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君,該當(dāng)何如?”
望著來勢洶洶的一群人,老縣令當(dāng)即尿遁,躲到后堂召集掾?qū)偕塘繉Σ呷チ恕?
一個是縣中豪強(qiáng),一個是郡府督郵,兩邊都不是好惹的。老縣令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揪斷了許多精心修理的美髯。
“春秋之義,子不報父仇,非子也。”決曹從事朱訥想起魏安承諾的十匹好布,忙出列道:“建初中,有人子殺辱其父者,肅宗赦其死而降宥之,縣君何不遵其舊例?”
老縣令為難道:“輕侮法早已廢除多時,豈能因循故例?”
朱從事?lián)u頭笑道:“彼時廢輕侮之比,多是因為奸萌之徒托義枉殺,執(zhí)憲之吏得設(shè)巧詐,以至于冤案繁滋,不得不廢。而今卻不然,那王象是否乘機(jī)報復(fù)魏家當(dāng)年拒婚之仇不好說,但貪戀美色妄圖迫使魏氏女改嫁卻是證據(jù)確鑿的,督郵佐屬皆可為證,劉郎君殺之不可謂枉殺。而縣君聰明,肅清本源,豈是當(dāng)年奸猾小吏可比?”
“況且,劉郎君孝名遠(yuǎn)播,若因一惡吏而治其罪,恐惹士林非議。”見老縣君不置可否,朱訥又道:“縣君也是知道的,如今各州郡學(xué)子不思潛心向?qū)W,專研圣人之道不說,反而最喜高坐清談,臧否人物,若是被他們編出什么不好的話來……”
“嘶!”想到那種場景,老縣令倒吸一口涼氣,剛要下定決心,卻又遲疑道:“不過,這王象終究是郡府掾?qū)伲犝f正得府君信賴,若是輕易放過劉昭,萬一郡中追究下來,該當(dāng)何如?”
“縣君謬矣,王府君何等人物?”朱從事松了口氣,眼見這縣君已被說動,搖頭笑道:“王府君乃是八俊之一的天下英秀,豈會為一惡吏張目,只怕撇清干系還來不及呢。需知輿論既可捧之為俊,亦可貶之為丑,他們那樣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豈會惡了自己的名聲?縣君若是就此放過劉郎君,莫把事情鬧到郡中,府君只會感激,絕無追究之理。”
老縣令細(xì)思片刻,重重點頭,拱手稱謝:“若非子言教我,我錯之大矣。”
“下吏職責(zé)所在,不敢言教。”朱訥躬身避過,掃了眼上官:“更何況,魏氏乃是縣中良家,賑濟(jì)鄉(xiāng)里,不落人后,深負(fù)民望,縣君有何義舉從來都是帶頭響應(yīng)。”
言罷,朱從事欺身向前,小聲道:“縣君何不乘機(jī)賣個人情給魏家,他家必定感恩戴德,縣君也不必為今歲考計憂愁了。”
老縣君深以為然,他出生寒門,祖墳冒了青煙才在機(jī)緣巧合之下得以升任百里之主,經(jīng)年輾轉(zhuǎn)各地,飽嘗宦游之苦,若想再升一步卻難如上青天,如今只求安安穩(wěn)穩(wěn)在比陽令上致仕。
但如今親民官難為,他又不忍心過度盤剝小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考計下等了,若是今年再得個下,恐怕就要被去職免官,狼狽而去了。
念及此處,老縣君決心已定:“不過府君那邊?”
朱訥見事已成,大包大攬道:“無妨,縣君只需奏箋一封,將其中緣由細(xì)細(xì)呈上,下吏親赴宛中交與府君,必與縣君無礙。”
老縣令聞言大喜:“那就有勞子言了。”
“不敢請耳,固所愿也。”
計議已定,老縣君重新整理了略顯散亂的發(fā)髻衣冠,恢復(fù)了幾分漢官威儀,在決曹掾?qū)俚那昂艉髶碇兄匦律颂谩?
“請縣君為我兒做主啊!”滿身是血的王象老母懷抱著兒子的頭顱,哭的肝腸寸斷。
早晨王象去魏家尋仇的時候,王母也是勸過,這實在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如今男婚女嫁十余年了,哪還值得專門報復(fù)。
無奈兒子性子太過孤拐,力勸不得,王母惴惴不安了半晌,果然得到通報說兒子壞了事,等她趕到縣衙,只見兒子已然身首異處了。
劉昭雖然于心不忍,但事已至此,只怪王象不作不死,怨不得他。
“肅靜!”老縣君重重的拍了下醒木,狠狠的瞪了劉昭一眼,怒道:“小子劉昭,戕害人命,手段兇殘,按律當(dāng)……”
“咳!咳!咳!”
