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只以為劉昭也是對王龔?fù)瞥缰?,聽到他的名諱才會如此失態(tài),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更加引為知己:“賢弟也聽過王龔公的大名么?”
“如雷貫耳,如雷貫耳!”劉昭乘著女婢收拾狼藉的空檔,掩面答道。
劉表與三人對視一眼,心道這下就好辦了:“王府君深肖其父,更是精通《周易》,賢弟往學(xué),必大有進益。”
張敞點頭笑道:“賢弟上次說,令尊尚未得名師,不敢先之,故讓學(xué)于父。府君聽聞此言,更是為賢弟之至孝所折服,已然同意讓貴父子同入門下了?!?
“屆時,父子共事一師父,必將是士林一大美談啊?!弊诖冉舆^話題,顧左右而笑。
一時間,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屋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岑晊甚至直接離席踱步,暢想起來:“屆時我等同郡豪杰齊聚一堂,出則同車,入則同寢,抵足而眠,促膝而談,豈不美哉”
劉昭瞥了眼那張黑臉,想到某種畫面,心里頓時就有點膈應(yīng):“昭何德何能,竟能得府君與諸位名士如此看重。”
劉昭這次真不是在謙讓,當(dāng)他弄清楚這些人的身份后,心里確實起了猶豫。來了四個人,就有三個是黨人,這要是拜了王暢為師,豈不是掉進黨人窩里去了?
當(dāng)然,他們肯定不會稱自己為黨人。
所謂君子群而不黨,黨人從來都是罵人的話,比如屈原《離騷》里面就有一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
什么樣的人才會偷著樂?當(dāng)然不是正人君子。
省中閹宦說他們?nèi)憾h之,所以稱之為黨人。
劉昭依稀記得黨錮的高潮好像就發(fā)生在靈帝時期,或許下一刻就會爆發(fā)也猶未可知。
現(xiàn)在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他不知道王暢將來會不會被列為黨人,然后自己作為他的弟子被連帶禁錮。而且,從這個時代得到的消息來看,他對黨人的觀感并不算太好。
見劉昭神色踟躕,岑晊皺眉問道:“賢弟莫非不愿與我等為伍?”
“非是如此,只是……”
劉昭嘴上雖然說不是,心里卻很誠實,他是真的怕和眼前這人為伍,除了怕被他拉著大被同眠之外,更怕被他給賣了。
這岑晊本來就是個暴脾氣,見劉昭猶豫不決,頓時就惱了,疾步到他面前:“府君以兩千石之尊,對郎君屢次相召,可謂誠矣,郎君屢次推托是為何故?莫不是想阿附閹人?”
“公孝醉矣!”張敞趕忙替岑晊找補,阿附閹人這種話也是能亂說的嗎?
“今日我滴酒未沾,如何會醉了?”岑晊并不理會張敞的好意,只質(zhì)問劉昭:“我等俱為郡中名士,折節(jié)來這商賈之家……”
“公孝!”張敞急聲喝斷。
“多謝仲慎好意?!?
劉昭頭也不回的朝張敞拱了拱手,眼睛卻直盯著岑晊,嗤而笑曰:“那公孝以為我該如何?擁彗以待,倒履相迎?”
“我岑晊何曾在乎這些虛禮。”岑晊微微昂頭,傲氣十足,露出不屑置辯的神色:
“我等既然來了,就是拿郎君當(dāng)自己人,郎君身為士子,也應(yīng)當(dāng)毫不遲疑與我等為伍,但見你幾次三番神色猶豫,分明是不想親近我等,既然如此,那必是阿附閹人了?!?
劉昭無辜被這樣的人扣了頂帽子,心里也起了些火氣:“景升以為了?”
劉表無奈的搖了搖頭:“如今天下局勢如此,不與士人為伍,那就是阿附閹人,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由不得賢弟猶豫不決?!?
劉昭聞言一笑,當(dāng)場就擊案而歌:“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nóng)成瑨但坐嘯?!?
唱罷,劉昭斂笑問道:“公孝可還記得弘農(nóng)成瑨?”
岑晊聞言頓時面色煞白,掩面回坐。
這還要從一段歷史公案說起。
這成瑨,也就是王暢的前任,初來南陽時,因為岑晊在郡中有很高的才氣名望,便辟之為功曹,郡中大小事務(wù)悉以委之,自己只是高坐清談。
這岑晊真是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
當(dāng)時宛中有個富商叫張汎,是桓帝乳母的外親,此人極其擅于雕鏤,常常制作精巧之物賄賂中官,因而得以幸進,并倚仗權(quán)勢,縱橫鄉(xiāng)里,然后被這岑晊給捉了。
就像李膺一樣,岑晊也是在明知大赦天下的情況下,根本未同成瑨商量,先斬后奏把張汎及其宗族、賓客二百余人盡數(shù)誅殺。
桓帝震怒之下,將成瑨下獄棄市。至于岑晊,他現(xiàn)在還能站在劉昭面前夸夸其談,當(dāng)初必然是沒死的。
事發(fā)之后,此人果斷腳底抹油,跑路了!
