他寄,也不可能從他手里弄到他家地址。這一帶,單行政區就改了好幾次,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
他戴上眼鏡,對著粗笨的字形仔細辨認起來。收件人是他,確實沒錯。落款與其說是字,不如說是“符”,一個全然看不出形狀和意義的“符”。寄件人地址一欄,潦草地填著“潘塘橫街小石巷2(也可能是7)號”幾個字。潘塘在郊區,據說靠近一個日處理規模一點二萬噸的垃圾焚燒場,印象中他從未到過那里。
剪開包裹紙,一只紅色的舊月餅盒閃了出來,盒面上是篆體的“花好月圓”,邊緣銹跡斑斑。
“佳昀,下面的人給我寄的月餅到啦?”父親歪著腦袋,伸出微顫的手。
“哪有什么月餅!端午都還沒到。”他苦笑。
父親退休前,確實有不少人給他送月餅,有時候還附帶王八、山豬或野雞什么的。父親私下里叫他們“下面的人”,即當年和他一起修過水電站,后來卻怎么也調不進城里的人。
“月餅到了,月餅到了!”父親強坐起來。
他忍住厭煩,賭氣似的,當著父親的面打開了它。里面是一本迷你五線譜,八開大,紙頁有些黃了。琴譜旁擺著一臺二波段調頻半導體收音機,電池盒已經發綠了。一條米色小花絲巾,折成方形,墊在盒底,展平,一股鐵銹味。此外,再無一字一句。
“什么破玩意兒?我的月餅哪?!”父親惱羞成怒,充滿藥味的酸餿液體又淌了一嘴。
他沒理會父親的糾纏,迫不及待地翻開了琴譜。它是鉛筆寫的,有的部分已經氧化了。從頭到尾似乎只有一首曲子,卻沒注曲名。每只音符都齊整標致,圓圓滾滾,乍看像一只只工筆蝌蚪。他按捺住內心的驚恐,用遲鈍的手指讀著它們。他讀得非常吃力,像一個間歇性失明者,讀著一本盲人日記。
三
晚飯時分,妹妹佳瑤和妹夫帶著兒子冬冬來了。他貌合神離地應付著這一家人,沒人察覺到他的不安。妹夫擠壓著肥胖的肚腩,匍匐在廚房的瓷磚上,恨不得將右臂砍下來直接扔到櫥柜底下,好讓它夠著那條誓死不從的紅眼鯽魚。
“媽的剛才那一刀不夠狠,竟然讓它給跑掉了!”妹夫對著妹妹氣喘吁吁地說,“佳瑤,給我拿拖把過來!”
佳瑤轉身去取拖把,瘦小的身影閃入昏暗,又從昏暗里飄出來,身后拖著一條比她細不了多少的木柄,鼻翼旁劃開兩道無可奈何的法令紋,看上去像極了昔日的母親。
佳瑤其實有過屬于她自己的容貌,說不上漂亮,卻也相當獨特。他記得她小時候總是生病,一場高燒退去之后,她那本來就暗淡的瞳孔再次縮小,瞳仁陷入攢動的黑暗,像極了沒鑲眼珠的乙烯娃娃。
佳瑤三歲時,父親剛從某個縣郊水電站調進省城,級別只夠兩房一廳。大哥佳昀、他和佳瑤,三兄妹同擠一個房間。三只單人小床,分別占據著房間的三個角落,爸媽必須穿過三張床之間的過道,才能抵達他們的臥室。為了讓佳瑤安靜養病,父親對他和佳昀的規訓是“肅靜”,但父親自己卻很少肅靜,經常踢著拖鞋摔門進來,大喊大叫,牢騷滿腹,為母親扔掉一袋過期奶粉而生氣,或為驟然開放的社會風氣而不齒。
不像佳昀,閉上眼睛就能睡著,他總是在父母進入他們自己的臥房之后,才能勉強入睡。那棟形狀簡陋的大板樓,外墻草草刷了一層白灰,上面覆蓋著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一根銹跡斑斑的水管從頂樓通向地面,被爬山虎的多足纏繞著,每到清晨,便會像日本動畫片里的怪物一樣,發出古怪的吞咽聲,伴隨著佳瑤那不均勻的鼻息。他總覺得佳瑤的鼻息是假的,不過是為了躲避早起的父親的盤查,讓病體成為盾牌,將鬧世隔絕在外。他也想裝病,卻總是裝得像賊窩里的生手,父親還沒逼他把舌苔伸出來,腦門上就析出小汗。
他的緊張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別的小孩能輕松對付的事兒,到他面前,都會被他的緊張攪得稀巴爛。一考試就提筆忘字,橡皮擦啃成狗齒;走路時不敢抬頭,非得踢著碎石塊走,遇到水洼也不繞道;過馬路就更焦躁不安,車流少時不敢邁步,等久了又不耐煩,還經常估算錯誤,給人送上撞車的幻覺。
父親對他這副不成大器的德行非常不滿,吃飯時千叮萬囑小心別打爛碗,擠牙膏從下往上,臨睡前必小便兩次才準上床……即便如此,也不見任何成效。
父親有一把光緒年間的銅戒尺,據說是“傳家之寶”。長約七寸,細長渾圓的一端,便于把握;粗扁寬平的一端,和三歲孩童的手掌一般大小,便于拍打。他經常挨打——玩拍紙片,學大院的其他小孩爬施工腳架,偷小賣部的零食換組裝變形金剛……無一幸免。從小挨到大,直到有一天他的手掌完全蓋過了它,便索性破罐破摔,義無反顧地叛逆起來。表面上看,倒是少了幾分幼時的緊張兮兮,心理防線卻越筑越高,褲袋里時刻揣著一把自制的彈弓。
天青的窗口在三樓,與他那二樓的小窗,相隔一個天井。不像那些百分百的大院子弟,天青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就已經長得差不多成形了,高挑的個子,瘦削的肩膀,一頭及腰長發,服帖地垂在微鞠的脊背上。下嘴唇顯得比上嘴唇薄,總有那么一小截,像一個難言的秘密,被門牙輕輕咬進去似的。夏天,她總是穿棉布裙子,偏大一碼的粽子涼鞋里,躺著一雙纖白的長腳;秋天,她穿駝色套頭針織毛衣,洗過幾次的毛衣縮水變緊,隱約能看見兩道文胸箍。
那時候大院里的女生們已經在追港臺劇了。她們都不太待見她,大概是因為她土,或是看起來土。據說她家在搬來之前,一直窩在某個邊陲小鎮里。
他的父母也不喜歡她,嫌她嘴不甜,沒有大家閨秀應有的“乖巧”。母親說:“那女孩清高得很,有其父必有其女。”——似乎也確實如此,那位“其父”,瘦高個子,神情漠然,從不主動搭話,也不串門。父親愛喝酒,下面的人又經常送上野雞、王八,叫過那人兩次,都沒露臉。父親很不高興,暗吐口水,名牌大學畢業的又怎樣?還不是下面爬上來的人?天青的母親則相對隨和些,被人搭訕,會禮貌性地回敬一個笑臉,新工作據說也算體面,在城西一家棉紡廠做會計。
白天,天青生活在兩片并攏的淺綠色碎花窗簾后面,像一只墨綠色的影子。晚自習前,人群散去,她會偶爾走到池塘邊,一個人坐在青石板上,仰望著遠處的飛蝶。她似乎從不上學,她父親的解釋是她有慢性心臟病,只能在家靜養。這讓他一度十分向往。
他讀初一的時候,天青已經十五歲了,臉上冒出星星點點的雀斑,手腳也比同齡女生顯長顯闊,大院里的男生們開始叫她“雀姑”,不時朝她背后扔樹枝,趁她在小賣部買冰糖時,在她的頭發上貼果丹皮紙。他攥緊褲袋里的彈弓,一次次地,把自己想象成護花使者,卻從未出面阻止。他不怕打架,只是心里覺得沒有勝算。更多的時候,他縮在一旁,用余光偷偷地瞟著她,他覺得她的雀斑挺美,配上她那烏亮的大眼睛和高高的顴骨,有一種突兀的和諧。她還不知什么時候學會了吉他,他在她窗下聽到的第一首成形的曲子是《雨滴》。她仿佛在用看不見的針線,一顆顆地穿著陰天的水珠。
每天放學以后,他都要躺在天井中央的雜草地上,聽她彈上一會兒吉他。曾幾何時,這世上幾乎沒什么能平復他的緊張,除了她那動人的演奏。
“二哥,你怎么啦?臉色這么差……”佳瑤終于覺察到他的變化,遞給他一杯椰汁。
“你還記得天青嗎?”
