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寂寞身后事
他是一名牙醫(yī),在上?!叭毡九友泪t(yī)學(xué)?!比谓獭K形鲌@寺春忘,淞滬戰(zhàn)爭打響時,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他七十二歲。
他是個勤勉的人,十七年來,每晚都會寫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內(nèi)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教師工資數(shù)、棚戶居民衛(wèi)生狀況、餐館食譜……都是辛苦搜集而來,每晚抄完這些瑣碎信息,他會留出兩個小時,寫屬于自己的論文。
已經(jīng)有三十五萬字了!他對這三十五萬字反復(fù)修改,最終決定刪減為兩萬字。多年的寫作,令他逐漸醒悟,越復(fù)雜的文字越?jīng)]有價值。
三十五萬字中有著過多的感性,比如:“中國,漫無邊際!即便僅是華中地區(qū),其漫無邊際也令人暈眩。這種暈眩感,讓我明白中國對日本的意義。”
——這樣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剛到上海時所寫,當(dāng)時他五十五歲。五十五歲,多么年輕!三十五萬字中濃縮著他十七年的歲月,含著一個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決定把自己從文字中剔掉,剩下的兩萬字將以強(qiáng)大的理性征服后人。更好的是,對現(xiàn)任日本政府產(chǎn)生影響——他對此期望不高,因為他只是一個職位低下的間諜,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滬戰(zhàn)爭開始后,中方取得絕對優(yōu)勢,擊落日本飛機(jī)四十余架,兩次重傷日本軍艦“出云號”,攻入日軍在上海郊區(qū)的墳山陣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醫(yī)學(xué)校進(jìn)駐中國士兵,他翻墻逃出,正奔走在一條里弄中。
他穿黑色西裝,拎著一個咖啡色公文包,即將走出里弄時,碰上一伙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鎮(zhèn)定回答:“跟你們一樣,中國人。”說完意識到自己的仁丹胡還沒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
他被押走了。后悔剛才沒有說出:“對!日本人,一個理論家?!?/p>
西園寺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樓的后院,預(yù)感死期將至,今天日期是“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我已在世上活了這么久。來到中國后,養(yǎng)成了看皇歷的習(xí)慣,皇歷寫每日兇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應(yīng)該洗個澡,老實待在牙醫(yī)學(xué)校。進(jìn)駐校園的中國士兵只是將日本教員監(jiān)管起來,并沒有懷疑這里是間諜機(jī)構(gòu)。校園內(nèi)有行動自由,可將材料從容銷毀。
但他不能銷毀那兩萬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夠影響日本的未來。
所以,他逃了。
兩萬字裝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持刀市民拎著,送交一名中國軍官。軍官坐在乒乓球案子前,案上堆滿各種繳獲品。
院中排隊站著四十余人,都有間諜嫌疑,逐一上前受審。他前面的是位背駝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園寺春忘莫名欣慰,安定下來。
軍官從乒乓球案子上揀出一把日本刀,刀鞘為乳白色,有銀花雕飾,僅七寸長,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軍官:“這是什么刀?”
老人解釋,實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長一短,名為太刀和小太刀。這款刀比小太刀還短,是婦女和商人佩帶,和外出時拿折扇一樣的裝飾品。
軍官:“這種小刀叫什么?”
