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銜山,晚煙縈樹。
霞光粼粼的蒼竹江,清波緩緩。
一葉小舟伴隨著微風飄過江心,丁沐華回來的時候,已是日落時分。
船到岸,她躍下。
她一落地,便舉目望向天邊的夕陽,斜暉照進她的瞳孔,閃爍著點點流光。
順著她的目光瞄過去,西方天際遙遠的地平線上,起伏著矮矮的黛青色的山巒。
孔云霄就站在那綿延的山巒下。
他一如往常地衣繡云海,手搖素扇,夕陽將他的影子拉的纖細而欣長。
丁沐華嘆口氣,低下頭,向著夕陽走了過去。
她的腳步很慢。
不知道她是不想見孔云霄,還是不敢見?
一個人若做錯了事,就定會心虛。
雖然她不算做錯了事,但她覺得這比做錯事更難受。
江水依舊緩緩地流,她已走至他身后。
丁沐華輕聲道:“世伯。”
“世伯”這個詞,是孔云霄手下的人對他的尊稱,孔云霄待眾人如親人,眾人也把孔云霄當成自己的父輩,甚至比父輩還要親,整個群英,就儼然一個家庭,所以他很喜歡這個稱呼。
孔云霄轉過來,溫和地看著她。
丁沐華沒有與他對視,低著頭看著腳下。
孔云霄微笑道:“回來了。”
丁沐華點點頭。
“成功?還是失敗?”孔云霄道。他的問話一向簡潔明了,令人無法回避。
“失敗…”
丁沐華也沒有回避地說了出來,因為她知道,在孔秀才面前耍心機是非常愚蠢的。
孔云霄點點頭,笑著看著她道:“讓蓮池與玄滅逃掉了?”
丁沐華道:“不,他們死了。”
孔云霄有一絲驚異道:“哦?誰下的手?”
丁沐華道:“血面人!”
一瞬間,孔云霄的臉色變了,
他手中的折扇也似將要捏碎。
但隨即,孔云霄又慢慢鎮定了下來,但他的手還是顫抖著的。
丁沐華看著他,她從未見過孔云霄如此憤怒的表情,她想問,但她沒問。
多余的話她是一句也不會說的。
少刻,孔云霄又道:“尸體是怎么處理的?”
丁沐華道:“已被東方世親自送回嵩山少林。”
孔云霄輕吁一口氣,點了點頭。
丁沐華道:“我沒完成您交待的事情,甘愿受罰。”
孔云霄聞言,定定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笑道:“孩子,我沒有想罰你。”
“不,”丁沐華搖了搖頭,道:“沒有規矩,何得方圓,是我的失誤,讓血面人鉆了空隙,讓我們失去這難得可貴的線索。所以即使您不罰我,我也會懲罰自己。”
孔云霄笑了笑,緊皺的眉心舒展開了,他望著霞光滿布的江面,緩緩說道:“既然這樣,我問你,那血面人的武功如何?”
丁沐華一怔,她不明白世伯為何突然問這個,但她還是回答道:“身法輕盈,出手狠厲,殺人都是一擊必中。”
孔云霄道:“比起你又如何?”
丁沐華道:“我不如他。”
孔云霄點點頭,說道:“那你剛才說,是你的失誤讓血面人鉆了空隙,但照你現在的說法,事實并非如此,蓮池玄滅的死,不是因為你的失誤,而是因為血面人的武功遠遠高于你。”
丁沐華又是一怔。
孔云霄笑道:“所以,孩子,這件事并不是你的錯。”
丁沐華抬起臉,看著他,眼眸中的亮光閃動起來。
孔云霄輕摩著折扇,悠悠道:“不過,經過這件事,你也應該看到了自身的極限了吧?”
丁沐華微微點了點頭。
孔云霄走了過來,用寬闊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極限,就是為了被超越而存在的,所以,我希望下一次你見到血面人的時候,能夠把他的頭顱給我帶回來!”
丁沐華也笑了,她的笑容中充滿了自信。
她道:“一定會!”
夕陽已落下了。
夜晚降臨給天地籠上了一層無言的靜寂。
半彎新月爬上梧桐,天邊也漏出幾點疏星。
桐林間的小路上,一輛馬車正疾駛而過。
馬首高高昂起,鬃毛飛揚,長蹄強健而有力。
馬是好馬,馬車中的人,必也不是平凡之輩。
轆轆車輪聲如驚雷陣陣,帶起滾滾煙塵。
月上中天,飛奔的馬車漸漸放慢了速度,桐林將盡之時,一條橫亙在山外的大河出現在了眼前。
微茫山,蒼竹江。
江的東岸,就是群英的領地。
車轆靜止,馬車停在了河邊。
車一停,簾帳立即被掀開,一個身穿赤紅色錦袍的老人躍了下來。
不歸城主祝炎。
他看著面前的蒼竹江,皎皎月色在水面上漂浮。
這時,馬車簾帳后傳出一陣清悅如銀鈴般的聲音:
“爹,我們為何要改道來這兒?”
祝炎微微嘆口氣,回頭道:“小虞,爹要去辦一件事情,你先自己前往揚州,爹在明日正午之前,一定會趕到你身邊!”
簾帳后的女孩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有點猶豫。
但半晌之后,她還是說道:“好的爹,我知道了。”
祝炎笑了一笑,之后,他低下頭,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少頃,他道:“如果半路遇到了什么麻煩,可立刻轉道去歸云峽谷,我已在那兒布置好了人手。”
車中人道:“是少室山西三十里外的歸云峽嗎?”