“記得,”佳瑤答得有些不太情愿,“怎么啦?”
“昨天剛收到的,里面都是天青的東西。包裹上的字卻是另一個人的……”他把月餅盒敞開,遞了過去。
“你們這些年一直有聯系?”
“沒呢,他們一家搬走后,就再沒聯系過。何況我畢竟很多年不住這兒了。你呢?有聽到過什么嗎?”
“我也沒聽到過什么……二哥,其實你那些事我不怎么記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佳瑤快速地翻了翻里面的東西,便將盒子擱在了一邊。
誰不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呢?但此刻它卻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握著一根鞭子,追逐著他那踉蹌的腳步,每追上一步,就在時空里狠狠地鞭打一下……除了面對,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
夜深人靜,他拎出那把殘舊的吉他,憑手指的記憶校準了音,照著那本迷你五線譜里的曲子彈了起來。彈了一小會兒,他的手背就全濕了,像是被雨點打過一樣。他下意識地抬了抬頭,天花板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細密的水珠,順著裂縫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很快就淋濕了他的臉。他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必須專注,不要被幻覺打斷。
在他的指尖底下,那是一首溫暖歡快的曲子,讓人很容易聯想起初春的郊野。可惜中段有幾處變調,像一朵花,突然變成森寒的人臉,看起來既詭異又疏離,仿佛美景被憑空加上了一個惡童的涂鴉。盡管如此,它也還算是耐聽的,并不像幻覺一味追剿他時,那副洶涌險惡的樣子。
彈了幾遍之后,他的手指便重新適應了尼龍弦的韌度。
“挺有進步的,彈得比我都要好呢!”一個聲音溫存地順著他的耳蝸滑了進去,在他的體內激起一陣久違的、美好的戰栗。
一連幾天,他都在反復責怪自己,我怎會忘了那個聲音,連同這美好的戰栗?
四
“律師說,媽媽的遺囑是和爸爸一起立的,要等爸爸過世后才生效,”佳瑤在電話那頭,慢聲細語,忐忑不安,“現在爸爸又是這個樣子……具體該怎樣,等佳昀回來再商量好嗎?”
“怎樣都可以啊。”他心不在焉,旋即便想放下電話。
“爸爸這兩天還好吧?”佳瑤似乎有些不舍。
“還是老樣子啊!”他瞥了一眼無精打采的父親。
“你呢?這周有活接嗎?”
“有一單沒一單吧!”
“這樣可不好,看來還是得有份穩定的工作啊……”佳瑤焦慮地嘆了一口氣,“二哥,關于那個包裹……不久前,有個女人在門衛老芩那兒,打聽過我們家的住址,還問起了你。”
“女人?”
“嗯,說是挺瘦的,矮個兒,說話有氣無力,四十上下的樣子……”
放下話筒之后,他便陷入了沉思。黃昏來臨前,他發現自己仍毫無頭緒地坐在臥室里。這是一間過于空曠的臥室,墻上貼著十年前流行的仿歐墻紙,地上鋪著柚木地板。一只紅木玻璃櫥柜,擺滿了他從童年到大學時代的照片,其中有幾張是他和佳昀、佳瑤的合影。佳昀永遠是父親的佳昀。佳瑤是一片獨自生活在核桃里的肉脯。夾在中間,那個穿著喇叭褲和“白飯魚”[1]的,便是他。敏感,格格不入,一觸即發。
“教我,我肯定能學好!”十四歲那年,他終于鼓起勇氣敲開了天青的房門。
“你真的想學?”天青的眉角上跳過一道驚喜。
他點點頭,不等她答應,便用腳腕挑起椅背,一屁股坐下,喇叭褲管下翹起一只骯兮兮的“白飯魚”,又從書包里掏出半盒從父親那里偷來的香煙,想用古惑仔甩火機的動作點上,卻緊張得直接把火機甩到了地板上。
“好帥!來,再甩一次!”她撲哧一笑,把火機撿起來,扔回給他。
決定要和天青學吉他時,他還意識不到自己竟然如此迷戀她。她的雀斑,她走音時尷尬的微笑,她那像佳瑤似的、嬌氣的咳嗽和倦容,她那被亞熱帶的臺風吹向空中的長發……在每一個難以啟齒的晨曦,在他那卑劣笨拙的性幻想里,她重復出現,一次又一次,越過他們的身體所能企及的極限。
然而在現實中,他卻似乎怎么也觸不到她。她的皮膚上仿佛裹著一層電網,當它幾乎要觸碰到他,哪怕只是他按在弦板上的手指時,就會立刻冒出只有她才熟諳的防備信號,然后她便縮了回去。不單只是某個部位,而是整個身體,全副觸角和腕足,像遇到白鯊的章魚,敏捷,迅疾,頃刻間縮入虛空。她的父母對他也相當冷淡,甚至可以說警惕。尤其是她那瘦高個子的父親,不用四目相對,他也能感覺到那個男人目光里的薄冰。兩家人表面上看起來差不多,調頻電視、單門冰箱、玻璃門組裝餐柜……本質上卻截然不同——天青家擺滿了書,她的房間里也都是書,那些書,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你不要再去天青那里學吉他了,學得再好也沒有什么用。再說人家父母也不歡迎,天青的病需要靜養。你馬上就要分科了,我和你爸的建議是讀理科,將來學計算機專業!我們研究過了,這個專業很有前途;你想學商科也可以,金融專業就很不錯……你看佳昀就是一個好榜樣。你爸這些年為你操了多少心?不說別的,就說接下來送你進重點高中,你爸動用了多少關系?花了多少銀子?聽話,別惹你爸生氣了!啊?”
每次聽完母親的教誨,他都想跳出窗口,一走了之。
“天青,和我一起離家出走吧!我帶你去別的地方。”
“去哪兒呢?”
