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和煦。

初雨已放晴。

霽后七彩的虹霓遠(yuǎn)映在湖邊。

柳林畔的青石板路上，來往行人多了起來，貨販們推著小推車，賣扎彩，賣陶人兒，揚(yáng)州城也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喧囂。

正午剛過的時候，宵香別苑門庭前稍顯冷清。

姑娘們都已累了，客人們也都盡興而回。

這是一個青樓一天中最安靜，最適合休憩的時間。

但現(xiàn)在卻有兩個人緩步走了過來。

浪子興，秦風(fēng)。

他們似乎是循著酒香走進(jìn)來的。

兩人衣服還未干透，顯得有幾絲狼狽。

不管多英俊的男人，全身濕透的時候，都不會太好看的。

走至門前，浪子興皺起了眉頭。

他道：“這好像不是家酒館。”

秦風(fēng)也看了一眼道：“不錯，這是家妓院。”

浪子興道：“為什么要來這兒？”

秦風(fēng)道：“因為這兒有好酒。”

浪子興聞言笑了：“你來這兒就只是為了喝酒？”

秦風(fēng)也笑道：“來妓院有時候也不光是為了找女人。”

浪子興無奈地看向了別處。

秦風(fēng)一捋濕蓬蓬的頭發(fā)，跨步走了進(jìn)去。

浪子興也只能跟著。

一進(jìn)屋，陣陣馥郁的脂粉香氣就撲鼻而來。

但他們不僅聞見了香氣，還看見了一個女人。

一個很媚艷的女人。

這人自然就是武大娘。

她走過來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眸子閃閃發(fā)亮，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們。

浪子興與秦風(fēng)的樣子，顯然與經(jīng)常到這里的那些人不太相同。

對于這兩個落拓的年輕人，武大娘顯然不怎么滿意。

但她還是微笑著說：“二位小爺，有什么需要嗎？”

“有。”秦風(fēng)絲毫不在意她的眼光，張口便道：“來兩大壇酒。”

“我們這兒只有好酒……”武大娘揚(yáng)起眉毛道：“好酒可都是很貴的。”

“沒關(guān)系，”秦風(fēng)哈哈一笑道：“我朋友付得起。”

浪子興一怔，摸摸鼻子。

武大娘掃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隨即道：“那么請吧。”

兩人一頷首，雙雙走過去，挑了一張正中心的檀桌上坐下。

他們一坐下，武大娘的臉色就變了。

屋外的土地潮濕泥濘，每個人腳上都沾滿了泥水，但唯獨這兩個少年，鞋上光潔如新，沒有半絲濕垢。

好了得的輕功！

武大娘一捋袖子，沒再多想，當(dāng)即抱了四壇上好的汾酒，囑咐廚子做了幾個精致的小菜，并親自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

她不想這樣做，可她不得不這樣做。

無論誰在妓院混了二十幾年，都一定會很識相。

浪子興看著滿桌的酒菜，對武大娘道：“你不必如此客氣的。”

武大娘滿臉堆笑道：“這次一定要客氣。”

秦風(fēng)啜了一口酒，咧嘴一笑道：“既然老板娘如此客氣，那我們也就不客氣了。”

武大娘道：“公子快人快語，當(dāng)真是爽快！”

兩人微笑一下，當(dāng)下拿起筷，享受了起來。

這兩個人向來就不大拘謹(jǐn)，美酒佳肴當(dāng)前就更不會拘謹(jǐn)。

但飯桌似乎還冷清了些。

武大娘想了想，綻開笑容道：“二位，要不要叫幾位姑娘陪酒助興？”

浪子興還未答話，秦風(fēng)卻已搶先道：“既是如此，那最好不過。”

武大娘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點了點頭，走上了樓上廂房。

浪子興瞥了他一眼，嘆口氣道：“跟你交朋友，有時候真的搞不清楚，你究竟是醒著的，還是醉著的。”

秦風(fēng)聞話，晃了晃手中酒杯，笑笑道：“你也不必搞清楚，因為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浪子興道：“我看出來了。”

秦風(fēng)道：“但我卻知道，有些事情，半醉半醒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樂趣。”

浪子興揚(yáng)起眉毛一笑，道：“看樣子孔秀才教給你了不少東西。”

秦風(fēng)道：“世伯教給我的還有很多，以后你一定會知道。”

又是同一句話。

浪子興嘆了口氣，看著眼前這個有趣的年輕人，覺得沒有理由不笑。

酒酣耳熱，桌上菜肴已去了七七八八。

這時候，一個人影慢慢移下了樓梯。

是一個綠衣少女，有著晶潤如玉的面龐，清俊的目光里，有塵世的恍惚和綺夢的靈動相互交織。她緩緩走下來，嫩綠的衫子，如同初萼的蓮花，在風(fēng)塵世俗中優(yōu)雅地隱現(xiàn)。

她就好似屋外晴朗的天空，帶著雨后純粹的干爽與清新。

她慢步走過來，跟著前面的武大娘，閃爍的眸子飄忽不定。

武大娘站在桌前，笑道：“姑娘們大都已睡了，只剩下這婷丫頭，二位若不嫌棄，就讓婷丫頭陪二位喝幾杯。”

說罷，綠衣少女走上前，拿出杯子，把酒斟滿，面無表情道：“兩位，請了。”

話完，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好酒量！”秦風(fēng)大笑道：“姑娘請坐。”

少女應(yīng)聲坐下，武大娘一揖禮后便含笑走開。

浪子興道：“姑娘怎么稱呼？”

少女道：“我姓殷，叫殷婷，周圍的人都叫我婷丫頭。”

