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戀愛與幻想
談起戀愛論,最廣為人知的我以為是司湯達的《論愛情》。司湯達把戀愛分為七個階段:贊賞、幸福的空想、希望、戀愛、第一次結晶、懷疑、第二次結晶。司湯達說前兩個階段有的人會經歷一年之久,而第三到第七這幾個階段很快就度過了。司湯達的戀愛論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所謂的“結晶”——把樹枝伸進薩爾茨堡的鹽水池里,上頭很快就附著鹽的結晶,過一段時間,就會變得如水晶一般晶瑩剔透。司湯達以此為例,說明戀人的身姿在幻夢中變得美麗,并反復提到,這是戀愛最大的動機。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人看來毫無價值的東西,對于自己而言卻是世界上無可替代的珍寶。有人以悲觀的態度看待這種戀愛的心理,認為戀愛不過是錯覺而已。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認為,戀愛和疾病一樣,可以診斷,也可以分析。他的戀愛小說寫得非常悲觀:一廂情愿的戀愛必然以絕望告終;被愛者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情人眼里也是美麗的,然而一旦愛情消逝,他(她)就立刻成為一文不值的殘磚破瓦。普魯斯特在他的小說里把司湯達的學說推向了悲觀的極端,其實司湯達的戀愛論并不悲觀。司湯達相信“熱情”。他認為,人類最崇高最寶貴的情感就是熱情,只有擁有熱情,活著才有價值。他鄙視法國人缺乏熱情,認為意大利人才是理想的人類。而普魯斯特不相信熱情,悲觀地認為戀愛都是虛妄的,是一種病態。
我沒有像普魯斯特那樣把戀愛想得那么悲觀。為什么這么說呢?如果戀愛是一種錯覺,那么人生也是錯覺。覺得某個女人、某個男人很靚很帥,動了愛慕之心,這跟人從工作中發現了美,從而傾注全部的熱情來完成它是一回事。比如在山中小木材廠干活的人,把他的工作當做畢生的事業,傾注所有熱情,度過了充實而有意義的一生。反觀個別身居大都市的富翁,衣食無憂,應有盡有,以至于人生沒了盼頭,在不幸中了結一生。如果把這些全都歸為錯覺,那么戀愛是錯覺工作是錯覺,活著全都是錯覺,人生哪還有夢想可言?活著哪還有意義可言?從這個意義上講,普魯斯特的思想是可悲的,病態的。
在這里,我也想談一談戀愛為什么會美化人生,或者說它有什么致幻的成分。司湯達在他的書里舉了一個悲劇性的例子:一個姑娘,聽說一位名叫愛德華的男青年將要復員,而且此人一表人才,雖然未曾謀面,姑娘已經傾心于他。有一回她去教堂,見到一位陌生的男青年,恰巧聽到有人叫他“愛德華”,便認定他就是心上人,愛上了他。不料一周之后,真正的愛德華回來了,當然不是她在教堂見到的那位,這令她臉色發青,痛苦非常——被自己的幻想所蠱惑而認錯了人,這種事經常發生在墜入愛河的人身上。況且,戀人雖然相愛,但雙方的心理活動還是千變萬化的。沒有秘密的戀人將會失去魅力,因為這會剝奪我們的想象力。所以相愛的雙方總在做一些矛盾的事情——總是從對方的話中求證對方是否真的愛自己,然而一旦愛情得到證實,心動的感覺瞬間便消失了。人們像是在拼命追求真相,然而一旦掌握了真相,愛情或許就消失了。
各位讀者大概都想過要破壞這個年齡段常有的對戀愛的美好憧憬吧。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并非戀愛的真正要素。單就信賴而言,友情深厚的朋友之間的信賴更強。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之間的情感,從信賴的角度來講,也遠比戀人之間的情感深厚得多。說到底,戀愛需要“謎團”。對方親口說出“我愛你”,并不代表他(她)真的愛你。再極端一些,即便在肉體上尋求證據,有時候也無法證明他(她)真的愛你。說起來人類很可悲,即便不愛,也能用肉體來蒙混過關。這一點不光是男人,女人當中也存在這種情況。人類和動物不同,靈和肉是分離的,人類的戀愛想必就是在這靈肉分離中形成的。如果人類只能像動物那樣,用肉體來表達好惡,那么戀愛將不會產生。人是有靈魂的,即便用靈魂去求證,也無法用肉體來求證;即便用肉體去求證,也無法用靈魂去求證。戀愛萌發自這種人類特有的分裂狀態,是人性的特征之一。