“去一個沒人強迫我們必須按所有人的意志活下去的地方。”
“比如?”
“比如……比如我們可以去茶卡!”茶卡是青海海西州的一個鹽湖,地理書上說它是“天空之鏡”,鹽系天成,一年四季白霧繚繞。他可以去采鹽,天青可以在鹽湖的雪山上彈吉他。
“好,一言為定!”
透過那淡綠色的碎花窗簾,他一次次地幻想著天青忙碌的身影。她從書架中抽出一本《海的未婚妻》,尋思片刻又把它放回去;又抽出《麗達與天鵝》《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珍妮的肖像》……選擇對她來說向來不是難事,但此刻她卻似乎猶豫不決。
最后,她在雙肩包里放入一本迷你琴譜、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又在頸脖上系上了一條米色的碎花絲巾。
快點!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摁著他的手背。去哪兒都可以,就是得快!像春風催促著上路的馬蹄,他們坐上了西行的綠皮火車。在熱氣熏天的車廂里,他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從他嘴里噴出的煙圈,繞入她白皙的頸背,又從她那垂在額前的發絲里飄出來。
五
他決定去一趟潘塘,不管寄件人是天青本人,還是那個到門衛處,打聽過他家地址的女人,他都需要一個答案,盡管他并沒有一個特別具體的問題。“夢見池塘和收到琴譜之間,是否存在必然性”,或“為什么是我”之類,算是問題嗎?對此他難以定義。當年天青一家搬走時,不管多么無奈,他也沒提出過什么問題。那年他十六歲,他身邊的世界不斷地向他肯定,冰糖是甜的,蛇膽是苦的,一切都不容置疑。
不是周末,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輕軌不算擁擠。幾個少男少女繞著扶桿,做出各種大膽的挑逗動作,不時用手機互拍,歡快得讓人不敢直視。斜對面坐著一位膚色雪白的女孩,十六七歲,穿著齊膝緊身裙,梳著動漫里的日本人偶頭,戴著兩只松鼠色美瞳,長長的假睫毛底下,兩彎弧形陰影,像空中的燕尾,忽閃忽滅。似乎習慣了被人觀望,索性養成一副表演性姿態,她一邊拉直腰背,一邊向前緩緩地伸出雙腿,膝蓋左右搖擺,展示著從腿肚子到腳踝的美好曲線。一番不露聲色的表演過后,似乎有些百無聊賴,她舉起手機,玩起自拍來。和她那嬌小的臉龐相比,她的手有點過于大了,要不是貼了粉亮的水晶指甲,說是男生的手也不為過。
他想起來,天青也有一雙偏大的手,手指修長,骨節突出,指頭圓韌有力,指甲是淺灰色的,嵌著一小彎乳白半月。她用它們彈琴,也用它們撥弄她的綠植。她有一屋子的陰生植物,除了萬年青和馬蹄蓮,大部分的植物,他都叫不上名兒。
“這是紅掌,”她一邊給它澆水,一邊向他解釋,“紅掌很能喝水,像這種酷暑天,兩天就得澆一次。這個呢……是蝴蝶蘭,它可難侍候了!通風要好,不能太見光,不能不見光,也不能直接將水噴到花瓣上,最好用這個噴霧來噴,水要隔夜的,沒辦法,唉,你們這的水太硬,不像我老家的泉水……”她的聲音時遠時近,談不上特別甜美,也談不上剛勁,倒是有點幽暗、沙啞。他想變得更專注,卻意識到他的目光始終游弋在她的裙子上。那是一條新縫制的裙子,喬其紗,花邊領,松展的半透明蝙蝠袖,底下半截白色的塑料涼鞋。
“你怎么啦?有氣沒力的?”她抱起一盆植物,朝他的方向走來。
連日浸泡在離家出走的幻想里,一會兒茶卡,一會兒鹽湖,加上無節制地手淫,他感到整個人軟塌塌的。她似乎也嗅到了他的頹喪之氣,但她不知它從哪兒來。他覺得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從未向她表白,更別說什么私奔了。而她安靜起來,比他更羞澀。印象中,他們沒怎么談論過比音樂和植物更抽象或更具體的問題。他不知道她喜歡過誰,或除他之外,還有誰在暗戀她;也不知道在他離開她的房間之后,她都在做些什么。
在他們有限而短暫,且(對他來說)距離重重的相處中,只有一次,她提到一個陌生男子的名字,他叫“皮埃爾”,是莫斯科一位叫別祖霍夫的貴族的私生子,她說她喜歡“皮埃爾”。他偷偷去省圖書館借來厚厚幾卷《戰爭與和平》,想把“皮埃爾”窺探個通透,卻只草草翻完了第一卷。他覺得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成為“皮埃爾”,這讓他有些沮喪,對父親的嫌惡加深著他的沮喪。那個像野豬一樣陷進沙發里,一絲不茍地翻閱著《內參》,人中拉得又直又長,嘴巴并攏成一條鐵線,肥大的鼻頭析出汗粒和油脂的男人,怎會供給他“皮埃爾”的基因呢?
反而在天青身上,他看到了一絲“皮埃爾”的影子,一種孤淡的沒落貴族氣。她演奏時,是陶醉和自信的,她顯然擁有許多同齡人沒有的音樂天賦,她還得到過“皮埃爾”未曾得到的,來自父母的悉心澆灌。她的吉他,她的琴譜,她的半導體收音機,滿房間的外國小說……全都是她父親為她買的。而她的每一條裙子,幾乎都是她母親親手做的,單那平穩、精致的針腳,就能看出她的母親有多愛她了。而她肯定也愛著她的父母,她對他們的愛,像奶油一樣,涂抹在她那隱蔽而甜蜜的生活之上。一個被愛充盈的人,生命中即使偶爾出現幾個旁人,怕也不過是點綴吧?