浪子興點點頭，笑道：“武大娘看來挺喜歡你。”

殷婷直言不諱道：“她確實喜歡我，因為她不得不喜歡我。”

浪子興有幾分好奇，道：“為什么？”

殷婷苦笑道：“因為我是她最大的一筆生意。”

“生意？”浪子興瞟了一眼不遠(yuǎn)處在擦拭柜臺的武大娘，問道：“你是說，武大娘要賣了你？”

殷婷沒有答話，默默地自顧自地喝酒。

她本是來陪酒的，可現(xiàn)在她卻想借酒消愁。

舉手斟杯間，一壺酒傾倒，酒水汩汩流出，洇濕了她的翠衣羅袖。

她輕巧自然地挽起袖子，露出了光潔如緞的手臂。

兩人順桌望去，就在殷婷白藕般的手臂上，赫然點著一顆鮮艷的紅痣。

守宮砂！

秦風(fēng)不禁驚訝出聲道：“你在這里，居然還是清白之身？”

殷婷低下頭，看著手臂上的紅砂，靜靜道：“過了今晚，就不是了。”

浪子興與秦風(fēng)同時放下了酒杯。

兩人微微對視了一下，秦風(fēng)開口道：“今晚買家就來？”

殷婷輕點了下頭。

浪子興道：“那人是誰？”

殷婷放下衣袖，看著桌上的水痕，強(qiáng)作笑容道：“我不想說，也不能說，因為，我要留住自己最后的一點尊嚴(yán)。”

隨后，她又凄凄笑道：“除了尊嚴(yán)，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浪子興還未答話，秦風(fēng)的手就拍上了他的肩膀。

他以為秦風(fēng)要說什么，但秦風(fēng)什么也沒有說。

他只是對浪子興搖了搖頭。

浪子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天色暗了。

浪子興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苑內(nèi)點起了燭火，殷婷慢慢站起身，輕輕道：“酒已喝完，我也該退下了。”說罷，她一拘禮，向來時的樓梯走去。

浪子興看著她瘦弱憔悴的背影，眼中，似乎又能浮現(xiàn)出她略帶憂愁的眉目。

殷婷如花般的年紀(jì)，怎能背上那樣沉重額負(fù)擔(dān)。

秦風(fēng)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能夠買下她的人，不是高官子弟，就是武林巨擘。”

“不錯。”浪子興默默道：“這座宵香別苑，光是一壺酒就已貴的離奇，更何況一個如此漂亮的姑娘。”

秦風(fēng)看著浪子興。

“但是，我卻有興趣去會會他……”浪子興道。

秦風(fēng)聽懂了他的話，說道：“你沒必要走這趟渾水。”

浪子興轉(zhuǎn)過來道：“你不敢？”

秦風(fēng)搖頭道：“世伯交代我的事情還未辦完，我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

“好。”浪子興抿了一口酒道：“我可以理解你的苦衷。”

秦風(fēng)沒有說話。

這時，從帳后走出來一個女子，發(fā)鬢橫亂，顯然是剛醒不久，還未梳洗。

浪子興見狀，上前問道：“姑娘，在下有一事，還請告知。”

女子揉揉眼道：“你說。”

浪子興道：“殷婷今晚要嫁給何人？”

女子聞言，臉上立刻寫滿了鄙夷與不屑，她訕笑道：“嫁？公子還真是說笑了，那婷丫頭根本就配不上嫁，他也就是賣身罷了，被人買去后，或許連個小妾都算不上。”

浪子興心念數(shù)動，嘆口氣道：“那好，要買下殷婷的是誰？”

女子說出了四個字。

但就這四個字，已足以讓浪子興打定了主意。

女子說：

“鐵拳雷勇。”

雷勇，城里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雷勇，雷勇的財產(chǎn)已可以買下半座揚(yáng)州城，雷勇玩過的女人也足可以填滿半座揚(yáng)州城。

十個戍城守衛(wèi)中，至少有六個都是雷勇的手下，其中的兵器也是從雷勇府上打造的。

每一寸土地可能都是雷勇的地盤，每一個人可能都是雷勇的親信。

在這里，無論你做什么事，都免不了要跟雷勇沾上點關(guān)系。

他身居高位，是京師步兵班總教頭，他也是武林巨擘，十三歲時就已名滿江湖，兩只鐵拳，更是所向無敵。

據(jù)說孔秀才曾經(jīng)邀他加入群英，但卻被他拒絕了。

因為他永遠(yuǎn)不能失去財產(chǎn)和女人，而且他也不甘居于人下。

秦風(fēng)的臉色有點不太好看。

浪子興走回來，坐在椅上，喝下最后一杯酒。

秦風(fēng)的手指有點僵硬，他道：“我可以留下來。”

“不必。”浪子興一笑道：“對付他，我一人已足夠。”

秦風(fēng)慢慢地又道：“你莫非是看上了那個殷婷？”

浪子興道：“你既然不想走這趟渾水，那你又何必問？”

秦風(fēng)沉默了下來。

話一完，浪子興便霍然起身，走向柜臺。

武大娘正在柜后撥弄著算盤。

浪子興敲了敲臺面，她才抬起頭，臉上又有了笑容。

武大娘道：“公子有何吩咐？”

浪子興道：“我想跟你做筆生意。”

武大娘有點驚奇道：“哦？什么生意？”

浪子興微笑一下，指了指樓上廂房，道：“殷婷，就是這筆生意。”

武大娘的笑容僵住了，緩緩道：“公子是想讓婷丫頭陪度一晚？”

“不。”浪子興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要替她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