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知何時已變的暗淡。
林中殺氣更蕭森。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蓮池方丈身上。
蓮池的腳下流著血,神色卻泰然。
他站在屋檐上,星星點點的光斑落下,使他的臉龐朦朧而模糊。
剎那,蓮池方丈目中精光閃動,雙手合十,面朝西方,緩緩道:
“我佛慈悲,心念蒼生,今日將陰天子之秘委于弟子,屠殺之案,曙光在望。但當今武林人士急功近利,眼紅欲奪,如貪渴飲,此情此勢,還望佛祖成全,弟子今日,就要開殺戒了!”
眾人面色一變,不由齊齊向后退了三步。
摩云子等三人也都攥緊兵刃,屏住呼吸。
蓮池方丈轉過身來,盯著眾人,盯著他們三個,凜凜目光似刀如劍,不禁讓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
驀的,蓮池雙手推出,蒼松般的手掌頓呈玄玉之色,對著三人緩緩掄了一個圓圈,猛然拍出,剎那間,一個巨大的掌影從他的雙手中擴散開來,勁勢如大山將傾。
眾人齊刷刷變了臉色,驚聲道:“大悲輪回掌!”
“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
震耳欲聾的巨響過處,摩云子等三人被震退到一丈開外,身形連搖不止。
蓮池方丈身形再進,左掌拍向摩云子,右手五指萁張,電疾般的抓向無常劍,與此同時,右腿又彈起,挾帶著疾風踢向宋菁菁。
一招三式,分攻三個武林好手,一掌之力,重逾山岳,一抓之勢,快如流星,一踢之疾,迅若閃電。
摩云子飛身一掠,斜竄五丈,同時刺出三劍。
蔣丹身形一扭,翻出人群外,躲過一抓。
宋菁菁拔地而起,如烏雀穿云,閃過攻勢。
幾乎是同一時間,八條烏金大棍,激起獵獵破空之聲,向蓮池方丈罩身而來。
蓮池身形一劃,輕煙似得脫出劍芒棍風之外,一看,用棍棒襲來的赫然是八個身著短衫,魁梧堂堂的青年。
當下,目光一掃八個短衫青年,寒聲道:“各位是何來路?”
八個人其中之一冷冷的道:“魯門八少。”
“來意何在?”
“請方丈說出陰天子的秘密與玄滅和尚的下落!”
“如果不呢?”蓮池冷冷道。
“魯門八少”齊齊面色一陰,仍由那原先答話的道:“這恐怕就由不得方丈了。”
“那好,請亮兵刃!”
魯門八少咬緊牙關,暴喝一聲,八條烏棍,連成一片黑幕,再度罩向蓮池,凜凜棍風,五丈之內令人鼻息皆窒。
八棍聯手,其力量自然不可小覷。
蓮池方丈一見來勢,心中微凜,雙臂一振,連拍七掌,濤濤掌勢足以撼山拔岳。
剎時,沙石四起,塵土飛揚,一陣天坍地搖的巨響過處,挾以數聲慘號,五只人影,飛瀉而出,三縷烏光,劃空而去,四周人群一陣騷亂。
魯門八少中,三條大棍脫手而飛,五人被震得退出兩丈之外,各個面無人色,心頭劇顫不已。
蓮池方丈面色泛白,剛才那七掌似乎耗掉了他不少的力氣。
不料此時,摩云子與無常劍一躍而起,自蓮池身后疾射而出,兩支長劍,撕破了空氣,蓮池驀覺劍氣從腦后逼迫而來,倏的轉身,只見白芒乍閃,“嗤”的一聲,蓮池身后的背簍已被砍下。
他不由面色遽變!
背簍飛起,里面的木柴一根根掉落了下來,也就在這時候,背簍里落下一個東西。
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就像一截枯干的樹樁,“砰”一聲悶響摔在了地上。
眾人不禁好奇地望去,一瞬之后,一片驚噫聲響起。
那不是截樹樁,而是個人!
活生生的人!
他只是沒有四肢,只剩下了身子與頭顱。
玄滅和尚!
頃刻間,整個人群都沸騰了!