每次想到這里,他就升起一股嫉妒和悲傷。這么多年過去了,天青早就淡出了他的生活,而這苦懨的情緒,卻一直如影隨形。
“先生,你盯著我看了這么久,是喜歡我吧?喜歡我的話,就看我的直播哈!”斜對面那位皮膚雪白的女孩,突然站起來,扔給他一張名片,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縱身一躍下了車。和天青一樣,她也有一副幽暗、沙啞的嗓子。名片上印著他不熟悉的粉紅小字“偽娘”。他打開一段手機視頻,瞬間跳出那“女孩”的各種扮裝(cosplay),雖然有點夸張,卻活力十足。一會兒是神奇女俠,一會兒是戰士公主西娜。
世界在變,世界正朝一個誰也阻止不了的方向前進。換了天青的時代,有哪個男孩,敢公然穿女孩的裙子做直播呢?而且還有幾百萬粉絲!他突然百感交集。
當輕軌終于到達潘塘時,他仍陷在各種情緒的泥沼里,似乎怎么也拔不出來。
除了一座嶄新的仿清牌匾,潘塘的一切都是舊的,舊得像一副缺角刮花的麻將牌。說是開發區,其實只是一座被推土機推掉一半的城中村,斑駁,破敗,橫截面像個自暴自棄的燒傷病人。如果不是靠近垃圾焚燒場,它可能早就像其他的城中村一樣,從地表上蒸發了。在一個露天攤檔前,他買了一塊倫教米糕,糖精發酵后的沉酸讓人無法下咽。他扔掉米糕,翻出手機照片,那只包裹閃了出來。他將照片放到盡可能大,記下地址。
每條橫街都是一樣的,橫街里的巷子也如出一轍。潮濕,晦暗,陰溝里流淌著腐臭的污水。兩側樓壁,貼面而過,露出一線天,窄小得像道眼縫,終日打著瞌睡。走了幾圈之后,他就迷了路。在一個岔路口,一位滿臉溝壑的老人,挽著一把黑傘,蹲在漆黑的水泥地上,賣一種古老的拍紙片。他疲憊不堪地在老人身邊蹲了下來。那些小紙片看上去很舊了,舊得像一塊塊時間的結痂。
他向老人買了一沓拍紙片,《哪吒鬧海》。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仿佛有人在里面打開了燈。
“這條就是小石巷……”老人說,“2號在前面,7號再走幾家。”
他敲了2號的門,無人應答。敲7號門時,他突然緊張起來,心跳陡然加劇,甚至下意識地嗅了嗅自己的衣領。連日照顧父親,他身上一定浸透著一股刺鼻的老人味,可眼下已經沒有辦法了……門開了,一位頸脖粗壯的中年女人站在他面前,口輪匝肌上下滾動,手里握著嚼剩半截的木薯。
“沒有,沒寄過,沒寄過!”女人盯著他的手機,不斷搖頭。
“那你認識一個叫張天青的人嗎?”
“張,張什么?”
“張天青,四十多歲,長得很清秀。有印象嗎?”他追問。
女人搖著腦袋。
“吉他彈得很好的……沒聽說過?”
“你講的這個人我不知。彈吉他的,這條巷本來有個長期租客,十幾二十歲了,整日賴在巷口,晚晚彈到半夜,吵死了。又不上學,又不做嘢[2],也不睡覺,不彈時就在網吧打機。唉,最可憐的是他老母親,話是[3]老公在外地打工,一個人賣早餐湊[4]大小孩。她最近還生了病,前幾日已經退租返鄉下了。”
“他們原來住哪兒?”
“那我就記不得啰!”
“她老家在哪兒?”
“哦,這個我就不知了。”
“那個彈吉他的小孩……叫什么?”
“圭月,‘桂花’的‘桂’,去掉‘木’字邊。”
“圭月”——“青”,天青。
他反復默念著這四個字,一遍遍地構造著它們之間的隱喻和關聯。“圭月”難道不是“青”字的變體嗎?那小孩也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嗎?高顴骨,細密的雀斑,烏發在頸后瀑散下來?總是咬著一小截秘密似的,咬著下嘴唇嗎?
天色漸暗,巷子變得愈發狹窄。每個拐角通向的不是出口,反而像是另一道迷宮。他一邊走,一邊被尋人不遇的沮喪和頭腦中依存的、昔日的影像折磨,不知不覺,便走進了一個死角。
他已經二十多年沒見過天青了。她的長發全被剪掉了,剩下粗短的毛刺,既不像舊時的天青,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圭月”,儼然一副陌生人的面孔。她走在他前面,步履輕盈,手中把玩著一根絲弦。她的身體隨腳跟的上下起伏,正在一點點地褪去,仿佛走進了十九世紀的硝酸銀顯影術,在空氣中形成短暫而模糊的影像,又隨著一陣風的到來而消失。當他終于趕上她,并試圖抓住她的手腕時,她上身的三分之二都沒有了,只剩半截模糊的臉,看不出正面還是側面。
“你是天青嗎?”他將信將疑地盯著她那正在淡出畫面的瞳孔。
她不答。他又問:“……你去了外地?”
“我早就死了,你不記得了?”她挽起裙擺,擰出幾滴水。
他搖搖頭,額頭上淌下冰涼的液體。
“大多數人的記憶都是剪草機修整過的,為了看上去平整、光滑,像河水的上下游,找不到任何接縫。”她輕輕一推,他便落入了池塘。水面發出玻璃的碎裂聲,裂紋卻是密集的,果然找不到任何接縫。接下來他便被吸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水溫冰涼,繞著他的身體,漫過胸脯,眨眼就到了喉嚨口。他試圖喊救命,卻像吞了啞藥似的,發不出半個音節。
“你看你看,你那瞎緊張的毛病又犯了!溺水的是我,又不是你!”天青的臉色陰暗下來,“你是游泳冠軍,你忘了?”
“對不起……”他的喉嚨像被灌入了石膏。過了很久,他從背上取下一把嶄新的手工吉他,它灌滿了水,沉甸甸的,面板是天青喜歡的雪松,弦枕和側板是巴西玫瑰木。
“這個你自個兒留著吧!太晚了,我要走了。”
六
從潘塘回來以后,他的大腦仿佛插進了一把螺絲刀,點點戳戳,完全不聽主人使喚,似乎非得找回那段“被剪掉的記憶”不可。他記得自己確實把天青拉進了水,但他絕對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突然很想吻她,那欲念蟄伏已久,一旦被點燃,必將比賴草發芽、洪水決堤,更讓人猝不及防。
此前他從未吻過任何一個女生,他知道自己的舌頭肯定是笨拙而生澀的。為了穩住不斷抵抗的天青,他打開膝蓋,雙手摁住她身下的青石板,牢牢地坐在她的小腹和大腿根上。
那是1990年,麥當勞正式進入中國,父親憑關系把他轉入了重點高中,他的一舉一動,幾乎都在父親獄警式的監控之中。天青離二十歲不遠了,他買了一套尼龍弦,裝在書包里,打算送給她。那是初秋的一天,時間過得特別漫長,晚餐時,他因為打翻了一盅絲瓜湯,差點燙傷正從廁所里躥出來的佳昀,被父親喋喋不休地罵了近半個小時,他干脆賭氣不吃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天徹底黑了下來,隔著幾棟低矮的紅磚樓,能隱約看到父親辦公室的燈光。他看了看指針,七點過一刻。
他摞了幾本書,裝模作樣地夾在腋下,說去晚自習,一蹬上自行車,便朝池塘駛去。他把自行車放倒在榕樹底下,躬身穿過一層層白色的氣根。在池水的反光中,天青那素凈的面孔,正閃著瓷片般的微光。
他們找到她最喜歡的那塊青石板,盤膝坐下,保持著清晰可辨的身體距離。他對她說,你的生日快到了,我有禮物送給你。她接過他手中的尼龍弦,說了句謝謝,便把它落在了一邊。他有些沮喪,他本想送她一把進口的雪松手工吉他,可惜錢不夠,還要再攢兩年。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晚餐前父親那如雷的吼聲,仍噬咬著他的神經。他如果和她一樣,也快滿二十歲就好了。用不著離家出走,他將堂而皇之,摔門而去。可他只有十六歲。
十六歲,一切都遙不可及。
天空漸漸變得深遠起來,過了一會兒,月亮也升起來了,群星閃耀,他似乎還看到了紅色的天狼星。
“看!天狼星!”
