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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二月 伊拉

紅紅的火星上,寂寥空曠的海濱,坐落著一幢由晶柱搭建的房舍。那兒就是K氏夫婦的家。每天早晨,你會看見K太太品嘗著水晶墻孕育出的金色果實;或是手捧磁塵,將屋子內外清理得一干二凈。磁塵能吸附污垢,熏風一吹就了無蹤跡。午后,恒常不變的大海依舊平靜、溫暖;園中的酒樹站得挺直;不遠處的火星骨鎮悄悄掩上門扉,街道上不見任何人影。你會看見K先生端坐房中,閱讀著一本金屬制成的書冊。他的手宛如彈奏豎琴般輕拂著書中浮雕的象形文字;就在指尖滑過之處,一種古老而輕柔的聲音響起,詠唱著當年大海仍是陸緣一片殷紅霧氣的時候,古代人們率領成群金屬昆蟲和電動蜘蛛投入戰場的故事。

K氏夫婦在這死寂的海邊生活了二十個年頭。他們的父執先祖也在同一間屋舍里度過一生。這棟房子,如花朵般隨著太陽旋轉,日復一日,已有千年之久。

K先生與K太太的年紀不算大。他們有著純種火星人細致的古銅色肌膚,黃色眼睛大如銅錢,柔軟的聲音和音樂一樣悅耳。曾經,以化學火花譜出幅幅美麗圖畫,是他們鐘愛的休閑;當酒樹所醞釀的碧綠瓊漿溢注運河,他們也曾在其中泅泳嬉戲;或者,兩人相偕進入掛滿藍色磷質畫像的聊天室促膝暢談,直到破曉時分。

然而,他們現在并不快樂。

今早,K太太站在楹柱間,傾聽陽光蒸融著瀚漠黃沙,將之融聚成蠟;遠遠看去似乎就奔馳在地平線的彼方。

有事情要發生了。

她等待著。

她望著火星的藍色天空,仿佛它隨時可能收緊、潰縮,在那滾滾的沙塵之上,釋放閃耀的奇跡。

結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她等得累了,回身穿過煙霧繚繞的廊柱。一股柔和的水花從柱頂凹槽濺下,舒緩周遭焦灼的空氣,輕輕地落在她的身上。炎熱的天氣里,這總像漫步在山澗里一樣暢快;清涼的涓涓細流在地板閃爍著晶瑩光彩。遠遠地,她聽見丈夫不停彈奏他的書本;手指操控著古老的旋律,毫無倦怠之意。靜靜地,她期盼有朝一日,他能再度親近她、擁抱她,好似撫弄著小豎琴,一如當下觸讀那些奇妙書本的時間和心神。

但這一刻恐怕永遠也不會到來。她搖搖頭,不自覺地聳了聳肩,帶著幾許寬恕與包容。她輕輕合上眼瞼,覆住金色的眼珠。盡管青春美麗猶在,婚姻卻讓人顯得慣常而蒼老。她躺在一張可隨不同姿勢而調整的椅子上。緊閉的雙眼掩飾不了內心的悸動和緊張。

夢境開始了。

伸直的棕色手指劇烈抖動,在空中揮舞,好像急切地要抓住什么。她隨即坐起,仿佛受到某種驚嚇,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K太太迅速環顧四周,像是期待有什么人會出現在她面前。楹柱之間一片空無,她似乎覺得有點失望。

她丈夫出現在三角門前。“你在叫我嗎?”他急躁地斥問。

“沒有!”她大聲否認。

“我剛剛好像聽到你在大吼大叫。”

“有嗎?我剛剛快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現在是白天啊!你以前很少這樣的。”

她呆若木雞地坐著,方才的夢境直撲而來,歷歷在目。“那個夢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她喃喃低語。

“哦?”他顯然想要快點回到書中世界。

“我夢見了一個男人。”

“男人?”

“一個高大的男人,有六英尺一英寸高。”

“這么詭異?你竟然夢到一個巨人,一個畸形的巨人。”

“不能這么說,”她試著要找出適切的詞匯,“他看起來還算不錯,只是高了點。而且他還有——噢,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這聽起來很愚蠢——他有著藍色的眼睛!”

