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
太守治所內。
“臥冰求鯉?不圖我郡竟出如此純孝之人!”
南陽太守王暢正和諸曹掾屬談論近日風靡郡中的另類捕魚事件,聽聞故事主角年僅十一,王府君扼腕道:
“可惜只是個童子,如若不然,吾必舉之為孝廉。”
坐中諸掾面面相覷,深恨自己想不出如此妙招,只是見太守興致頗高,少不得按下心中酸楚恭維道:
“明府治郡,教化大行,就連總角童子都知孝悌之義,當上報朝廷,昭告天下,令世人皆知府君之盛德。”
王暢撫須頷首:“仲慎,汝頗有文采,速速修表一封,我當上奏朝廷。”
功曹從事張敞聞言欣然領命。
也許是大漢百姓太過質樸,臥冰求鯉轟動郡中的速度就連始作俑者都始料未及。
如有人質問,捕魚不應該結網筑梁么,臥冰求魚不冷嗎?必會有正人君子唾其面曰:是何言也!汝不見孝子何等辛苦嗎,竟還說出如此粗鄙之語,當真不為人子!
當然,那條鯉魚究竟是如何得來的,除了劉昭和幾個親近之人,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眾人笑談間,有門吏進屋稟報:“府君,比陽決曹有要是求見。”
“哦?快請他進來。”王暢只以為是他派往比陽的督郵發作魏家,驚動了縣中,故而派人相商。
朱訥在門外拂去臉上汗水,束整了衣冠,狠狠喘了幾口氣。別人勤于王事,他勤于魏事,夙興夜寐三四日,才從比陽趕到宛縣,一心只想幫劉昭把首尾收拾干凈,好得到魏家賞識。
臨進門前,朱訥又悄聲叮囑身后兩個督郵掾屬:“府君若是不問也就罷了,若是問了,你們如實相告就好。”
旋即就看到有小吏來引,朱訥屏氣凝神步入房中,對著上座長揖而拜。
王暢問道:“比陽決曹所為何來?”
朱訥小心打量了眼上座之人,只見他分明佩著銀印青綬,卻布衣幘冠,這裝扮不倫不類的,讓他一時踟躕,莫非有人如此膽大,竟敢在這府中假冒太守不成?
這也不怪朱訥誤會,需知漢官威儀,多半靠峨冠博帶來裝扮。王暢厭惡郡中豪強奢靡無度,所以身體力行,提倡簡樸,出則車馬羸弱,入則布衣皮褥,毫無兩千石的威儀可言。
王暢見朱訥出神,笑道:“比陽決曹何故踟躕?”
朱訥自知失儀,忙躬身道:“下吏見明府威儀抑抑,德音秩秩,心中景仰之至,以至忘言。”
“決曹何須如此,有事直說便好。”王暢輕笑一聲,不置可否,這樣的馬屁他一天不知道要聽多少句,早就不為所動了。
朱訥見郡中掾屬列作左右,神色為難:“下吏有要事相稟,請府君屏退左右。”
王象收起笑臉,沉聲喝道:“荒唐,本府治事,無不可對人言。”
朱訥心中一顫:“稟府君,北部督郵王象被殺了。”
王暢聞言大怒,拍案而起:“何人如此大膽!”
朱訥艱難的咽了口口水,如實答道:“比陽大賈魏氏之甥。”
王暢頓時轉怒為喜,他正想整治魏家,沒想到他們自己送上門來:“魏氏之甥是何人,縣中可否拿住?”
朱訥哪還有平日糊弄縣令的從容,滿臉冷汗都不敢去抹:“復陽劉昭,縣中已無罪釋放。”
“荒唐!”王暢雙目圓睜,一腳踹翻案上的簡牘,逼身近前,厲聲喝問:“那孫舉莫非是個死人,為何無罪釋放擅殺郡吏的惡徒?”
朱訥雙膝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原來,這朱訥在縣中糊弄老縣君慣了,本以為府君不過比縣君多了千石而已,拿捏起來應該不難,所以自告奮勇的討了這份差事。
方才見王暢衣著樸素,他還起了輕慢之心,哪知即便沒有峨冠博帶加持,這兩千石之威,也凜凜不可侵犯。
不提朱訥心驚膽戰,王暢若有所思的望向身旁的掾屬:“復陽劉昭?本府好像有所耳聞?”
張敞掃了眼汗如雨下的朱訥:“就是那臥冰求鯉的劉昭。”
“原來是他!”王暢赫然醒悟:“劉昭一個復陽童子,怎么跑去比陽殺人,莫不是同名?”
“魏氏幼女嫁予復陽宗室,想必此番是隨其母親歸寧。”張敞打量著王暢臉色:“劉昭不過十歲,與王督郵無冤無仇,何故非要殺他,下吏以為其中必有隱情。”
說罷,又對朱訥笑道:“決曹免驚,此事與你無干,身上可有縣中文書?”