“在哪兒?不可能吧?天狼星怎么會在這兒出現?”她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閉上眼睛,就能看得更清楚了。”他仰著脖子,瞇縫起雙眼。天狼星果然披著閃滅不定的紅色斗篷,朝他襲來。
“怎么可能!你眼花了吧?還沒到午夜呢!”她將信將疑。
“你難道不相信我嗎?”他更沮喪了。
她不置可否,微微閉上了眼睛。她的眼睫毛又粗又長,頭發剛剛洗過,發出一股蜂花洗發水的淡香。周圍沒有一個人,遠處的操場上正舉行著一場職工籃球比賽。青蛙和秋蟬的鳴叫此起彼伏,清冽的月光正照著一朵遲開的睡蓮。他聽見一個在他體內的長出角的男人說,吻她,吻她!除了一個狂熱的吻,沒什么能挽救你。
他知道自己的動作是粗野的,但他想不出別的辦法。為了對付她的抵抗,他干脆坐到了她的胯上。在把舌頭抵向她的喉心時,他覺得自己在變小,小得像一顆薄荷糖,幾乎都要融化了。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嘗到了她的回應,她舌尖上的熱流,正迅速地傳入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這給了他極大的勇氣,他愈發覺得自己像一塊被汽油澆燃的炭,除了燃燒,沒有退路了。他一邊陶醉地吮吸著她的舌頭,一邊撐起上半身,騰出一只手探向她的胸部……然而當他試圖扯開她的文胸時,她卻不知從哪兒爆出了一股蠻力,撲通一聲,將他甩進了池水里,而他也不甘示弱,一個翻身,蹭出水面,抓住她的小腿,把她也拉了進來。
他忘了她的慢性心臟病,忘了她從不肯下水,忘了她是如何堅守她為自己設下的各種身體防線……他只想繼續吻她,為了這一刻,天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煎熬。然而還沒來得及穩住重心,他的腳就被一條滑膩膩的東西纏住了。緊張中,他松開了手,她就那樣,像一片落葉似的,從他的眼皮底下滑走了。
當她在水里掙扎,當長發絞住她那蒼白的面龐和頸脖,當她的眼睛被水浸得通紅,嘴唇一張一合,像一條失氧的鳑鲏,他才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他是如何將她拖上岸的呢?這一段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自己瘋了似的,反復按壓她的胸脯,聆聽她的脈搏,為她做人工呼吸……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池水正在她的體內,一點一點地稀釋她的存在。他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他一路狂奔,沖進了父親的辦公室。
救護車呼嘯而至,大院的陳司機和王衛生員也被叫來了,一伙人跟在救護車后,跳上了一輛吉普車。唯有他,木然地站在不斷聚攏的圍觀的人中間,一顆本來跳跶不已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從天而降的爪鉤挖走了。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看到兩輛自行車,一前一后,從某盞路燈旁擦了過去,速度之快,像兩顆被彈入虛空的鋼珠。他不敢張望,他知道那是天青的爸媽。
七
從父親的表情上看,他知道天青被救活了,但那個夜晚并沒有就此過去。父親換鞋進屋時,每一個人都嗅到了一股殺氣。父親吼叫著讓佳昀和佳瑤滾回自己的房間,又把母親攔在他的房門外,然后從腰間抽出皮帶,沖著他劈頭蓋臉地抽打起來。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讓人作嘔的東西!我叫你和那個變態鬼混,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爹!”
“什么變態?你才變態!”他用手臂捂住腦袋、暴出紅腫的雙眼。
“你們整天搞在一起,什么變態你不知道?”
指針無情地跨過午夜,他像一頭霧里羔羊。
“天青是男的,男的!你裝什么裝?剛剛被送進男病房去了……”父親掄起他的吉他往地上砸去。
兩天以后,他終于見到了長發蓬亂,面容憔悴,穿著條紋病服的天青。那個年代,“偽娘”這個詞還沒有誕生。他只模糊地知道,社會上有一類男人,天生愛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他們通常又老又丑,抹著和粗糙的膚質不相稱的脂粉,人們把那類人叫作“異裝癖者”,是和戀童癖、露陰狂一樣的變異物種。異裝癖們不是到處走穴的戲子,就是像泰國人妖那樣,靠色相為生的男妓……他完全無法把那一類人和天青聯系起來,然而生物學意義上的天青,確是男身,一點不假。那是一個六人間,里面或坐或躺總共六個男病患,每個男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廁所里傳出尿液射在小便池上斷斷續續的聲音。殘陽透過茶色玻璃折射進來,給房間和地板澆上了一層茶漬色,令每張倦容看起來更疲倦了。
“我很快就出院了,你不要再來了。”天青靠床而坐,雙手緊緊地抱著膝蓋,臉朝著窗外,頸脖像被螺絲固定住了一樣。
他拎起一只網兜,里面是剝分好的柚子。他極力穩住振晃不已的心跳,試圖將它放在天青的床頭柜上。
“拿走!”天青猛然提高了嗓門。那聲如悶錘的吆喝里,摻夾著一股他十分不熟悉的氣息,甚至連聲音本身的質感都變了。
當天晚上,父親再次沖進他的房間,清空了他的琴譜,連同《保爾和薇吉妮》,天青給他的,十六歲的生日禮物。這一次他沒有反抗,他站在一旁,像目送一個局外人,目光呆滯地,送走了他的十六歲。
與此同時,在父親憤憤不平、樂此不疲的傳播下,整個大院彌漫起一股關于天青的流言,像濃煙一樣,瞬間吞沒了大大小小的私密空間。很快,私密轉化為公開,流言的生長速度比細菌還快,從辦公樓里交頭接耳的大人,到小賣部里為一打醬油耗上半天的保姆和阿姨,再到那些考不上大學、整日游手好閑的大院子弟,幾乎每滴唾沫,都在加速著它的繁衍。
“哪有什么心臟病,”有人說,一邊指著自己的腦袋,“是這出了問題!”
“老張應該一早把孩子送精神病院才是,這病其實有得治。這么掖著,怕是一輩子看不到頭啰!”