祝炎道:“沒錯。”
車中人道:“我明白了,爹你要多加小心。”
祝炎笑道:“好,快走罷。”
話完,那匹健馬轉了過去,一聲長嘶,縱蹄飛奔起來,帶著馬車漸漸消失在了夜色里。
祝炎收起了笑容,拂了拂衣襟,身形一展而起,踏上了江岸的一艘木船。
他坐在船尾,套上舟筏,緩緩向對岸劃去。
夜色蒼蒼,東面的微茫山在星光里投下黑魆魆的巨大陰影。
船到岸時,孔云霄就站在岸邊等他。
祝炎扔下舟楫,徒步登上石灘,走至孔云霄面前。
夜色如墨,但兩人的眼睛卻如火把般炯炯明亮。
孔云霄道:“孔某如約而至,不知祝城主有何指教?”
祝炎將手背在背后,說道:“我半夜約你至此,只是想到些事情,希望跟你談一談。”
孔云霄道:“但說無妨。”
祝炎道:“蓮池玄滅的死,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孔云霄笑了一笑,道:“血面人的武功。”
祝炎立即說道:“不錯,他不僅能當著眾人的面一舉殺死蓮池玄滅,而且還能生逃,這一手功夫著實令人驚訝。”
孔云霄點頭道:“浪子興與丁沐華都是武林后輩中的佼佼者,能在你們眼皮底下殺人并逃脫,的確很難。”
祝炎道:“雖然很難,但江湖上還是有些人能做得到。”
孔云霄看著他,沒有答話。
“而且,”祝炎嘆了口氣說道:“我仿佛感覺那血面人的武功似曾相識,與我認識的一個人的身手十分相像。”
孔云霄愣住了,一會兒,他也嘆了口氣,道:“你不該懷疑她的。”
祝炎冷笑幾聲道:“放眼江湖,有那種犀利身手的,除了‘酆都女王’蘇紅袖之外更無他人!”
孔云霄道:“但你可知道,一旦蘇紅袖發現你有異樣,她會立馬采取行動,并不會因為你是陰天子的朋友就會放過你。”
祝炎道:“這點我自然清楚,所以今夜我已把唯一的女兒送往揚州,只要她能安然無恙,不論蘇紅袖怎樣對付我,我都能全身而退。”
夜色頗深,孔云霄看著祝炎道:“世事難料,也許蘇紅袖現在已經盯上了你。”
祝炎笑了,說:“那我倒求之不得。”音落,他沉了沉口氣又道:“蘇紅袖是陰天子的夫人,陰天子失蹤后,她便獨自執掌了鬼陰司的所有大權,我隱隱感覺到,陰天子的失蹤與回云峰頂的大屠殺都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孔云霄道:“所以,你認為蘇紅袖就是血面人。”
祝炎道:“這只是猜測,不過我終究會查出來的。”
孔云霄點點頭,沉默半晌,緩緩又道:“關于血面人,還有一處疑點。”
祝炎睜大眼睛,道:“哦?什么疑點?”
孔云霄道:“你可還記得十六年前的那樁蘇淮浪家滅門案?”
祝炎道:“自然記得。”
孔云霄攥著折扇,頓頓口氣道:“據我所知,制造那起案件的正是血面人,但不同的是,那時候是五個血面人一齊出動,而現在殺死蓮池玄滅的,只有一個血面人。”
祝炎臉色變了變。
孔云霄接著道:“你,浪子興,丁沐華,還有蓮池方丈,你們四人的武功要遠遠高于浪氏父女,但最后出現的血面人只有一個,而血面人在殺浪氏父女之時,卻整整出現了五個。”
“一個血面人在殺蓮池的時候,雖然成功了,但卻身受重傷,但如果五個人聯手行動,那么殺蓮池豈非變得更容易,豈非完全沒有必要去受傷?”
祝炎也沉默了,不禁喃喃道:“這的確很奇怪。”
孔云霄苦笑道:“剩下的那四個血面人,究竟去了哪兒,我們也不得而知。”
兩人靜靜地站著,萬千思緒飛入腦海。
不可置否,現在這謎團似乎越來越復雜,事件的真相似乎也越來越遠。
十六年前,回云峰頂與蘇淮滅門之時,是有五個血面人不假。
但到現在為何只剩下了一個?
玄滅和尚說整場屠殺就是個陰謀,究竟是什么陰謀?
陰天子的失蹤是否就是這場陰謀的目的?
玄滅死前未說完的話,似乎隱隱指出陰天子其實就在一個眾人都知道的地方,一個很普通的地方。
究竟是什么地方?
孔云霄與祝炎都感到腦子已發脹。
久久之后,祝炎抬起頭,輕聲道:“先不管怎樣,蘇紅袖這兒畢竟是一條線索,只要找到了線索,其他謎團也會慢慢明朗的。”
孔云霄微微頷首,展開折扇,把目光望向了遠處漆黑的群山。
祝炎也緩下了神色,看著遙遠的山巒。
少頃,他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孔云霄搖著扇子,道:“什么事?”
祝炎長吐一口氣,靜靜道:“正如你所說,蘇紅袖現在或許已經盯上了我,我雖已將女兒送往揚州,但為了不引起蘇紅袖的注意,我不能隨同前往……”
孔云霄看著他,在等他說下去。
祝炎接著道:“揚州一路,兇險未卜,所以,我希望你能派人保護她。”
孔云霄收起素扇,道:“這你盡管放心。”
祝炎笑了,沒有再說什么,轉身走向來時的那條小船。
夜寂靜,前方或許有無盡的黑暗在等著他,但他還是要回去。
江水很緩,星光很亮,祝炎希望下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能帶著自己的答案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