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堂(古爾納作品)
- (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 3451字
- 2022-09-02 17:35:37
4
爸爸出來找他。他剛剛午睡醒來,眼睛還因為睡意而泛紅。他左臉發紅,也許是側身睡覺的緣故。他撩起汗衫的一角撓了撓肚子,另一只手撫摸著下巴上依稀可見的胡茬。他的胡子長得很快,每天下午睡覺起來都會刮一次。他對優素福露出微笑,然后變成燦爛的笑容。優素福仍然坐在后門邊,還在媽媽離開他之處。現在爸爸過來挨著他坐下。優素福揣測爸爸試圖裝成若無其事,這使他感到緊張。
“小章魚,你想不想去旅行?”爸爸一邊問,一邊把他摟過來,他能聞到爸爸身上的男人的汗味。優素福感覺到那條胳膊在自己肩上的重量,很想把臉埋在爸爸胸前,但他克制住了——他這么大了,不該那樣。他抬眼看向爸爸的面孔,想讀懂他話中的意思。爸爸嘿嘿一笑,把他的身體摟緊片刻,說:“別顯得那么高興。”
“什么時候?”優素福問,并輕輕掙脫開來。
“今天,”爸爸開心地提高嗓門說,然后一邊打了個小哈欠一邊笑,盡量顯出平靜的樣子,“現在。”
優素福踮著腳站起身,彎了彎膝蓋。他有一種想上廁所的短暫沖動,急切地盯著爸爸,期待他的下文。“我要去哪兒?阿齊茲叔叔呢?”優素福問。一想到那枚十安那,就消除了他那突然而潮濕的恐懼。在拿到十安那硬幣之前,他不能去任何地方。
“你會跟阿齊茲叔叔一起去。”爸爸說,然后朝他微微苦笑。每當優素福對他說些傻話時,他就是這樣。優素福等待著,但爸爸不再說話。過了片刻,爸爸哈哈一笑,作勢撲向他。優素福連忙閃開,也笑起來。“你會乘火車走,”爸爸說,“一直到海邊。你喜歡火車,對吧?一路到海邊你都會很開心的。”優素福等著爸爸再說些什么,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此行的前景難以心生歡喜。最后,爸爸拍了拍他的大腿,讓他去找媽媽收拾幾樣東西。
出發的那一刻來臨時,似乎不太真實。他在屋子的前門與媽媽告別,然后跟著爸爸和阿齊茲叔叔去車站。媽媽沒有擁抱和親吻他,也沒有為他流淚。他一直擔心她會這樣。后來,優素福想不起媽媽當時做了什么或說了什么,但記得她一臉病容或者說茫然,疲憊地靠在門柱上。每每想起離開的那一刻,他腦海中浮現的畫面就是他們所走的那條發亮的路和他前面的兩個人。最前面,是那個搖搖晃晃的運夫,肩上扛著阿齊茲叔叔的行李。優素福獲準拿著自己的小包袱,里面有兩條短褲,一件上一次過節時穿過的仍然很新的長袍,一件襯衣,一本《古蘭經》,以及媽媽的舊念珠。她把除念珠以外的所有東西用一條舊披肩包起來,然后把幾個角系成一個很大的結。她微笑著把一根棍子從結中穿過,好讓優素福把包袱扛在肩上,就像運夫們那樣。至于那串褐砂石念珠,則是最后才偷偷塞給他的。
他從未想過——一刻也沒有想過——他可能會離開父母很久,或者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他從未想過要問什么時候回來。他從未想過要問為什么是陪阿齊茲叔叔一起旅行,或者事情為什么要安排得這么突然。在車站里,優素福看到除了那面有一只憤怒黑鳥的黃旗外,還有另一面旗子,上面有個銀邊的黑十字架。要是車上有德國高級軍官時,他們就揮舞那面旗子。爸爸彎下腰來握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話,終于流下了淚水。后來,優素福想不起爸爸對他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提到了真主。
火車行駛一段時間后,優素福漸漸失去了新鮮感,于是,已經離家的念頭變得難以抑制。他想起媽媽爽朗的笑聲,不禁哭了起來。阿齊茲叔叔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優素福愧疚地看著他,但他把自己夾在長凳和行李之間,已經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優素福知道自己的眼淚不再涌出,但又不愿失去這種傷感。他擦掉淚水,開始端詳他叔叔。這樣的機會以后會有很多,但自從認識這位叔叔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得以正視他的面孔。阿齊茲叔叔一上火車就摘下了帽子,優素福驚訝地發現他看上去非常嚴厲。不戴帽子時,他的臉顯得更寬更胖,不成比例。當他靜靜地靠在那兒打盹時,那種引人注目的優雅風度不見了。他身上的味道仍然很好聞。優素福一直喜歡他這一點。喜歡他的味道、薄而飄逸的長袍和絲綢刺繡的帽子。當他走進一個房間時,他的氣場猶如某種與身體相分離的東西飄了進來,述說著恣意、成功和膽魄。現在他靠在行李上,胸脯下面挺著圓圓的小肚子。優素福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觀察時,看到叔叔的肚子隨著他的呼吸而起伏,有一次還看到一陣蠕動。