而在大院子弟口中,傳得最廣的一則是:“天青經常穿女裝潛入籃球場旁的女廁所,窺看女生小便。”女生們只要談到天青,就會不約而同地降低音量,仿佛在談論某種隱形,卻無所不在的,與下半身有關的病毒。
天青從醫院回來時,剪去了一頭長發,也不再穿連衣裙和女式塑料涼鞋。盡管如此,某個周日的下午,他還是被幾個無所事事的大院子弟襲擊了。他們中有男有女,他們在飯堂的冰室里扒下了他的內褲。
兩扇碎花窗簾后的吉他聲從此戛然而止。過了不久,天青的父親就提出了辭職。
他曾像撲打滿天的飛蚊一樣,撲打過自己的脊背。他曾難過地躲在窗簾后面,目送過天青一家的離去……滿目狼藉里沒有天青,只有天青的父母,像暴雨前的螻蟻,馬不停蹄,一箱箱地往樓下搬書。天井里停著一輛大轱轆腳踏三輪車,輪子似乎已經有點扁了。秋風吹著艾草,天青父親的金絲眼鏡,有一邊是開裂的。他想哀求他捎張紙條給天青,但他不知道該寫什么。“我不是故意的”已經說過了;說“我還是會喜歡你的”?“她”是男的,我怎能再喜歡“她”?!堅硬的圓珠筆芯在白紙里繞了一圈又一圈,當他再次掀開窗簾的一角,天井里只剩零星的垃圾。幾年以后有人看見天青父親瘦成了一炷香,在平安里的地攤上,賣棉紡廠滯銷多年的白背心和衛生衣,三元到五元一件。
八
與此相反,他家靜好如初,父親還不時獲得升遷。臨退休前,房價突然上漲。父親猶豫片刻后,便將名下的一套房改房賣了,在某個高檔別墅區買了兩套期樓,又將母親從外公那繼承的一套八十年代的福利房出租還貸。千禧年,父親拿出所有積蓄,又向親戚朋友借款,用自己和母親的名額,全額買下了兩套集資房。如今這些大大小小的立方體,全都身價不菲。父親殫精竭慮地裝修房子,一盞十年前的歐式仿水晶吊燈,此刻仍舊晶瑩奪目,明晃晃地照著滿滿一桌飯菜。
“來冬冬,吃魚。”父親夾起一塊紅燒鯽魚,放入冬冬的碗里。父親寵愛冬冬,就像寵愛幼年的佳昀。冬冬要坐蹺蹺板,父親就把他樹熊似的擱在小腿上。冬冬要外公帶他去看海豚,父親就帶他去海洋公園。父親最喜歡的是吃著哈根達斯的冬冬,洋氣。
“爸,別老給冬冬夾菜!國際學校培養自立,讓他學會自己想吃什么夾什么嘛!”佳瑤說。
妹夫朝佳瑤使了個眼色:“冬冬,外公給你夾菜,該說什么啊?”
“謝謝外公!”冬冬眼皮不抬,悄悄把魚肉撂到碗邊。
“你的頭發太長了呦,不男不女的,像什么話嘛,外公給鏟個板寸好不好哇?”父親捋著冬冬的后腦勺。
“不好!”冬冬甩開外公的手。
“不好?那我讓你大舅舅給你鏟,你看我的頭都是他鏟的,”父親沖著餐桌對面叫起來,“佳昀!”
他想呶回去,但他沒有,多年以前他就放棄了與父親的短刀相接。
“整天佳昀佳昀的,都快一年了還分不出來人,唉!”佳瑤邊嘀咕,邊將碗碟納入消毒櫥柜,“佳昀到現在人影都沒一個,母親的葬禮也只打過兩個電話回來……”
“你大哥忙著呢,誰像你二哥那么得閑喲,”妹夫打了個飽嗝,“美國那么遠,也不是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的嘛。你媽走得又那么突然……”
“你說什么呢,要不是二哥肯回家照顧爸爸,有你忙的!”
“我也想啥都不用干,在家照顧爸爸啊!再說,二哥也不是白出力,你爸的退休工資在他手里攥著呢,咱也不是沒給錢……”
他抱著一摞父親吃空的藥盒,站在廚房的玻璃推拉門外,聽著妹妹和妹夫的對話。
“對了,明天你帶冬冬去理個頭,省得你爸老嘮叨。”妹夫又打了個飽嗝。
高中以后,佳瑤仍一場接一場地生病,不生病時,就安靜得像一本掛歷,青春幾乎是在無聲無息地撕頁中度過的,后來勉強讀完一個電大,便再也不愿邁出房門。醫生說佳瑤得的是憂郁癥。法律規定有精神疾病的人不能結婚,父親因此一度陷入恐慌,四處托人為佳瑤找對象,還和母親一起,去香火最旺的凈慧路燒過香。
佳瑤二十七歲那年,父親總算為她相中了一個男人。條件一般,人卻相當精明,且表示一定會善待佳瑤,這個人就是此刻不斷打著飽嗝的妹夫。
他沒有參加佳瑤的婚禮,當時他正在云南,為某部英國投資的人類學紀錄片做隨行翻譯。至今為止,那算是他最體面的一份工作了。幾個月后郵差捎來一只皺巴巴的牛皮信封。佳瑤穿著笨重的婚紗,坐在一個眉眼像山胡鳥的胖子面前,捧著一打碩大的紅玫瑰。照片背后,沒有贈言和落款,佳瑤用╳取代年月日,用圓珠筆打了八個╳。
婚后妹夫在父親的協助下,承包了郊縣的某個小水庫,發展黃鱔養殖,幾年后又開了一間農家樂,生意越做越好,還抱上了兒子,冬天生,小名叫冬冬。此時冬冬已經十三歲了。
“冬冬已經十三歲了,他要留什么發型,心里有數得很。你拉得動他,你帶他理發去……”佳瑤說。
“好,你拉不動,我去拉,我是老子,我就不信老子拉不動兒子!”妹夫說。
意識到有人站在背后,妹夫嚇了一跳。
“哎喲!二哥。你在這干啥?你看我倆都收拾好啦。”看見是他,妹夫又淡定起來。
世界真的在變嗎?他暗中質問自己,或只是一個炫目的錯覺?為什么在世界的中心,在他自幼生長的地方,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卻始終看不到絲毫變化?
他打開一只鋁合金筒蓋,把垃圾袋取出來,又把父親的空藥盒裝了進去,拎著它走出了大廈。戴著泳帽的幼兒們正在樓下的游泳池里學習蛙泳,泳圈底下是被水波揉碎的瓷磚拼圖。榕樹、池塘和鳑鲏早就沒有了。恍惚間,他覺得他就像一片落葉,被滿地的落葉追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落葉,還是這晚間的旋風。
“你想見我?”他的耳邊突然響起天青的聲音,幽暗、沙啞,珊瑚般吸附在某只爪錨之上。
“你在哪兒?”他全身一震。
“我在……”那個聲音從水面浮了出來,“我在一個沒人強迫我們必須按所有人的意志活下去的地方。”仿佛脫離了爪錨的控制,那個聲音變得清晰起來,像一截澎湃的脈息。
他伸出手,一度以為自己抓住了那截脈息,然而旋風一起,它就被卷到落葉里去了。
九
他決定再去一趟潘塘,仿佛這一次,天青會在那里等他。他們之間當然不會再有曖昧了,但至少可以坦誠相待。他會對天青說,不管你選擇男身還是女身,我們都是朋友,請不要再變著花樣捉弄我了。
他忐忑不安地站在小石巷里,還是那個頸脖粗壯的女人開了門。
“你上次說那個彈吉他的孩子,叫圭月的,他長什么樣?是不是……”他沒有天青的照片,只好用手在自己的面頰上比畫著。
“長什么樣講不清,是個靚仔就是啦!”女人嚼著玉米棒,“你到網吧去找他吧,這里的網吧沒有不認識他的!”
天色暗下來,潘塘亮起了燈。在一排游戲機后面,他似乎看到了“圭月”,扣著耳機,頸脖僵直,全神貫注,冷氣機吹著他那金屬簧片般抖動的發梢,撣在煙灰缸里的煙灰,不時飛舞到空中。在藍色的熒屏面前,他看清了那孩子的臉,顯然不是“圭月”。
“你是圭月的什么人啊?”在另一間網吧里,一個滿臉倦容的前臺少女,含著吸管,好奇地望著他。
“哦……我是,我是他爸爸的朋友。”他心虛地說,雙手插在褲袋里。
“他有爸爸?怎么從來沒見他說過……”前臺少女默默地吸了一口粒粒橙,沖著一個穿破洞牛仔褲的少年,猛然抬高了嗓門,“喂,阿雄,你知道圭月在哪兒嗎?”