“藍眼睛!我的天哪!”K先生叫道,“你還夢到些什么?別跟我說他的頭發是黑色的……”

“你怎么到的?”K太太興奮異常。

“我只不過挑一個最不可能的顏色而已。”他冷冷地回答。

“沒錯,就是黑色!”她叫道,“還有還有,他的皮膚好白好白;噢!他真的不一樣!他穿著一套奇怪的制服,從天而降,還客客氣氣地跟我說話。”K太太言談中未掩愉悅之情。

“從天而降?這太荒謬了!”

“他是搭乘一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金屬物體而來的。”她回憶著夢境,合上眼,試圖讓畫面在腦海中重新成形,“我夢見有個像硬幣一樣閃耀的東西劃過整片天空;突然間,它竟然就變大了,然后緩緩降落到地面。那是一艘長形的銀色飛船,圓圓的,十分怪異。接著銀色物體的邊緣開啟一道門,高大的男人就走了出來。”

“如果你工作勤快一點,就不會做這種胡思亂想的夢了。”

“我還比較喜歡這樣呢!”她回應著,同時身子往后躺下,“以前我從未發覺自己還有這樣的想象力。黑頭發、藍眼睛,還有白色的肌膚!多么奇怪的一個人哪!而且——他長得還挺俊的。”

“真是欲求不滿的想法。”

“你這個人真不厚道。又不是我刻意把他幻想出來的,只不過是打盹的時候,偷偷映入我的腦海而已。可是感覺上又跟做夢不太一樣,它是這么突然,又這么特別。這個男人看著我,然后對我說:‘我是從第三行星駕宇宙飛船過來的。我叫納撒尼爾·約克……’”

“這名字聽起來怎么這么愚蠢?根本不是人會取的名字嘛!”K先生的反感表露無遺。

“當然很笨,這只是個夢而已啊!”K太太輕聲辯解著,“他接著說:‘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星際航行。船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我朋友伯特。’”

又一個蠢到極點的名字。”

“然后他說:‘我們來自地球上的一座城市,噢,地球是我們行星的名字。’”她繼續說道,“他就說了這么多。那個名字是‘地球’沒錯,他是這么說的。盡管用的是另一種語言,但我竟然可以在心中完全了解他說的話,我猜這大概就是心電感應吧!”

K先生轉過身去,準備離開,然而她脫口說出的話卻止住了他的腳步。“伊爾?”她輕聲呼喚著,“你有沒有想過——呃,或許真的有人住在第三行星上面?”

他耐著性子解釋:“第三行星是不宜人居的。科學家說那里的大氣含氧比例太高了。”

“但如果那邊有人住,不是很神奇嗎?何況他們還能乘坐某種飛船穿梭在星際間呢!”

“伊拉,說真的,你知道我有多討厭別人在我身邊鬧情緒。我們還是繼續做自己的事吧!”

當日,接近黃昏時分,她在楹柱下漫步,伴著濺灑而出的水花,開始唱起歌來。她不停地唱著,反復地唱著。

“那是什么歌?”她丈夫終于按捺不住,手指啪地一響打斷歌聲。他走了進來,坐在桌爐旁邊。

“我不知道。”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驚訝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捂著嘴。太陽漸漸西沉,房子隨著光線的消逝,像朵巨花慢慢合攏。柱間吹起了風,桌爐里滾燙熾熱的銀白巖漿不停冒出氣泡。風兒揚起她紅褐色的頭發,在耳邊輕輕吟唱。伊拉一語不發,眺望著遠方一片灰黃遼闊的干涸海床;她似乎憶起什么,黃橙眼睛變得柔和、濕潤。“在你雙眸凝視下,我倆共進此酒;吾亦回眸以報君,誓言此心不變。”(1)她啟齒而歌,歌聲呢喃、纖細、舒緩,“抑或杯中留一吻,吾終不再續斟。”一面哼著,雙手一面在風中微微搖擺。她眼眸輕閉,唱完了這一曲。

歌聲真是美妙。

“我從來沒聽過這首歌。是你自己編的嗎?”K先生質問著,眼神甚為銳利。

“不!是的!不!不!我真的不知道!”她慌亂地回答,言辭閃爍不定,“我甚至不曉得那些話是什么意思!那是別的語言!”

“什么語言?”