老人:“小刀?!?/p>
軍官笑了,繼續(xù)詢問。老人說他的女兒在上海經(jīng)營餐館,他隨女兒生活,女兒不讓上街,但他喜歡上了一種中國食品——腐乳,兩天沒吃,饞得慌。軍官笑笑,揮手放行。
老人卻不走,盯著乒乓球案上的小刀。軍官解釋,畢竟是兇器,不能還給你。老人舉起右手:“對于我,不是兇器?!?/p>
手上沒有皺皮,如果不是一塊暗黃色的老人斑,便是一只年輕人的手。
沒有拇指。
軍官:“賭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跳了一下:“年輕時弄的,不值一提。”
軍官:“現(xiàn)在是戰(zhàn)時,不能還給你?!?/p>
老人雙手插入衣襟,閉眼坐地,不給便不走的表示。士兵要把老人架走,軍官擺手阻止,轉(zhuǎn)而招呼其他人受審。西園寺春忘走上,剛才已懷死志,現(xiàn)在有了活的希望,因為那個沒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自己少年時代的新聞。
日本明治維新后,頒布禁刀令,武士階層被取締,許多劍術(shù)流派消亡。幾十年后,在國粹人士的策動下,警察署開設(shè)了劍道課,聘請劍士執(zhí)教。這是劍士生存下去的不多機(jī)會,競爭激烈。
一刀流出現(xiàn)一位強(qiáng)者,他通過比武,擊敗五名競爭者,取得教習(xí)職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劍,戴頭盔、胸甲。五次比武,他均一擊結(jié)束戰(zhàn)斗,對手或木刀折斷或頭盔開裂。
他驚人的力量令大眾崇拜,頌為“百年一出的強(qiáng)者”。警察署舉行教習(xí)就職儀式時,他沒有出現(xiàn),一位十三歲男童代表他送來個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說,隨著西方文明的入侵,東方世界趨于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覺受影響,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劍的藝術(shù)?,F(xiàn)在他已明白錯誤,所以不能接受教習(xí)一職,并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屈從西方的錯誤。
他的舉動遭到西化人士的詬病,說是傳統(tǒng)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動了大眾,大眾看到古代劍士的求道精神,期許他終成大器。
可他再沒有進(jìn)入大眾的視野,幾十年來音訊全無。他的名字叫世深順造。
坐在地上的老人,會不會是世深順造?西園寺春忘強(qiáng)忍激動。
軍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日本傳統(tǒng),正式文章要用漢字,雖然明治維新后推廣日文,仍有一些貴族堅持用漢字。
西園寺家族是貴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后,兩度組建政府內(nèi)閣,西園寺春忘屬于這個貴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貧寒,但他為自己的血統(tǒng)驕傲,平時寫作皆用漢字。
軍官抬起眼:“你是間諜?!?/p>
西園寺春忘:“理論家。西方文明的入侵,讓亞洲變得功利,你們政府奉行英美體系,日本還在堅持東方文明……”
坐在地上的老人睜開眼。
黯淡無光的眼。
軍官吩咐士兵:“把他關(guān)起來。”
瞥向老人,西園寺春忘感嘆:可惜他不是世深順造。
西園寺春忘被押走后,軍官抓起乒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從我手中拿起來,刀就可以帶走。”軍官松開抓刀的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輕易可拿走。
老人站起,駝如彎弓的脊椎緩緩展開,青年般直順。軍官斜靠椅背,似乎沒注意到老人的變化,懶洋洋說:“快點(diǎn)?!?/p>
老人伸出只有四指的右手:“聽說太極拳有名為‘鳥不飛’的絕技,可以向我解釋一下嗎?”
軍官依舊斜坐,語氣變得莊重:“鳥不飛,是先祖彭孝文的絕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飛不起來。麻雀起飛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終找不到發(fā)力點(diǎn),所以飛不起來?!?/p>
老人嗓音陰沉:“在力學(xué)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純無雜念的心,才能預(yù)感細(xì)微的動向?!?/p>
軍官坐直上身。
老人現(xiàn)出笑容,猶如裂開的傷口,只有笑容沒有笑聲:“日本的規(guī)矩,比武前要互報師門。日本的劍圣叫宮本武藏,他的武學(xué)叫二刀流,可惜失傳。我原有師門,但我三十八歲退出,四十五年以來,一直在研究……”
軍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現(xiàn)出夸張的笑容,依舊沒有笑聲:“很難,宮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蓖T谛厍暗挠沂窒蜍姽偕靵?。
滿院人眼中,只是一個人要從另一個人手中拿東西。老人的瞳孔忽然兒童般黑亮,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兩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老人:“可以了么?”抬手,握刀撤離。
軍官神情說不出的輕松。老人:“我還要帶走一個人。那個理論家?!?/p>
西園寺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詢問他以何種理由讓軍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對他說,你感動我了?!?/p>
西園寺春忘:“只是這句話?”
老人:“沒有你是間諜的確鑿證據(jù),所以他賣給我人情。”
西園寺春忘:“你跟他不認(rèn)識,怎么會有人情?”
老人與軍官手一接觸,均發(fā)現(xiàn)對方功力比預(yù)測的要深,繼續(xù)比武將十分兇險,可能雙雙重傷。他用一句“可以了么?”暗示雙方停手,軍官便停下。
如果一人收勁時,另一人趁機(jī)發(fā)力,便可殺死對方——兩人均沒這么做,短短幾秒,令兩人之間產(chǎn)生常人難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園寺春忘無法理解,但堅定地說:“你是世深順造!”
老人一笑,沒有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