“到藍星速遞公司做快遞嘞,他媽病了,要賺錢給媽媽治病嘞!”少年頭也不抬地應道。
“我好像有圭月的微信……你要加他嗎?”一個坐在角落里的男孩扭過頭,揮了揮手機。
從微信頭像上看,“圭月”長得果真有那么幾分天青的影子,只是頭發很短,還染成了靛藍色,額角鏟青處隱現著一道刀疤。仿佛被什么從后面推搡了一下,他未及細想,便向“圭月”發出了好友申請。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既為自己的唐突而后悔,又有些于心不甘,悄悄將頭像換來換去,一會兒是吉米·亨德里克斯[5],一會兒是小佩佩·羅梅羅[6],一會是周杰倫……而“圭月”卻始終沒有加他。
在大院停車場,他遇上了兩個年紀相仿的男人。一個靠在吉利帝豪的車門上;另一個,正殷勤地湊上前去,手中舉著一只打火機。烈陽透過樹葉的縫隙,將他們的臉涂得斑斕。這兩張五花肉似的面孔,他是記得的。多年前,把天青拖進冰室羞辱的那伙人里,就有他們。想到這,他就青筋暴跳,恨不得沖上前去,把這兩個惡棍揍上一頓。他攥緊了拳頭,卻沒有動彈,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問題,從他的腦門里,突然蹦了出來。
我在哪兒?
他望了望四周,烈陽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條蒼白的光束,正從高聳的天花板垂吊下來,又被紙盒和塑膠的氣味撐開,罩在一具具穿著藍色卡其服的身軀上。他們體征相似,年輕、精瘦、皮膚黝黑;神情也形同復制,專注、疲倦、不茍言笑。卡其服上印著“藍星速遞公司”的字樣,堆積成山的紙盒之間,是機場行李區式的長條形灰色輸送帶,在足球場般龐大的巨型倉庫里,一刻不停地運轉著。他一會兒盯著輸送帶,一會兒望著高懸的天花板,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在廢棄芯片里尋找葉洞的蟲。
當兩個穿著保安服的人疾步走來時,他對自己的行為愈發警覺起來:“我在這里做什么?找一個叫圭月的人?一段從天青的身體里衍生的歷史?一個記憶的套盒?如果都不是,我在這里做什么?”
他將目光一轉,扭頭躲進了另一條走道,在里面,他似乎找到了一個出口,并從某個地下停車場尋回了地面。陽光烤著他濕透的T恤衫,微風徐徐地移動著廣場上的熱氣球。他如釋重負,呼著熱氣,又從地面進入了地下。在漫長的地鐵隧道里,每個人都有一張被雙重玻璃疊化的、變形的臉。他撐不住濃濃的倦意,終于在自己的變形里昏睡起來。
十
昏睡中,他聽見父親的吆喝聲,對此他早已習以為常,而金魚缸的氧氣汞聲,他卻是第一次聽見。嗞嗞,嗞嗞……在氧氣汞四周,他看見了一條條張著圓嘴朝他游來的金魚,仿佛正迫切地向他述說著什么。哦,不是金魚,他漸漸看清了,是佳瑤。
時間又頑固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天青被拖進冰室的那個下午,佳瑤臉上的法令紋、眉頭的緊蹙,全都不見了,她又變成了那個乙烯娃娃似的佳瑤。而十六歲的他,正縮在床角,努力撐開迷糊的雙眼。此前他一直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囚禁在一只水泥盒里,那里面唯一的光亮,是門板和地面之間的光隙。它告訴他,有一個外面的世界——同時也在不斷地提醒他,像人這樣一身累贅的龐然大物,肯定是鉆不過去的。一連數天,他滿懷怨恨,注視著那道光隙,果真只有螞蟻、蛀蟲和更敏捷的微生物,才能在光隙里自由進出。
他恨天青,恨“她”欺騙了他,讓他陷入了這滑稽可笑,甚至可悲的境地。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不知是該懷疑“她”的存在,還是他自己的存在。當然他也同情“她”,那個被囚禁在不可能的身體里的囚徒,“她”不該來到這個人世。
迷糊之中,他聞到了芹菜山豬肉的焦香,他聽見母親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的聲音,抽風機的轟鳴,還有父親和客人們的斗酒聲。從導流、截流到引流,從壩體施工到閘門除銹,再到哪年哪月被評為先進,哪年哪月又接待過上頭視察……仿佛每個客人,都捎帶著三四張嘴,他家簡直成了一只噪音的垃圾箱。
“你說什么啊……”他望著氣喘吁吁的佳瑤,她的嘴像金魚那樣一張一合,頭發濕漉漉地搭在前額上,從頭到腳熱氣直冒,像剛被滾水燙過一樣。
佳瑤焦急地眨著眼睛,雙手合成蚌殼,剛想湊近他的耳朵,一只大手卻冷不防地出現在她身后,把她從他的眼皮底下拎走了。
“不準進你二哥房間!說過多少次了?這段時間誰也不準和這個混蛋說話!滾,滾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天青被大軍和李建他們拖進冰室了,我親眼看見的,他們還……還……脫了他的褲子……”佳瑤毫不示弱,沖著父子倆尖叫起來。她從小就沒大聲說過一句話,這突兀的尖叫,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不但在座的客人都聽見了,連天花板也仿佛震動了一下。
接下來,不出意料地,她挨了一個響脆的耳光,當著所有客人的面,她那單薄的皮膚里,頓時涌出一個粉紅的掌印。她的眼圈也紅了,但她沒哭,她從小就養成了事發時哭不出來,事后默默掉淚的習慣。他站在她身后,他知道那耳光,是本應打到他臉上的。
客人里面有李建的父親,李工,和父親同一個辦公室。李工顯然有些尷尬,他放下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了聲“媽的,看我怎么收拾那小兔崽子!”便要告辭。
“嗨呀,坐下坐下!”父親按住李工的肩膀,“小孩子打打鬧鬧很平常嘛,由他們鬧去吧。來,我們繼續喝我們的!”