伊拉完全不帶任何知覺,愣愣地將部分餐肉投入燉煮用的熔巖里。“我不知道。”須臾,她取回餐肉,稍事料理之后,盛在盤中端給K先生,“我猜,這只是我自己的瘋狂想象吧,我也不明白為什么。”

他不發一言,只是盯著她在嘶嘶作響的火盆上烹煮晚餐。太陽早已隱遁。慢慢地、慢慢地,夜色籠罩整個房間,像是潑上天花板的暗色酒液,淹沒了楹柱,也淹沒了兩人。只有銀色熔巖散發出的光芒,照耀著他們的臉孔。

她又開始哼起那首奇怪的歌曲。

K先生忽然從椅上躍起,怒氣沖沖,大步走出房門。

稍晚,他獨自一人用完晚餐。

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看了太太一眼,一面打呵欠,一面提議說:“咱們今晚騎焰鳥進城,找點樂子吧!”

“你不是認真的吧?”她說,“你還好嗎?”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我們已經有半年沒出去玩了!”

“所以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想出去啦?”K太太說道。

“別用這種口氣說話。”他語帶怒意地回答,“你到底要不要去?”

她遠眺著黯淡的沙漠。一雙皓月正緩緩升起。清涼流水輕柔地滑過趾間。她開始微微顫抖。她真的很想靜靜地坐在這兒,無聲無息,就這么靜止不動,直到事情發生。那件她成天都在期盼、雖然希望不大、但還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歌聲在她心頭浮掠而過。

“我……”

“為了你好,還是去吧!”他催促著。

“我累了。”她回答道,“改天再說吧。”

“你的圍巾在這兒。”他遞上一個小瓶,“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出去走走了。”

“你每星期不是都會去硅市兩次?”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生意嘛。”

“噢?”她輕聲地對自己說。

小瓶內倒出某種奇特液體,接觸到空氣就化作一縷藍霧,環繞在她頸上,冉冉飄動。

焰鳥靜靜地等待,如同爐中煤火,在清涼平緩的沙地散發光彩。白色的座篷在夜風中鼓起,輕輕搖曳著,上千綠色絲帶將之牢系在鳥兒身上。

伊拉躺在篷中,丈夫號令一發,焰鳥騰躍、燃起,飛向黑暗的天空。絲帶繃緊,篷子也隨之揚升。滑過的沙土因摩擦而低鳴;藍色的山丘不斷地向后飄移、浮掠;他們的家園遠遠地被拋在后頭:還有那灑水的雨柱、合攏的花朵、歌唱的書冊,以及地板上潺潺的涓流。她的眼睛沒有注視先生,只是聽他吆喝鳥兒,命令它們愈飛愈高;千萬個火光,就是天空中紅黃相間的煙火,牽引著花瓣般的座篷,在風中焚燒、飛翔。

她并未鳥瞰其下細小如骨制棋子、死寂而古老的城市,亦不俯視那充塞著空虛和幻夢的老舊運河。他們好似月亮暗影,如同熊熊火炬,飛過枯竭的河流,越過干涸的湖泊。

她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天空。

伊爾說了些話。

她還是呆呆地凝視著天空。

“你有沒有聽到我剛剛在說什么?”

“嗯?”

他吐了口怨氣。“你應該要仔細聽的。”

“我在想事情。”

“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個愛好大自然的人,不過今晚你對天空倒蠻有興趣的。”他說。

“今晚的夜空很漂亮啊!”

“我在想,”她丈夫緩慢地吐出一字一句,“晚一點我要打個電話給胡樂。跟他說我們找個時間,噢,大概一整個禮拜吧,到藍山度個假。這只是個初步的想法……”

“藍山!”伊拉一手抓著座篷的邊緣,猛然轉身面向他。

“我只不過提議一下而已。”

“什么時候去?”她顫聲問道。

“我想明天就出發好了。你知道,早點去什么的。”他隨性地回應。

“但是我們從來沒有這么早去過呀!”

“就這一次嘛,我想……”他笑著說,“你也知道。偶爾找點刺激,脫離那些平靜和寂寥也不錯啊!你沒有其他打算吧?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她吸了口氣,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回答:“不要。”

“什么?”他大吼大叫,嚇到了焰鳥,座篷被猛然拉扯。

“不。”她的語氣堅定,“就這么決定了。我不去。”

丈夫看著她,兩人都不做聲。伊拉就這么轉過身去。

鳥兒持續飛著,千萬星火隨風飄降。

破曉,朝陽穿透晶柱,蒸融了伊拉寢眠時所躺的霧氣。她整夜都懸浮在地板之上。自墻壁傾注而出,有如柔軟地毯般的薄霧,支撐著她的身軀。整夜,她就睡在寂靜的水流之上,像只小舟隨著無聲的浪潮起伏。如今云煙散去,整張霧毯的厚度漸漸下降,直到她輕輕落在喚人清夢的水際。

她睜開雙眼。

丈夫站在她身旁,看起來像是站了好幾個鐘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不知緣由,但就是無法直視他的面孔。

“你又做夢了!”他說,“你一直不停說夢話,害我整夜都沒辦法好好睡覺。我真的覺得你該去看個醫生。”

“我會沒事的。”

“可是你在夢里說了一大堆話!”