老縣令的慷慨陳詞被幾聲干咳打斷,抬眼只見站在劉昭身側(cè)的魏介正以手掩鼻,望向別出,更似若無意般朝他露了露寶劍,老縣君頓時氣短一截。
他當(dāng)然知道魏介不敢當(dāng)庭拔劍殺了他,只是他已然在比水邊買了幾頃好地,致仕之后只怕還要看魏家臉色過活。至于什么不懼豪強(qiáng),那是王暢那種有名望,有后臺,有前途的世家子才玩得起的行為藝術(shù),他這種老朽焉能不懼?
但話說到一半總不好不說完,于是也干咳一聲,掩過尷尬:“按律當(dāng)嚴(yán)懲,你可知罪!”
劉昭心下微驚,抬頭卻見老縣令身后一個屬吏朝他做了個安心的動作,于是忐忑道:“縣君容稟,王象辱我母親在先,我殺之在后,督郵掾?qū)俳钥蔀樽C。”
老縣令又是一拍醒木:“竟有這等事?傳督郵掾?qū)伲 ?
那些掾?qū)僖娏宋航楸汶p腿發(fā)軟,竹筒倒豆子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dāng)然,也沒什么好隱瞞的,王象畢竟真的說過那些話。
“縣君為老婦做主啊。”王象母親以頭搶地:“魏家權(quán)勢洶洶,這些人不過是被脅迫著污蔑我兒罷了。”
老縣君聽此一言,頓時又為難起來,他固然是想輕輕放過劉昭,但若是首尾收拾不凈,留下污點,反而不美。
那鳩杖老者見縣令面露踟躕,出身拱手道:“縣君可知這劉郎君為誰?”
老縣君莫名其妙道:“劉昭不是魏老之外孫嗎?”
老者一手持杖,一手虛抬劉昭:“縣君既知此人乃是魏老之外孫,當(dāng)聽聞過他臥冰求鯉的孝行。”
老縣君眼前一亮,孰視劉昭,扶須贊道:“竟是臥冰求鯉的劉郎君當(dāng)面,真乃至孝之人也!嗯,果然是一表人才,看面相就知道不是大兇大惡之人。”
話說,魏氏滿世界吹捧他家有個臥冰求鯉的外孫,老縣君當(dāng)然知之甚詳,只是方才未曾想到此中關(guān)節(jié)罷了。
鳩杖老者見縣君如此上道,暗暗松了口氣:“凡至孝之人,必也是至真至善之人,郡府為國舉孝廉也正是因為如此,至孝之人又如何會拿母親的名聲去污蔑他人?老朽愿為劉郎君作保!”
“張翁!”王象老母滿眼悲憤的望著鳩杖老者:“你也要與魏家同流合污嗎?”
“是何言也!”劉昭見王母開始胡攪蠻纏,怒道:“莫非世人皆錯,唯你兒子王象是對的?這些督郵掾?qū)伲嗍峭跸蠊逝f,你大可當(dāng)著縣君以及縣中眾耆老的面,讓他們指天起誓,王象究竟有沒有說過那些話!”
王象母親抱著兒子的頭顱,眼中噴火:“小賊,就算爾等所言非虛,我兒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并未付諸行動,你大可將他打出便是,何故下如此毒手?”
“哈!哈!哈!”
劉昭被這話逗樂了,仰天長笑幾聲,這就要怪這個時代的春秋決獄了:“所謂言發(fā)于心,而心重于行,故孔子曰?于?馬,皆能有養(yǎng),出言不遜已是罪大惡極!”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王母老年喪子,我很同情。至于令郎,我不殺之,是為不孝,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劉昭說罷,也不理會王母眼中的惡毒,轉(zhuǎn)身拱手道:“一切請縣君定奪。”
老縣令見王母承認(rèn)了兒子言語,也不在糾結(jié),一拍醒木,當(dāng)即宣判:“王象卑鄙,蒙獲簡拔,不思上報府君,下安黎庶,卻挾勢弄權(quán),強(qiáng)奪人……”
“咳!咳!咳!”
老縣令咽了口口水:“總之,王象辱人母在先,人子殺之在后,此行深合春秋大義,故本縣判劉昭無罪。”
“青天大老爺!”劉昭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聞言還是長舒了口氣,不禁長拜高呼。
“什么青天大老爺!?公堂之上,休得胡言亂語!”縣君又重重一拍醒木,厲聲道:“小子劉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著令賠償王象老母寡妻千金頤養(yǎng)天年,可有異議?”
“正該如此!”魏介側(cè)身拱手,千金對他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縣君明察秋毫,還我外孫清白,某不勝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