蓮池方丈面色已發青。
原來,他一直把玄滅和尚安置在背簍里,用木柴偽裝,自己再化裝成樵夫以掩人耳目,直到摩云子切斷背簍,玄滅才跌落出來。
玄滅失去了四肢,臉龐也是殘缺不全,他一定是受了許多苦,許多常人無法忍受的苦。
他仆倒在地上,看著蓮池方丈,僵木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蓮池雙手顫抖,腳下一踏,立刻向流星一樣急閃過去。
四周眾人哪敢放過這個絕好機會,各自大喝一聲,響成一片,所有高手,如飛蝗般的疾涌過去,頓時形成了重重人墻,擋住了蓮池的去路。
蓮池方丈殺機陡熾,怒吼一聲,雙掌猛拍,一道排山勁氣,席卷而出,眾人不閃反迎,也同時舉掌,揮出一股股凌厲掌風,勁氣相觸,發出一聲暴雷之響,雙方各向后退了一步,勁氣余波激蕩如濤,向四外飛卷。
這時,摩云子已挾起玄滅和尚,飛快地裝上背簍,彈身就向山腳下掠去,兩個起落,已去了三十丈之多。
諸高手心頭巨震,連連驚叫一聲,急忙縱身去追。
摩云子去勢如電,以他的身手,脫身當非難事,但就在他再次縱身飛起之時,一道突如其來的勁風罩身卷至,硬生生將他迫落地面。
緊接著,一個黑衣女子側身閃出,鬼魅般的出現在眼前。
摩云子一看來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駭然道:“丁沐華,你意欲何為?”
來人正是群英第一無雙,生死無雙,“神鬼莫敵”丁沐華。
這時候,所有高手也都追了過來,又把山路圍堵了個嚴實,緊緊盯著兩人。
丁沐華迫視摩云子片刻之后,語冷如冰地道:“拿來。”
“拿什么來?”
“牛鼻子,別裝蒜!”
這一聲牛鼻子叫的摩云子怒火頓升,手中劍鞘一提,拔劍欲出——
突的,丁沐華身形電似一劃,圈回原地,手中,多了一樣東西,那是摩云子的隨身兵刃——武當長劍。
驚叫聲中,摩云子當場退了三個大步。
這一手功夫,也令在場高手為之一驚。
丁沐華再次冷冰冰地道:“你到底交不交出來?”
摩云子乃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人物,焉能忍下這口氣,厲吼一聲:“你找死!”
他雙拳攥起,縱身擊出。
就在他出手之時,丁沐華迅猛異常地一個旋身,右腿像疾風一樣掃來,快得只有腿影而無腿形。
“砰”一聲骨肉交錯的悶響,摩云子已被她一腳踢飛。
背簍也隨之飛出。
在場高手一齊驚呼,個個皆展身形,猛蹬地面,高高躍起去搶奪空中的背簍,就像群起的飛鳥,
忽然間,一陣細風吹來,一條身影橫橫地掠過,似淡煙一樣飄渺,只一瞬,背簍已不見。
人影一頓,落在了路旁的柳樹上,懷里抱著那只背簍。
這個人當然就是浪子興。
好快的輕功!
眾人還反應未及,浪子興便笑了一下,低頭輕聲道:“玄滅老兄,對不起了。”說罷,轉身又將背簍小心翼翼地擲出。
背簍直直地飛入叢林中,落進了另一人的懷里——
東方世早已在這里等候多時。
他背起背簍,雙腳一踏,便射向了叢林深處。
三個人,極快的身手,天衣無縫的配合,整個計劃就在眨眼間完成。
所有人都愕然了,木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蓮池方丈也已趕了過來,一見此狀,頓時兩眼發黑,眩暈的感覺直沖腦際。
就在一切將要結束之際,一聲慘號,倏告傳來!