“有嗎?”她吃了一驚。

黎明曙光照進冷冽的房內。伊拉躺在那兒,一道灰色光線籠罩著她。

“你夢見了什么?”

她得回想一會兒,才憶起內容:“那艘船再度從天而降;那高個兒走出船艙和我聊天,開心地跟我說些小笑話。過程十分愉快。”

K先生觸摸楹柱。溫水冒著蒸汽,如噴泉般涌出,驅走室內的寒意。他的表情頗為冷漠。

“然后,”她接著說,“他,就是自稱有個奇怪名字、叫納撒尼爾·約克的男人,說我很漂亮,然后——然后就親了我。”

“哈!”丈夫大喝一聲,猛然轉過頭去,下巴不住抽動。

“不過是個夢嘛!”她開始覺得好笑。

“把那愚蠢的、只有女人才會做的夢留給你自己吧!”

“你這樣很孩子氣耶!”伊拉躺回殘存的化學煙霧之上,過了一會兒,輕輕地笑了,“我想起更多夢里的內容。”她承認道。

“唔,那是什么?那什么?”他尖叫著。

“伊爾,你的脾氣真壞。”

“告訴我!”他強烈質問,“不準對我有任何隱瞞!”他臉孔僵硬,怒氣沖沖地逼視著她。

“我從來沒看過你這個樣子。”她驚訝中半帶愉悅地回應道,“整件事只不過是這個納撒尼爾·約克跟我說——唔,他說要帶我上船,和他一起飛上天,然后回到他的星球。真的很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是哦?”他幾乎按捺不住嘶吼的沖動,“你聽聽自己說的,和他說話,和他打情罵俏,和他一起唱歌,天哪!一整晚;你真該好好聽聽自己在說什么!”

“伊爾!”

“他什么時候降落?在哪里從他那艘該死的船上滾下來?”

“伊爾,小聲點。”

“小聲個屁!”他僵硬地屈身彎向伊拉。“夢里頭,”他抓住她的手腕,“宇宙飛船是不是降落在綠谷?是不是?回答我!”

“怎么了?是啊……”

“是今天下午降落,對不對?”他繼續逼問。

“是,是,我想是這樣沒錯,但那只是個夢啊!”

“很好,”他硬生生把她的手甩開,“你很誠實!你睡覺時所講的每個字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你提到了確切的地點和時間。”丈夫呼吸濁重,像個因目睹閃電而失明的人走過廊柱之間。隨后,他緩緩調勻呼吸。伊拉注視著他,仿佛他已經瘋了。最后,她起身走過去。“伊爾。”她悄聲喚道。

“我沒事。”

“你病了。”

“不。”他勉強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我太孩子氣了。原諒我,親愛的。”他敷衍地輕拍妻子一下,“很抱歉,最近工作太多了。我想我該去躺一下……”

“你太激動了。”

“現在好多了。沒事了。”他的氣似乎消了,“忘掉它吧!對了,我想跟你說昨天聽到的一個有關烏爾的笑話。不然你去準備早餐,我來講笑話,別再談這件事了,好不好?”

“不過是個夢嘛!”

“當然。”他吻上她的臉頰,不帶任何表情,“不過是個夢啊!”

炎熱的正午,太陽高高掛在天空,山丘在日照下閃閃發光。

“你不進城嗎?”伊拉問道。

“進城?”她丈夫微微揚起眉頭。

“每到這個日子你會去的。”她調整一下臺上的花籠。花兒開始騷動,張開饑餓的黃色大嘴。

他合上書本。“不。太熱了,也太晚了。”

“噢。”工作完畢,伊拉走向門扉,“唔,我馬上回來。”

“等一下!你要去哪?”

很快地,她已走到門口。“阿寶找我去她那里!”

“今天?”

