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堂(古爾納作品)
- (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 2050字
- 2022-09-02 17:35:37
3
阿齊茲叔叔下午待在客房里午睡。在優素福看來,這像是一種令人惱火的拖延。爸爸也像每天餐后那樣返回自己的房間。優素福不明白人們為什么要午睡,仿佛這是必須遵守的法律。他們稱之為休息,有時連媽媽也那樣,回到他們的房間并拉上窗簾。他嘗試過一兩次,覺得無聊透頂,乃至于擔心自己再也起不了床。第二次時,他覺得死亡應該就是如此,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卻不能動彈,猶如懲罰一般。
阿齊茲叔叔睡覺時,優素福被要求收拾廚房和清掃院子。如果他想在處理剩餐上有任何發言權,這就不可避免。令他驚訝的是,這回媽媽居然留下他獨自處理,而她自己則去跟爸爸說話。她通常會嚴格監督,將真正的剩菜與可以再當一餐的飯菜區分開來。他把食物胡攪一氣,該清除的清除,能保留的保留,刷鍋洗盤,打掃院子,然后走到后門邊的陰涼處,坐在那兒守著,感嘆自己不得不承受的負擔。
當媽媽問他在干什么時,他說在休息。他不想流露出自負的神氣,但聽起來卻適得其反,媽媽不由得笑了。她突然朝他張開雙臂,把他摟在懷里抱了起來,他使勁亂踢想掙脫。他討厭被當成小寶寶一樣對待,她明明知道這一點。他強壓怒氣扭動身體,雙腳尋找著院子光禿禿的地面所帶來的尊嚴。就他的年齡而言,他身材瘦小,正因如此,她總是這樣——把他抱起來,捏捏臉頰,摟在胸前濕乎乎地親幾口——然后把他當孩子似的笑話一頓。他已經十二歲了。讓他不解的是,這一次她沒有放開他。以往只要他奮力掙扎,她就會松開,在他跑走時還給他的屁股來一巴掌。現在她摟著他,把他按在她高聳而柔軟的胸前,既不說話也不笑。她后背的汗還沒有干,身上散發著煙火和疲憊的氣息。過了一會兒,他停止掙扎,任媽媽把他摟在懷里。
他第一次有了不祥之感。看到媽媽眼中的淚水時,他嚇得心臟狂跳。他以前從未見過媽媽流淚。鄰居去世時,他見過她呼天搶地,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也聽過她一臉懇切地祈求萬能的真主保佑生者,但從未見過這種無聲的淚水。他以為是爸爸干了什么,是他對她說了難聽的話。也許是為阿齊茲叔叔做的飯菜不夠好。
“媽媽。”他懇求道,但是她不讓他說話。
也許爸爸說起了他的另一個家庭是多么好。優素福聽到他生氣時這樣說過。他曾經聽到他對她說,那個女人是塔伊塔丘陵背面的一個山區部落成員的女兒,她娘家的人住在一座四處冒煙的茅屋里,穿著臭烘烘的山羊皮,認為五只山羊加兩袋豆子對任何女人都是個好價錢。“如果你出了事,他們會從自己養的女兒中再賣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給我。”他說。她不能僅僅因為是在沿海地區的文明人中長大就裝模作樣。他們吵架時,優素福很害怕,感到他們尖刻的話語刺進他心里,并想起其他男孩講過的暴力和遺棄的故事。
是媽媽跟他談起過爸爸的第一任妻子,媽媽面帶笑容,用講寓言的語氣講述那個故事。她是來自古老的基爾瓦家族的一名阿拉伯女子,雖不算嬌生慣養,卻出身體面。他不顧女方父母的反對娶了她——那對高傲的父母認為優素福的爸爸配不上他們。因為雖然他名聲好,但凡是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他母親卻肯定是野蠻人,他自己也不會成大器。雖然名聲不能因為母親的血統而受影響,但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強加了一些講求實際的必要內容。他們對女兒有更高的期望,而不是讓她成為長著野蠻人面孔的窮孩子的媽媽。他們對他說:“先生,我們因為你好心的關注而感謝真主,但我們的女兒年齡太小,還不到考慮結婚的時候。鎮里比我們女兒更合適的人選多得是。”
但優素福的爸爸已經見過那個年輕女人,對她念念不忘。他已經愛上她了!愛情使他不顧一切,行事魯莽,于是尋找各種方式去接近她。他在基爾瓦人生地不熟,只是去那里為雇主送一批陶土水壺,他與一艘帆船的船長成了好朋友,船長開心地支持他追求那個年輕女子,并幫他出謀劃策以贏得她。船長說,撇開其他的不談,這會讓她那個自以為是的家庭多少感到傷心。優素福的爸爸與年輕女子頻頻幽會,最終攜她私奔。船長熟悉沿海一線遠至北部的法扎、南至姆特瓦拉的所有登陸點,將他們帶到了大陸上的巴加莫約。優素福的爸爸在一位印度商人的象牙貨棧找了一份工作,先是當保管員,后來做了店員和批發商。八年后,他娶的那個女人計劃返回基爾瓦,事先還給她父母寫了一封信請求原諒。兩名幼子將隨她同去,以期父母不再責備。他們乘坐的帆船名為“眼睛號”,離開巴加莫約后就再也不見蹤跡。優素福也聽爸爸談起過那個家庭,通常是對什么事生氣時或心生失望后。他知道那些記憶令爸爸痛苦,使他怒不可遏。
有一次他們吵得很兇,互不相讓,似乎忘了他就坐在敞開的門外,他聽到爸爸抱怨道:“我對她的愛不受祝福。你知道那種痛苦。”
“誰不知道呢?”媽媽問,“誰不知道那種痛苦呢?還是你以為我不知道錯愛的痛苦?你以為我毫無感覺嗎?”
“不,不,別指責我,你別這樣。你是我臉上的光,”他喊道,嗓門提高,聲音也在顫抖,“別指責我。別又來那一套。”
“我不會。”她對他說,聲音變成了嘶嘶低語。
他不知道他們剛剛是否又吵架了。他等著她開口,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邊為自己沒法強迫她說出為什么哭而感到懊惱。
“你爸爸會告訴你的。”最后她說,并放開他,轉身進屋。眨眼間,她就被門廳的幽暗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