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失位者得先
我是大學最后一個學期才學圍棋的,教我的是一位不找工作的美術系同學,霍元甲辦精武門般,教同學下棋。我在三周內下敗了他,他其實不太會下棋。那時是一九九七年。
校園第一高手是位管理系同學,有著高僧般的笑容,做過殯儀館義工,傳聞背過數百尸體。他告訴我一個秘密:曹薰鉉的棋技在李昌鎬之上,只因為曹薰鉉屢敗于李昌鎬,而混淆了事實。
這個秘密給了我很大啟發,推論出十連敗于李昌鎬的馬曉春其實在李昌鎬之上,并寫成文章,竟然在《圍棋天地》上發表。我的敢說敢想,引起《解放軍報》編輯注意,讓我深入闡述此觀點,作了篇長文。有戰士在馬曉春的受挫期愛上他的棋。
我的棋評人生涯止于兩篇,棋力不足業余初段,卻點評頂尖高手之棋,實在難以為繼。
離京去外地參加工作,帶了本馬曉春的《三十六計與圍棋》。在全民經商、謀略學成顯學的時代,這個書名是應該的。對我而言,是山水畫,曉春兄展示的攻殺手法有筆墨韻味。唉,曾為他正名而苦戰兩年。
不幸遇到一位李昌鎬的支持者,他狂贏了我兩年,以致說出:“不客氣地講,我和你的關系就是李昌鎬和馬曉春的關系。”
令我大怒,發誓從此不跟他下棋,但過幾日仍找他,他卻因輸給了生活,隱遁了。從此我再沒見過他,生活幫我遵守了誓言。
二〇〇六年,李昌鎬與依田紀基在上海對局,農心杯決賽。我在觀棋室相遇馬曉春,江南才子的瀟灑與孤獨。他來晚了,不跟人打招呼,不入多人討論的桌,見我左右無人,走來坐下,拉走我擺了子的棋盤,全部撤下,又原樣擺上,對照桌前的閉路電視,獨自研究。
專業人士有識別同類的本能,他一瞥便知我不是下棋的。面對近在咫尺的他,我沒搭話,滿意了。
比賽前,圍棋國手江鑄久帶我觀看對局者入場,忽然響起一片克制的驚嘆聲,記者們都轉了向。依田紀基沒走靠近入場口的樓梯,出現在長廊盡頭,穿和服,氣勢滔天,如黑澤明電影中決斗的武士。
長廊百米,他終于走近,隨時會出手傷人……他看到江鑄久,一秒鐘變成可愛的動漫人物,笑開了花地打招呼。痛惜他自毀形象,我埋怨江鑄久,你破了人家氣場。江鑄久說沒事,日本人有好幾個自我,決斗的自我和見熟人的自我,互不干擾,看到這一幕,你以后就知道怎么寫日本人了。
之前已見李昌鎬。我上洗手間,門口一個小伙子伸手攔,說:“不要進。”登時心驚,難道是李昌鎬的弟弟?
報紙上說,天下第一的李昌鎬從不給主辦方添麻煩,賽前調整心態,待在公共洗手間,他沒有助理,由弟弟守門。正想著,走上四五人,小伙子依然用“不要進”三個字攔,那四五人覺得莫名其妙,推門進去。他們與棋無關,酒店餐廳出來的人。
門內真是李昌鎬,著名的虛焦雙眼,大夢初醒般看著進來的人。報紙上說他弟弟中文流利,現實里還是隔閡,不然多說幾句,便可把人攔下。
對局結束,李昌鎬起身,差點暈倒,又奇跡般一下站直,我在閉路電視看到這個劇烈的趔趄。他出場見人,少年圍棋班小孩拿著各種臨時找來的紙,要簽名,他都給簽……十連敗后,馬曉春公開表示,他是李昌鎬大敵,李昌鎬見他會緊張。李昌鎬公開表示,勝負是表面,在棋的內容上,二人是50∶50……我站在小孩后面,他虛焦的雙眼望過來。我沒上前,滿意了。
那盤棋,他輸了。棋評人王元在電視里言,本該是李昌鎬名局。開局不久,即被依田紀基斬殺十余子,沒臉再下的局面,他重新布局,竟無敗勢,并搶得先手……那盤棋該著依田紀基贏。
次日爆出新聞,依田紀基勸李昌鎬:“人生短暫,趕緊做點別的吧。”
依田和李昌鎬是朋友,總是好心地勸他玩。事后分析,依田君的標準可能是日本名譽棋圣藤澤秀行,干過房地產、毛皮倒賣、游艇會所、賭馬、酗酒、書法……情人無數,博覽群書。連霸六屆棋圣戰,第七屆輸掉,告訴擊敗他的趙治勛:“趙君實在是弱啊。”
他八十一歲最后一次訪華,給中國新銳講棋,江鑄久安排邵源及我去旁聽。在電梯口迎接,年輕國手們都靠墻站,沒法站他們后面,我便一步邁前,被出電梯門的藤澤秀行斜臉瞪一眼,街頭打架讓人?的力度。事后邵源告訴我,在日本,迎接人不能靠太近。
藤澤秀行患三種癌癥,《教父》中的二代教父從西西里島歸來后的大撇腿步態,身后跟位中年美婦,和服濃妝,電影明星的氣場。
落座后,此次活動的日本贊助商講話,沒說幾句,藤澤秀行叫停了翻譯,贊助商自責失禮,說多了。一代強人曹薰鉉趕來,友情站臺,在藤澤秀行示范的棋局上,就一個局部攻防,興高采烈擺出多種變化,越擺越奇,腦筋之快,引得滿場欽佩。
藤澤秀行扭臉不看棋盤,大口吸煙,曹薰鉉敏感,請他評價,他說:“看不懂。那里很小,為什么不下在這?”