他聽見佳瑤砰的一聲摔上了家門,他聽見她快步下樓的聲音。他四處搜索,最后在書柜頂上拉出一副羽毛球拍。
“你,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回房間待著!”父親吼道。
他二話不說,將父親撞到了門板上,但父親顯然沒有倒下,連踉蹌都沒怎么打,只反彈了一下,就站穩了腳跟。憤怒和失望漲破了他那油脂滿面的臉,稀糊一片,沒人能補,客人們不行,母親也不行。不到一秒鐘,父親就變成了雷電,蓄勢待發的錘子,一個大得能蓋住所有影子的影子……他退縮了,他拎著羽毛球拍,迅速地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不是怕挨揍,他已經挨揍挨慣了。他怕一種比皮肉之苦更深切的痛苦,從小到大,它籠罩著他,分裂著他,卻不知道它是什么。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漸漸明白,發生在他身邊的很多事情都是不對的,但他仍舊不知道,那種讓他畏縮的痛苦到底是什么,他只能假設,它可能和“對錯”無關。
他將自己重新鎖進房間。第二天,他收到了佳瑤從門縫里塞進來的紙條,他面無表情地撕掉了那張紙條。他意識到自己的不能,不管他的外表有多酷,彈弓也好,香煙也好,喇叭褲也好,那是一塊自幼生長在他體內的“不能”。如今,它已經在他的身體里鈣化了。
高考如期來臨,他名落孫山,旋即被父親送入郊區的一所寄宿學校。復讀生涯痛苦漫長,第二學期他還患上了厭食癥,吃什么吐什么,就連父親帶來的氨基酸、蛋白粉和魚肝油,也一并吐光,只好回家休學半年。直到兩年后,他才如父親所愿,考上了大學。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大學,一所三流的外貿學院而已。大二他就扔掉課本,迷上了搖滾,加入了一支叫“Misfits(不適者)”的校園樂隊。畢業后樂隊隨之解散,他在北京五環外租了一個單間,為盜版影碟或者小型影視公司翻譯字幕,偶爾也翻譯英文小說,經常落到只能靠方便面充饑的地步。2004年他租住的城中村拆遷,人人累如喪狗,朋友們拖上拉桿箱作鳥獸散,他也不得不趕在停電斷水前,搬到更遠的郊區。越搬越遠,入不敷出,交通不便,同居過的女友也相繼離開,生活被一層又一層的潮水覆蓋,想從中分離出單個事件,就像從涌動的潮水中析出鹽一樣困難。
“是的,你早就淡出了我的生活。但并不等于你就那樣消失了,我只是把你放進了一道記憶的夾縫。每個人都有一道記憶夾縫,里面都有幾個不甘被遺忘的人,在深不見底的水里,兀自掙扎,不是嗎?反過來,我也是你記憶夾縫里那個可憐的、溺水的人吧?”深夜里,他對著玻璃飄窗外的萬家燈火,低聲說道,“天青,請你原諒我吧!”
無人應答,偌大的城市里,又剩下了他和父親。
每個黃昏,他推著父親走過一條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麻木地欣賞著幻燈片似的風景:交尾蛇般纏綿不絕的高架橋和輕軌,多米諾骨牌般密集的高樓,龐大而荒涼的廣場,櫛比鱗次的購物大廈,浮在半空的魚雷,拄著拐杖目光威嚴的老人,在綠化帶旁高舉絲巾跳《翻身農奴把歌唱》的老人,在公交車站臺上冒著酷熱賣烤紅薯的老人,在大橋底下準備橫渡的老人,在機場大巴終點站翹首以待的老人……整個城市既彌漫著科幻大片般的未來氣息,又仿佛一夜間白發婆娑。
十一
次年四月,父親再度入院。他知道,這一次,父親離死神不遠了。妹妹和妹夫已經開始張羅后事,佳昀也終于訂了回國機票。
他卷起幾件衣服,塞入背囊,又走到枕邊,打算挑幾本書。當那本發黃的迷你五線譜,從某本書底下露出來時,他猶豫片刻,便將它放回了那只生銹的月餅盒。在雜物間里,他找到了一張折疊床,他把它扛了出來,是時候把天青從腦中抹去了,他對自己說,一邊牢牢地帶上了雜物間的門。
等出租車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只臨街花鋪。各種鮮花,開得綽約、絢爛。只有一簇,看上去像是要凋謝了,構造極其繁復,還有那么點扭曲,顏色也相當詭異,他覺得自己仿佛在哪兒見過它。
異卉,那首曲子叫《異卉》,就是它沒錯!他終于想起來了。無數次,它踮著歡快的足尖,像盛裝的蝴蝶仙子,從天青的窗臺里飛出,在天井里翩躚起舞,等他剛想抓住它,它卻從花蕊中吐出火苗,惡作劇似的,燒斷他的目光。
他俯下身,輕輕撫弄了一下它那奇特的花瓣,與此同時,他的手機振了一下。他打開它,看到一個“笑臉”,是“圭月”發來的,那孩子終于加了他。
“圭月”的朋友圈只能看到三天內的消息。第一條寫著,我媽的病越來越重了,可能要眾籌(哭臉);第二條是一張照片,他站在藍星速遞公司那足球場般龐大的巨型倉庫里,穿著藍色的卡其工作服,戴著藍色的棒球帽,面孔灰蒙蒙地壓在帽檐底下,看不清眼神,卻似曾相識。
他打了幾次腹稿,通通作罷,最后只好選了一個同樣的“笑臉”發了過去。過了很久,“圭月”終于發來一條微信:“別找什么張天青了,他早就自殺了,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媽在回鄉之前,按遺囑給你寄了一首他的遺作。你看怎么處理,隨便吧!”
他沒有立刻回復,他只是像計劃好的那樣,扛著折疊床,走進了醫院的觀光電梯。不遠處是盛裝出行的初夏,妖嬈的陽光,令每一種顏色都顯得如此失真,他的雙手仿佛也在它的照射下變得虛假。一股石油般奔涌而出的、黑暗的悲傷,漸漸漫過了他的全身。
和觀光電梯外那讓人不適的明亮相比,特護病房里有一種溫和、奇異的幽光,讓人想起垂下擋光板的夜班航艙。如果不是碘酒、過氧化氫和復雜的體味在其中彌漫,昏睡在里面的人恐怕會產生一種旅行的錯覺,只是下一站在哪兒尚未可知。吊針瓶里的藥水正一滴滴地注入靜脈,均衡、節制而有序。拖鞋被看護整齊地擺在升降床下,與此對應的是床頭的紅色按鈕。心電監護儀上的圖像是綠色、紅色和白色的,在不同的指令下隱隱閃爍,全身痙攣或心肌梗死,并不會令這一切發狂,而只會使它們的步伐更緊趨一致。
在如此有序的文明調度下,死亡的過程全然沒有想象中的恐怖或富有戲劇性,從這個角度來說,父親顯然比許多人幸運多了。
“佳昀……”父親仍死不悔改地把他當成佳昀。
“干嗎?”
“爸爸要走了,佳昀……”父親抬起浮腫的眼皮,在幽光里艱難地尋覓著什么。
他無奈地把手伸了過去,握住了父親的手。它輕如竹篾,讓人無從想起它從前的分量。
“我走了,你媽媽肯定很開心,”父親說,“但我不開心,你和佳瑤還好,可我放心不下你弟弟啊……”兩行巨大的眼淚滾過父親的面頰,像雨珠淌過冬夜的樹皮。
“……爸,你還記得天青嗎?”他凝視著父親的雙眼。
它們像兩扇水底的閥門,微微地開啟了一下,恍如一個錯覺,又重重地合上了。
他沒有立刻按下紅色按鈕,他只想繼續待在這幽光里。空氣是一匹黑馬,跑在他的前頭。
[1] 白色帆布鞋的俗稱,在廣東地區傳播廣泛。
[2] 做嘢,粵語,即做事。
[3] 話,粵語中表示引用某種說法。話是,即說是。
[4] 湊,粵語,照顧、撫養。
[5] 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42—1970),美國吉他手、歌手、作曲人,被公認為搖滾音樂史中最偉大的電吉他演奏者。
[6] 小佩佩·羅梅羅(Pepe Romero,1944— ),西班牙吉他演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