“有!”朱訥如蒙大赦,忙從懷里掏出一個縢囊遞了過去。
張敞接過,轉呈給王暢。
王暢刮開印泥,粗略一看,當即臉色就漲得通紅,忍了又忍才未把呈簡仍到庭中:“今日天色已晚,仲慎、孝初、公孝、景升留下,其他人先行回去吧。”
那些未被點到名字的掾屬相互對視幾眼,此時不過未正,哪里就天色已晚了,但見長官面色陰晴不定,也又不敢多問,只能魚貫而出。
眼見朱訥也要乘機溜走,王暢出言止住:“比陽決曹也留下。”
待掾屬都走遠了,王暢才狠狠的將呈簡砸向地面:“王象匹夫,何故害我!”
張敞與其余三人對視一眼,俯身撿起呈簡,略略掃了一眼就躬身請罪:“此事與明府無關,皆是我曹失察。”
王暢也不至于遷怒旁人,回坐嘆道:“當初我見王象視魏家如仇寇,故而才點了他為北部督郵,不想其中還有此等關節,婚姻本結兩家只好,就算不成何至于反目成仇?魏介匹夫雖然無德,看人的眼光卻勝過老夫。”
劉表接過呈簡,看后也是被氣笑了:“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就是那省中閹宦也不過如此。”
熟悉劉表的人都知道,這已經是他最惡毒的臟話了,這還要從他“八及”的身份說起。
兩年前,也就是延熹八年,河內有個叫張成的人擅長風角之術,他推算快要大赦天下了,就教唆兒子殺人,時任司隸校尉的李膺便把這父子倆都緝捕歸案。沒過多久,果然大赦天下,李膺一怒之下抗旨殺了這二人。
張成的弟子上書說李膺結交天下學子,共為部黨,誹謗朝政,桓帝聞言震怒,下令收捕李膺。
李膺在牢里也不知是經不住拷打,或者根本就是宦官捏造,總之供詞牽連到兩百余人,這些人具被列為黨人下獄。
劉表因為極度厭惡閹宦,又能引導人他人追隨賢者,而被士人標榜為“八及”之一。
回到眼下,王暢又問朱訥:“比陽情勢如何,那魏介可又鼓動輿論?”
朱訥連忙搖頭:“縣中耆老賢良聽說此事后,在劉郎君自首途中,無不踴躍相隨,壯其聲勢,及至縣衙已有近千人尾隨,下吏來時,縣中輿論洶洶……”
王暢探身問道:“都說什么?”
“所辟非人王叔茂,孝斬督郵劉郎君,耆老都說要上書刺史……”朱訥鼓足勇氣說完這段話,只覺的渾身如水洗一般,暗自決定此番如能全身而退,無論如何都得讓魏家加錢。
“大膽,你敢威脅本府?滾出去!”
色厲內荏的趕走了朱訥,王暢在自家親信面前也沒什么好遮掩的,頹然嘆道:“想不到我王暢竟有今日,諸位以為該當何如?”
他名列“八俊”,從來都是他編排別人,哪有被人編排的。
功曹張敞沉思片刻,拱手道:“昔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即使海內虛耗,孝武也要久勤征討。與國,則復九世之讎;與己,則合人子之孝。所謂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劉昭與世宗雖有尊卑貴賤之別,然其義一也。故下吏以為,劉昭當褒不當罰。”
王暢搖頭失笑:“仲慎謬矣,劉昭小兒如何能與孝武皇帝相提并論。”
岑晊問道:“叔茂莫不是擔心此事傳揚出去,與聲名有礙?”
“天下輿論皆操制于吾輩,我何懼之有?”王暢嘆道:“只是閹宦視我等士林俊杰如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此番若是被他們抓住把柄,只怕又要大動干戈。”
張敞微微尷尬,畢竟在場之人只有他算不上時人公認的士林俊杰,也就是所謂的黨人,而且他兄長張溫似乎有阿附宦官之嫌。
劉表果然不負及名,思索片刻便道:“劉昭其人,弟子也有所耳聞,其人早年就有神童之名,如今又孝動郡中,只是行為剛烈,非君子所為。
恩師海內名儒,國之干城,不如趁此機會將其收入門下,曉以大道,他家幾代白身,斷沒有不允的道理。至于魏氏女,恩師不如以束帛禮之,彰顯其教子之德。
如此,一來苦主都不再追究,閹豎又有何言哉?二來,這劉昭小小年紀就敢殺人,將來至少也是個能做事之人,若是為我等所用,豈不美哉?”
王暢點頭稱善,吩咐門下迅速派公車迎劉昭母子入宛。至于魏介那老匹夫,就先暫且放他一馬。
至于那身首異處的王象,此等敗類,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