擺出一手離題萬里的棋,曹薰鉉贊美下臺。
事后邵源問我,老先生是要表演給年輕人看,不屈從商業、不屈從強者么?
藤澤先生屬于“心里都是吳清源”的一代人,為打敗吳清源燃燒青春,一次對局,占據優勢后勸吳清源認輸,大意是:“魚都走了,漁民還在無效地撒網,多么像吳先生啊。”吳清源回應:“怎么說出這么奇怪的話?”
“以弱勝強”符合八十年代的奮斗精神,那一代高手給大眾講棋,常將自己的名局說成是重大失誤后的驚險自救,符合好萊塢劇作結構,很能振奮大眾。
吳清源很少說自己不好,這是他吸引我的原因。無緣得見老人,得緣相識江鑄久,他是第一屆中日圍棋擂臺賽上的英雄,在中方敗勢時,五連勝日方高手,扭轉乾坤。
他體格剽悍,風度翩翩,具有運動員和藝術家的混合氣質,是一個自得其樂的人,與人相處時善于說笑。初次見面,江先生掏出兩枚白棋:“你看哪顆更貴?選對了,是同路人。”
我未能經過考驗,選了晶瑩含紋的一顆,正確答案是無光無紋的一顆。
很尷尬。
他勉強跟我做了朋友,一次與我說得正熱鬧,夫人芮乃偉過來告知:“下一輪你與曹薰鉉對局。”曹薰鉉手握九枚世界冠軍,正值巔峰。他散散的坐姿直了些,說:“好事。”《德黑蘭43年》中老牌殺手的酷勁,這也是昔年擂臺賽上的他吧?
夫人是吳清源弟子,一次隨江先生來我房間,江先生引我說話,她閃入我視線的死角。我問夫人怎么沒來,先生向我身后一指:“在呢!”我轉身,見她靠墻盈笑,如一株亭亭海棠。
這是一位精神純凈而美得超凡的女人,難怪可以是吳清源弟子。不但是我的感覺,同學邵源也如此,一次陪他們夫婦散步,先生表示我和邵源先回去,他倆再走走。
我倆不走,執拗地陪完全程,送回房間才醒悟:我倆太過分了!他倆肯定煩透了。
交流后嚇一跳,我倆死陪到底的心理竟然一樣:“怕芮乃偉遇上壞人。”她的感召力,可引發效忠精神。
夫人是正式拜師,江先生沒有,吳清源對中方媒體言,芮乃偉倔強,不好教,后來找到竅門,要想說服她,先得說服她丈夫。告知大眾,對江鑄久有授藝之情。
江先生給我講解過吳清源的五局棋,方知從前錯用了心。看棋譜理解了,但你下不出來,說明還是不理解,棋譜上的解說僅是個比喻,與下棋的實質相去甚遠。圍棋是種功夫,而非外行人想象的盡是算計。
生活也是一種功夫,不是本性善良、明辨是非就可以活的。生活的高手不會戰勝你的精神,卻可蹉跎你的歲月。
先生和夫人早年,天下之大,竟容不得棋下。時過境遷后企圖為自己當年正名,卻又是疑問手。
厭煩“回歸生活”一詞,因為生活時常不令人尊重。有才華者,多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倆該入吳清源門下,吳清源的棋是失意者的棋,在遭人奪去生活根基后的應對之法。
失位了,不可再失勢。吳老善于棄子爭先,讓人殺盡自己的一塊棋,換取在他方的主動權。我們很難保證自己的權益,所以認清何處是他方,便極為重要。
先生和夫人是活在他方的人。
因為他倆,而想在小說中寫棋。
2010年9月(初版序,此版有增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