浪子興與丁沐華的心一陣發緊。
慘號聲是從林中發出來的。
旋即,兩條人影飛出,一個重重摔跌在地上,一個穩穩地站在人群面前。
倒在地上的是東方世,他面色慘白,嘴角有幾絲鮮血流出。
站著的,是一個身穿赤紅色錦袍,面若古月,眼如銀星,高顴鷹鼻的老人,他的手寬大有力,就像巨松的虬根。手里拿著的,正是裝著玄滅和尚的背簍。
諸高手心底一震,嗡嗡議論聲響起,個個露出駭極之色。
就連浪子興與丁沐華也開始緊張起來。
無人問來歷,但這老人卻先自報家門了:
“老夫乃不歸之城祝炎。”
眾人聽這話時不禁往后退了五步。
因為即使他不報姓名,眾人士也都能認得他。
鬼陰司下,共分三座城,枉死城,不歸城,鐵圍城,昔年陰天子居于枉死,祝炎居于不歸,若不論名氣大小的話,祝炎在權力與地位上是與陰天子平起平坐的。
這樣的一個人,沒想到也來到了青桐山。
眾人這時候已皆是兩股戰戰,不敢與祝炎直視,恨不能馬上逃離此處。
浪子興倒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毫無顧忌。
丁沐華則是冷冷地與祝炎直視,兩只拳頭也越攥越緊。
祝炎轉身過去,面朝著諸多武林人士,淡淡道:
“在我殺人之前,給你們半柱香時間,快走!”
他的聲音渾厚遼遠,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一聽此話,百余號人全身毛孔一縮,腳下像生了風一般,“唰唰”之聲不絕,向著四面八方奔逃而去,不到眨眼間,便走了個干干凈凈。
他們來的時候很急,逃的時候更急。
浪子興不禁笑出了聲。
祝炎回頭看著他:“你笑什么?”
浪子興道:“我笑這群平時做作的仁義之士,到了遇見真正麻煩的時候卻像一群老鼠。”
“老鼠?”祝炎問道。
浪子興點點頭,道:“抱頭鼠竄,不就是老鼠么?”
祝炎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嘴角的胡須也隨之顫抖,他道:“說得好,他們的確是一群老鼠。”
隨即,他又收斂臉色,盯著浪子興道:“你為何不走?難不成你有信心勝過老夫么?”
浪子興道:“的確有這個信心。”
東方世不禁驚異的看了他一眼。
丁沐華也目光閃動起來。
祝炎濃眉一皺,厲聲道:“好個狂妄的小子,你倒是說說看你哪里能勝過我?”
浪子興道:“至少我有一點比你強。”
祝炎道:“哦?哪點?”
浪子興道:“我比你年輕。”
祝炎道:“年輕,并不是長處,是短處。”
浪子興道:“但相比你剩下的歲月來說,我活的時間可能更久一些。”
祝炎一怔,隨即道:“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已是個老人,所以我遲早會死在你的前面?”
浪子興聳聳肩。
祝炎又大笑起來,驚起四周飛鳥群群。
他感覺面前這個年輕人實在很有趣。
少頃,祝炎又望向丁沐華,問道:“你為何也不走?”
丁沐華冷冷道:“既不想走,也不能走。”
祝炎道:“你是孔秀才的人?”
丁沐華道:“所以我才會留在這里。”
祝炎點點頭,又道:“你不怕死?”
丁沐華冷笑一聲,說道:“我這人確實會怕很多東西,但唯一不怕的便是死。”
祝炎又點點頭,但這次是笑著的,他說:“孔秀才確實沒有看錯人。”
林間的樹葉搖曳,沙沙作響。
蓮池方丈也走了過來,他一步下一個臺階,步伐沉穩而有力。
他看到了祝炎,祝炎也看到了他。
蓮池方丈徑直走了過來,沒有半絲猶疑。
他走至祝炎身前,兩人相隔咫尺。
祝炎卻先笑了,手一伸,將背簍遞予蓮池,并道:“大師,這是您丟的東西,祝某特此奉還。”
浪子興,丁沐華與東方世都一齊愕住了。
難道祝炎不是為了來搶玄滅和尚的?
如果不是,那他來這又有何目的?
祝炎看著蓮池,看著他的瞳孔,輕輕說道:“陰天子是老夫的生死至交,他的武笈,他的信物,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來這兒,只是想知道,他現在究竟在哪兒?為什么不回來?”
祝炎頓了頓口氣,聲音有點發顫道:“他若還能回來,那就最好不過了。”
沒錯,對于祝炎來說,身份、地位、名氣已到巔峰之時,最缺少的就是朋友,最重要的也是朋友。
因為達到巔峰的人,往往都會很寂寞。
陰天子是他的朋友,是他的至交。
所以如果他的話不可信,那還有誰的話可信?