“我很久沒跟她見面了。不過一小段路而已。”

“就在綠谷里邊,不是嗎?”

“是啊,走一下就到了,不遠。我想我會……”她神色匆匆。

“我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他說著跑上前要接回妻子,看來對自己的健忘十分在意,“我居然忘了今天下午請了恩勒醫生過來。”

“恩勒醫生!”她的身子移向大門。

他抓著她的手肘,穩穩地將她拉回。“沒錯。”

“可是阿寶……”

“伊拉,阿寶可以等。但我們一定得招呼恩勒。”

“就幾分鐘而已呀……”

“不,伊拉。”

“真的不行?”

他搖搖頭。“真的不行。更何況,去阿寶家得要走好長的一段路。不但要穿過綠谷,然后還得通過大運河和鎮上,不是嗎?一路走過去會非常非常熱。再說恩勒醫生見到你也會很高興。你說呢?”

她并沒有應聲。她想要掙脫、逃跑;她想大吼大叫。然而她卻只是坐在椅子上,緩緩地翻轉手指,面無表情地盯著它們,此身此心都受到束縛。

“伊拉?”他小聲問道,“你待在家里吧?”

良久,她終于開口:“是的,我會在家。”

“整個下午?”

“整個下午。”聲音懶洋洋,沒有生氣。

這一天都要過完了,恩勒醫生仍未出現。伊拉的丈夫看來對此不甚驚訝。向晚時分,他喃喃自語說了些什么,走向櫥柜,取出一把邪惡的武器,那是根尾端附有扳機的泛黃長管,還連上一個風箱。轉過身,他臉上戴著一張由銀色金屬打制、毫無表情的生冷面具。每當他想隱藏感情的時候,它就是最好的掩護。凹陷與弧度完美地貼著他瘦削的雙頰、下巴,還有腦門。面具泛著光彩,他手執武器,細細打量。金屬管不時發出嗡嗡蟲鳴聲。只要里面尖聲嗡鳴的恐怖金色群蜂一擁而出,它們將會叮咬、放毒,最后紛紛落下,如同沙地里的種子般失去生命。

“你去哪兒?”伊拉問道。

“什么?”他正聆聽著風箱里的邪惡嗡鳴聲,“恩勒醫生來晚了,我再這樣等下去一定會瘋掉。我要出去打個獵,等會兒就回來。你要確定待在家里哦,你會吧?”銀色面具閃閃發光。

“好。”

“還有要告訴恩勒醫生,我馬上回來。只是打獵而已。”

三角門關上。他的足跡漸漸消失在山丘之中。

她看著丈夫漫步在陽光下,直到不見蹤影。接著她繼續未完的工作:手捧磁塵清掃屋舍,擷取晶墻上新生的水果。她元氣充沛、動作利落,但偶爾會遲疑一下,發現自己正唱著那首奇怪卻難忘的歌曲,看著晶柱之外的朗朗晴空。

她屏住呼吸,挺直站立,靜靜等待。

它來了,更近了。

好像隨時都可能發生。

就像是雷雨即將來臨的日子;先是等待中的寂靜,然后感覺到空氣里最微弱的壓力隨著氣流不時擾動,帶著暗影和云霧,吹拂整片大地。在這風雨前的一刻,耳朵感受到氣壓變化,你焦躁不安,開始發抖。接著污漬沾染天空,云塊增厚;山頭蒙上一層鐵灰。籠里花朵無力地嘆息示警;你的頭發也微微豎起。屋中某處的語音時鐘吟唱著:“幾點,幾分,幾點,幾分……”聲音如此輕柔,不掩流水拍擊絲絨的潺響。

接著,暴風雨就來了。電光石火之中,聲勢浩大的黑暗渦流席卷大地,迫近、降臨,久久揮之不去。

那就是當時的景況。風暴聚集,然而天空晴朗依舊。閃電在意料之中,卻不見一朵云彩。

伊拉穿過令人窒息的夏日家屋。閃電隨時會從天而降,屆時將晴天霹靂,硝煙四起;萬籟俱寂,只有小徑上的腳步聲,還有水晶門上的輕叩,她立即奔跑前去應答……

伊拉,你瘋了!她自嘲著。你那恬淡的心靈怎么會有這些瘋狂的念頭?