他的皮錢袋像往常一樣系在小腹上,皮帶從胯部繞過,在大腿根處用皮帶扣扣起來,猶如某種盔甲。優素福發現叔叔的錢袋從不離身,即使是在午睡時。他想起自己藏在墻腳縫隙里的銀盧比,想到它會被發現,自己做的壞事會敗露,不禁哆嗦了一下。
火車里很吵。煙塵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火和燒焦的肉的味道。他們一路穿行,右邊,是肥沃的平原,在暮色蒼茫中有長長的影子。地面有零散的農場和屋舍,緊貼著奔馳的大地。另一邊是高高低低的山影,夕陽照在那些山巔上,形成一道道光環。火車走得不慌不忙,一路搖搖晃晃,咣當咣當,艱難地向海濱駛去,有時慢得幾乎停止,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移動,然后突然顛簸一下又向前駛去,車輪發出尖銳的抗議。優素福不記得火車在沿途的任何站點停靠過,但后來知道肯定停過。他分享了媽媽為阿齊茲叔叔準備的食物:點心、煮肉和豆子。叔叔熟練而小心地打開食物,低聲說著bismillah(7),微微一笑,然后半張開手掌,做出歡迎的手勢邀請優素福用餐。吃的時候,叔叔和藹地望著他,對著他的苦臉微笑。
他無法入睡。凳子的橫條很硌人,使他難以睡著,最多只是打個盹,或半睡半醒,想解手而心神不定。半夜里睜開眼睛時,看到那半空的昏暗車廂,他很想大哭。外面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擔心火車進入太深,無法安全地返回。他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車輪的噪音上,但它們的節奏很古怪,只會讓他分神和保持清醒。他夢見媽媽是一條他曾經看到被火車車輪軋死的獨眼狗。后來,他夢見自己的懦弱裹著滿是黏液的胎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知道那是他的懦弱,因為有個站在影子里的人這樣告訴他,他自己也看到它在呼吸。
第二天上午,他們抵達目的地,車站內外擠滿了吵吵嚷嚷、成群結隊的商人,阿齊茲叔叔冷靜而堅定地帶領優素福穿過人群。走過街道時,他沒有跟優素福說話,街上到處都是最近的慶祝活動留下的殘跡。棕櫚葉還系在門柱上,做成拱形。小道上散落著被踩壞的用萬壽菊和茉莉花編成的花環,發黑的果皮亂扔在路上。一名運夫扛著他們的行李走在前面,在上午的炎熱中渾身冒汗,哼哧哼哧。優素福被迫放棄了自己的小包袱,因為阿齊茲叔叔指著那個滿臉笑容、歪著身子站在其余行李旁邊的人說:“交給運夫吧。”運夫走起來一蹦一跳,以減輕受過傷的那側臀部的負擔。路面非常燙,光著腳的優素福但愿自己也能蹦著走,但不用說也明白,阿齊茲叔叔不希望這樣。從在街上受歡迎的情形來看,優素福知道他叔叔是個有頭有臉的人。運夫高喊著要人們讓路:“讓seyyid(8)過去,waungwana(9)!”盡管他衣衫襤褸,形象難看,但沒有人跟他爭辯。他時不時地歪嘴一笑,環顧四周,優素福漸漸覺得運夫了解一些內幕,而他自己則一無所知。
阿齊茲叔叔的家是靠近小鎮邊緣的一棟低矮的長條形建筑,與馬路相隔幾碼遠,前面有一大片圍有一圈樹的空地。院子的一角有幾棵小楝樹、椰子樹,還有一棵木棉樹和一棵巨大的芒果樹。另外還有些優素福不認識的樹。在芒果樹的樹蔭下,這么早就已經坐了一些人。主屋的一側有一堵長長的鋸齒形白墻,優素福瞥見墻頭有棕櫚樹和其他樹的樹冠。他們走近時,坐在芒果樹下的男人們站起身,揮手大聲問候。
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名叫哈利勒的年輕人,他從主屋前的店子里沖出來,喋喋不休地表示歡迎。他畢恭畢敬地親吻阿齊茲叔叔的手,如果不是阿齊茲叔叔最后把手抽回去,他會親吻一遍又一遍。阿齊茲叔叔煩躁地說了句什么,哈利勒默默地站在他面前,雙手緊扣在一起,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握阿齊茲叔叔的手。他們用阿拉伯語彼此問候和交流信息,優素福則靜靜旁觀。哈利勒大約十七八歲,身材很瘦,神色緊張,嘴唇上剛開始長胡子。優素福知道他們的談話中提到了他,因為哈利勒轉過頭來看他,并興奮地點頭。阿齊茲叔叔朝主屋的一側走去,優素福看到那堵粉刷過的長墻上有一道敞開的門。透過那道門,他瞥見了花園,覺得看到了果樹、開花的灌木叢和水的亮光。他正想邁步跟上時,他叔叔頭也不回,張開手掌,就那樣直直地伸著,獨自離去。優素福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手勢,但感覺到了它的斥責,知道這意味著他不能跟隨。他看了看哈利勒,發現他正在滿臉笑容地打量他。他向優素福招招手,轉身返回店鋪。優素福用棍子扛起自己的包袱——運夫把阿齊茲叔叔的行李送進屋時,把他的包袱留了下來——跟在哈利勒身后。他已經弄丟了褐砂石念珠,把它掉在火車上了。三個老人坐在店前露臺的長凳上,平靜地目送優素福從柜臺板下鉆過,走進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