蓮池方丈接過背簍,龍眉一舒,目光閃爍,他雙手合十,向祝炎一鞠道:“多謝!”
但他接過背簍后,并沒有背上,而是俯下身,將背簍輕輕放下。
蓮池嘆道:“玄滅,出來罷。”
簍筐里的玄滅立即掙扎著蠕動而出,瘡痍滿布的臉上掛著條條淚痕。
浪子興不禁也嘆了口氣。
這和尚實在已受過太多的苦。
蓮池方丈將玄滅抱起,看著他們四人,緩緩地說道:
“我的弟子玄滅,十年之前踏上了尋找陰天子線索的路,十年后的今日,他雖然回來了,但陰天子的信物與武笈依舊沒有被找到……”
浪子興,丁沐華等人點了點頭,一旁的祝炎也在靜靜地聽著。
“雖說如此,但這十年光陰終究沒有白費,玄滅翻涉萬水千山,查閱所有可能涉及陰天子的線索與事件,終于在半年前,玄滅就已徹底搞清楚了陰天子的所在之地與那場大屠殺的所有謎團。”
四個人心中一陣激蕩,手心也開始發熱了起來。
蓮池看了看他們四個,目光湛湛道:
“群英,鬼陰司與青凌堡,是現今江湖上的三大勢力,武林的未來,就掌握在你們手中,所以,這些秘密,已不再單單是讓老衲帶回嵩山這么簡單了,因為這事關天下的變數,你們四個人都有權利知道。”
夕陽還未落,陽光依舊明媚。
林中更加清幽。
蓮池方丈遠望著天際,滿臉皺紋更加兀顯,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他低頭道:“玄滅,說罷。”
懷中的玄滅臉色一下子扭曲了,似乎是回憶很多殘酷血腥的事實。
真正的事實與真相,究竟有多殘酷。
他們馬上就知道了。
玄滅咬著牙,聲音有點發抖,他嘶喊出來:“陰謀!陰謀!整場屠殺就是個陰謀!陰天子其實就在——”
話未完,一陣腥風猛然撲來,寒光一閃,一把短匕已釘入了玄滅的咽喉!
一剎那,五個人的腦袋立即感覺嗡的一聲,接著便是冷徹全身的冰涼。
林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已掠出!
血一樣的面具!
血面人!
五人當中的祝炎最先反應過來,反手一掌,“呼”一道掌風襲去,是既快又狠的一擊,但血面人凌身一轉,又像鷹隼一樣疾沖向左邊的蓮池方丈,雙掌急劃,直拍向蓮池的面門。
與此同時,刷的人影一搖,丁沐華閃電般的出現在了血面人身后,右腳迅厲地踢出——
也就在這一瞬,“呯”一聲悶響,夾雜著骨肉分裂的聲音,血面人擊上了蓮池方丈的眉心,丁沐華的腿踢斷了血面人的肋骨。
蓮池方丈與血面人幾乎是同時跌飛出去——
血面人慘哼一聲,血滴點點灑出,落地的一霎那,雙手一撐,身子縱起,整個人斜飛向樹林。
浪子興驚喝道:“想逃!”
音未落,浪子興五指萁張,食指中指急彈,霎時,兩股堅不可摧的剛猛指風疾射而出。
神指穿陽!
紅光乍現,血面人的肩膀已被洞穿兩孔,鮮血汩汩流出。
丁沐華身形閃進,追了過去,又是一腳飛踢,像風一樣劃過。
血面人雖受傷,但身形卻未有一絲停滯,腳一點,箭一樣射進了叢林深處。
丁沐華一腳踢空,想追,但已無望。
血面人遁入林中,眨眼間已消逝無影。
兩人站在林邊,有一絲無奈。
這時,浪子興,丁沐華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急急地奔了回去。
一回原地,就看見祝炎一臉沉郁地不住哀嘆。
兩人心中轟的一聲,額頭的汗已流下。
玄滅和尚,蓮池方丈,都靜靜地躺在那里。
風吹過林間,凄寒之意流進了每個人的心底……
他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