然后,它竟發生了。

一股熱浪如熊熊烈火劃過空氣,伴隨著急速旋音,天空中一陣閃亮,泛著金屬光輝。

伊拉大叫出聲。

她沖過楹柱,敞開門扉,面對山丘。但在此時,卻沒有任何動靜。

當她停下腳步,才發現自己即將飛馳下山。她得待在家里,哪兒也不能去。醫生要來拜訪,如果她出門的話,丈夫鐵定會勃然大怒。

她呼吸急促,在門內等待,手則焦躁地向外伸去。

她努力想看到綠谷,卻不見任何景物。

笨女人。她走進屋里。只不過是你和你的想象罷了,她心想。那沒什么,不過是一只鳥、一片樹葉、一陣風,或是運河里的一條魚而已。坐下。休息。

她坐了下來。

一聲槍響。

非常清晰、尖銳,是那邪惡的毒蟲槍發出的聲音。

她的身體隨著音波抽動。

它來自遠方。一槍。迅捷的、遙遠的蜂鳴。清楚的一槍。接著,又一槍,精準、冷酷,卻又遙不可及。

她又縮起身子;不知為何,開始尖叫,不住地尖叫,永不停歇。她飛奔穿越房舍,再度甩開大門。

回聲淡去,消失在很遠很遠的遠方。

再也聽不見了。

她臉色慘白,在庭園中等著,整整五分鐘。

終于,伊拉低下頭,拖著緩慢的腳步,游蕩在房內柱間,雙手不停地摸摸碰碰,嘴唇顫動,直到獨自一人坐在漸次昏暗的品酒室里等候。她開始拿起圍巾底邊,擦拭一只琥珀杯。

然后,遠方傳來踏過碎細石礫的腳步聲。

她起身站在這靜室的中央。酒杯從指間滑落,墜地粉碎。

腳步聲在門外躑躅不前。

她該出聲嗎?她該放聲叫著“請進,噢,請進來”嗎?

她上前幾步。

腳步走上斜坡。一只手扭動門閂。

她對著門微笑。

大門敞開。她收起笑容。

是她丈夫。銀色面具光澤黯淡。

他走進來,只看了妻子一眼,就按鈕打開武器的風箱,兩只死蜂從裂口彈出;一聽到落地聲,就立即踩跺蜂尸,然后把空槍擺在房間的角落。此時伊拉彎下腰,不斷試著要撿起杯子碎片,卻徒勞無功。“你剛剛在做什么?”她問道。

“沒事。”他轉過身回答,面具已經取下。

“但是——我聽到你開了槍。而且還是兩槍。”

“只是打獵嘛,你偶爾也喜歡打獵的。恩勒醫生來了嗎?”

“還沒。”

“等等。”他捻了一下手指,表情頗為氣惱,“啊!我現在想起來了。他是明天下午才要來拜訪我們。我真笨。”

他們坐下用餐。伊拉看著食物,沒有動手。“怎么了?”她丈夫頭也不抬地問道,繼續忙著把餐肉浸在滾燙的巖漿里。

“不知道。我不餓。”她回答說。

“怎么不餓?”

“不知道。就是吃不下。”

風兒揚起,吹過天空;太陽正在西沉。狹小的斗室霎時變得寒冷。

“我一直試著記起。”她在寂靜的房里訴說;對面金色眼睛的丈夫表情冷漠、身形直挺。

“記起什么?”他啜飲一口美酒。

“那首歌。那首美妙的歌曲。”她閉上雙眼,開始哼唱,卻不是原來的曲調,“我把它給忘了。可是,不曉得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想忘記它。那是我想永遠記得的歌。”她擺動雙手,仿佛這樣的律動可以幫她回想起整首曲子。隨后,她癱在椅子上。“我記不起來。”她哭了出來。

“你干嗎哭?”他問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我很難過卻不知道為什么,我哭了卻不知道為什么要哭,但我就是想哭。”

她以手掩面,肩膀一次又一次地抽動。

“明天你就會好起來了。”他說。

她抬起頭,但沒有看著她丈夫;只是遠望那空曠的沙漠,以及浮現在黑暗天空中的閃耀群星。遠方夜風吹拂,沙沙作響;綿長運河里,流水潺潺,激起一絲冷意。伊拉合上雙眼,不住地顫抖。

“是的。”她回應道,“明天我就會好起來了。”


(1)英國詩人本·瓊森(Ben Johnson, 1572—1637)的作品《給西莉亞的歌》(Song to Ce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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