熱情的法則和理性的法則不同,傾向于自欺,所以謊言也不再是謊言,真相也不再是真相。這么看來,如果世上真有聰明的戀愛,那么只有不愛對方這一種可能。一個人假如不愛對方,而僅僅是被愛,即入了隨心所欲之境,整個世界在他(她)看來就像一幢全透明的玻璃房子,沒有盲點,沒有秘密。再來看奉獻出愛情的那一方,他們都成了傻子,全世界漆黑一團,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明白。A和B兩人談戀愛,有一方是一廂情愿,對于一廂情愿的一方而言,世界是一個大謎團,而對于另一方而言,世界是透明的。那么,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嗎?很有趣,答案是否定的。再自戀的女性,也無法長時間忍受“只是被人愛卻不愛別人”的狀態。常有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美女不可自拔地愛上普普通通的男子,原因就在于:一味地被人愛,身處隨心所欲之境,并且洞察一切,倒令人覺得空虛絕望,盼著自己的世界重新布滿謎團。而那些一廂情愿愛著別人的人,一旦覺得愛得太累,也會盼望有人一廂情愿地愛著他(她),自己得以休息。
可見在戀愛中,愛的一方和被愛的一方有時會互換立場,轉換角色。不過世上有一些人往往充當前者,有一些人往往充當后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比如美女,天然是被愛的一方,而丑男,往往不招人待見,一廂情愿地愛著別人,所以戀愛的悲劇往往在丑男和美女之間發生,最后陷入絕望。不過,也并非丑男就沒人愛。有一部美國電影叫《君子好逑》,說的就是美女愛丑男的趣事。歐內斯特·博格寧扮演的男主人公馬蒂是一個長相丑陋的男子,自知沒人會愛上自己,最終卻體味了愛情的喜悅。這個大眾所喜聞樂見的故事在青年當中很常見。且看獻出愛情的一方,可以說是封閉在自己的硬殼當中,一旦得知對方也愛自己,說不定就沒了興致。這一點也被屢屢提及。說一段我在一份女士的手寫稿中讀到的故事。這位女士深深愛上了上門診療的大夫,每當大夫上門,她都會坐立不安,心臟怦怦跳,翹首期盼大夫出現。有一天大夫來了,不巧她手頭正好有活要干,走不開,便讓大夫在客廳等著。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她進了客廳,只見大夫忽地站起身,急匆匆朝她走過來,滿臉期待的神色。她見到大夫這副滿足的表情,忽然感覺無比討厭,從此便不再喜歡這位大夫了。這個例子體現了戀愛的不可思議之處。她愛的是原封不動的大夫,一旦發覺對方對自己有意,那份愛意就煙消云散了。可以這么說,戀愛的人心中總有兩個念頭在搏斗,一個試圖吸引對方的目光,另一個想努力維持現狀。
人常言“相親相愛”,真的有“相親相愛”嗎?俗話說,戀愛總共只有十分,一方奉獻六分愛,那另一方只有四分愛。一方只給出三分愛,另一方就得愛七分。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雙方各愛五分的情況可能存在嗎?人是不斷變化的,各愛五分的狀態不會長久。這個過程就像是狐貍和貉子斗智,看誰能騙過誰。所以說雙方要維持各愛五分的狀態,必須要有高明的技巧甚至是騙術。舉個例子,B男愛A女,而且B是個花花腸子,他自知無法保持同樣的狀態一直愛A,因此感到不安,為此他找了C女當情人。他其實不愛C,但有了C這個情人,他便可以恒久地保持對A的愛情。可能這么說有點怪,應該說B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用這種辦法維持著對A的忠誠。
這個例子反映了人類心理的奇妙法則。在戀愛當中,人的坦誠和真心很難一概而論。有不少新娘在婚后一五一十地向老公坦白以前交過的男朋友。這算是坦誠么?我表示懷疑。這些坦白恐怕會令老公一直苦惱下去。她確實講了真話,那只是忠于她自己,而忠于自己未必就是忠于愛情。這正是人心的怪謬難解之處。我的觀點或許有些過激,我想說,在戀愛當中,所謂誠實是對對方的誠實。說得再直白露骨一點,所謂誠實,就是如何令對方長時間保持美好的幻想。說到底,誠實并不是把自己的真心硬塞給對方,而是拋棄自我,為對方著想。本著這個初衷,謊言也會變成真心話。比如對方認定自己是個踏實淳樸的男人,自己還偏要展現丑陋的另一面,這能說是誠實嗎?或許,主動去營造自身踏實淳樸的形象,才是真正的誠實。在戀愛中,打破對方的美好幻想以示自己真實無欺,這種想法很有問題。所以說戀愛的雙方互相探測真心,也不能一廂情愿,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戀愛不是小孩做的事情,而是大人做的事情,所以謊言也是為最美好的目的服務的。這么說來,謊言這種東西,在戀愛當中反倒帶上了最誠實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