念及此處,劉昭陰陽怪氣道:“公孝兄何時衣錦還的鄉(xiāng)???”
宗慈輕咳一聲:“去年六月?!?
“哦!”劉昭作枉然大悟狀。
去年六月,桓帝曾大赦天下。說來可笑,這岑晊可以無視大赦而殺人,自己卻乘著大赦而回家。如今風(fēng)停了雨停了,竟然又囂張起來了。
“今日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劉表見場面尷尬,出面緩和氣氛:“我前幾日聽了個笑話,說是趙地有個人……?!?
哪知,方才還與之談笑風(fēng)生的劉昭也不知發(fā)了什么瘋,根本不買賬,只踱步到劉表案前笑問:“景升兄,不知閣下同郡的那位張儉,張元節(jié)可還在人世?”
劉表那會不知這位小老弟是要發(fā)作他了,若是說還活著吧,看這意思,只怕要說難聽的話,若是說死了,分明是在詛咒他人,只能訥訥道:“或許吧?!?
劉昭扼腕嘆息:“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
“是何言也!”
岑晊臉色剛恢復(fù)幾分正常,聞此言又拍案而起:“張元節(jié)乃反閹義士,在你口中如何就成了禍害?閣下難道真要阿附閹人?”
劉昭連戴兩頂帽子,不怒反笑:“昭不才,前些時日做了句歪詩。”
“久聞賢弟詩名,愚兄洗耳恭聽。”好在張敞與魏家頗有交情,見其他三人都不接話,他只好捧了這個哏。
劉昭仰天長嘆,當(dāng)場就念了句詩:“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劉表幾人雖然對他心懷不滿,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句詩甚好,剛要開口夸贊,只聽劉昭又道:
“如今看來,那里是什么一將功成萬骨枯,分明是,一士名就萬骨枯。景升啊,張儉望門投止,海內(nèi)景行行止,可那些因助其逃竄而被滿門殄滅者,誰人能知得他們姓甚名誰?
張元節(jié)舉劾候覽母子罪行的義舉,昭佩服之至,但閹宦緝捕他時,他為何要跑?當(dāng)然,昭并不是說讓他坐以待斃,而是跑就跑吧,為何要一路連累他人?”
見劉表訥訥不語,劉昭疾步到宗慈案前,見其正掩著口鼻咳嗽,他也不好去打擾一個病人,只能轉(zhuǎn)身逼視岑晊:
“公孝可知,我在復(fù)陽讀到張儉,還有你的故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分明只讀出兩個字?!?
這時候,連張敞都不好再主動接這話茬了。
劉昭見無人捧哏,心里微微尷尬,早知道就一口氣把話說完,只好點將劉表:“景升兄可知是哪兩個字?”
劉表不想知道,但別人都問到臉上了,他自詡君子,不好不答,只能勉強拱手:“愿聞其……”
劉表話都沒說話,就聽劉昭一聲暴喝:“吃人!”
劉昭繼續(xù)回身逼視岑晊:“什么望門投止,他誅宦而逃,往別人門口一站,試問誰人敢拒之門外?如若不然,只怕又要被你岑公孝扣一頂阿附閹宦的帽子了。
什么八俊魁首,我看分明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不!分明是卑鄙的利己主義者!對了,公孝可知何為利己主義嗎?”
一語話畢,屋內(nèi)落針可聞。
內(nèi)外侍奉的女婢面面相覷,她們雖然不知道這群人在說些什么,但見劉昭將四個郡府屬吏說的啞口無言很是與有榮焉,劉郎君不愧是魏氏之甥。
岑晊梗著脖子,兀自爭辯:“人固有一死,那些為救助元節(jié)而死難者,是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
“哈哈哈!”劉昭仰天大笑,久久無語:“他們固然是為大義而死,包括成瑨也是為大義而死,而公孝你至今未死,是不是就活而不義呢?”
岑晊手按劍柄,驟然起身:“劉昭,你欺人太甚!”
劉昭不退反進:“你今日若敢拔劍,我劉昭敬你是大丈夫!”
岑晊臉色陰晴不定,他如果真有拔劍的膽量,當(dāng)年就不會逃跑了。但凡逃過一次的人,哪里還會為了臉面而輕易許人生死呢。
劉表連忙起身橫在二人中間,安撫岑晊落了座,又回身問道:“賢弟以為,閹宦不該誅嗎?”
“景升,你何必顧左右而言他呢,我何曾說過閹宦不該誅?”劉昭失望的瞥了此人一眼:“閹豎逞兇,禍亂天下,我輩士人,自當(dāng)奮發(fā)。
只是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若本事不濟,斗不過別人,自己身死道消也就罷了,千萬不要連累旁人,更不能以大義相挾,讓別人替自己去死,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可不是說,雖千萬人你往矣?!?
“話雖如此,若是賢弟處于張儉的位置該當(dāng)何如?!?
“此事易爾,若是沒有斬草除根額把握,我不會貿(mào)然出手,若是出手被擒……”
說著,劉昭疾步堂中,拔劍四顧,慨然道:“我當(dāng)血薦天下,以告士人,誅宦有死,請從昭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