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歷史而戰(人文與社會譯叢)
- (法)呂西安·費弗爾
- 7210字
- 2022-08-31 12:07:03
3.頂風前進
新《年鑒》的宣言[13]
自1929年以來,《年鑒》年年出版。盡管曾經有災禍籠罩在法國和世界的頭上,但是《年鑒》沒有一年放棄過科學和教育的雙重任務。
在這種新環境下,《年鑒》將以一些新方式,并且以新刊名繼續出版。
“真喜歡改啊!一開始叫《經濟與社會史年鑒》。然后叫《社會史年鑒》,接著又叫《社會史文集》,怎么現在大標題很短,就叫《年鑒》,而副標題卻長了,叫‘經濟、社會、文明’?”
我們可以回答,這些改變一部分是偶然做出的。可是為什么我們要擺出自我辯解的架勢呢?1929年,布洛赫和我想出版一份有生命力的《年鑒》雜志——我還非常希望,那些把我們的努力延續下去的人,也把我們的希望更久地延續下去。可是,生活就是充滿變化啊。
我們非常欽佩,而且應該欽佩,那些懷著冷靜的堅信立足于一種知識領域的重要雜志。這種冷靜就像埃及金字塔般冷漠的平靜。金字塔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遠遠望去,給人一種威嚴的印象。但是,金字塔畢竟是陵墓。在塔的中央,禁錮著一位顯赫的、被制成了木乃伊的死者。萬歲,水泥和透明玻璃!當它們的組合滿足不了新的需求時,人們就毅然決然把它推倒,然后從頭進行重建。這是另一種力量,就像美國那些大城市的那種擴張的力量,在這十年里,它們重建林蔭大道,使城市脫胎換骨。
《年鑒》之所以變化,是因為它周圍的環境變了:人和事物變了;總之,世界變了。1938年的世界已經根本不是1929年的世界了。1942年或1946年的世界又會怎么樣?——哪個世界更合理,因而更高效呢?
因為我們通常一直在演奏有關廢墟的浪漫主義旋律。我們一直在把廢棄的電站、高架道路和橋梁、城市街區和村莊夷為平地。我們還驚恐地睜大眼睛,低聲咕噥:“有原子彈了……得,世界毀了!”——毀了?還有跟廢墟完全不一樣,比它還要嚴重的事情:那種神奇的加速度,猛撞大陸,海洋沒了,沙漠沒了,使帶有相反電荷的——而且直到今天還最有理由在精神和肉體上“保持距離”的人群,突然相互接觸:發生短路……
我們的世界基本上就是這樣被摧毀的。了解這一點對我們至關重要。心里只有廢墟的人馬上就自我安慰了:“要有耐心……一年,兩年,十年,一切都會重建起來的。將會有全新的地鐵站。高架路都將修復。所有水果店都會有香蕉賣。”——虛幻的安全感。
同樣,對于這危險到令我們發瘋的速度,我們也存在著某種想法:“唔!這是交流的問題。人們解決了國家邊境線內的交流問題。人們努力為大陸解決這個問題。好了,人們還將為整個地球解決這個問題!時間的問題、研究的問題、材料的問題,尤其是材料的問題……”這是工程師的幻想。也是政治家的幻想,他們的身邊圍著官員,為了讓這些官員懂得操縱人類,有人向他們傳授了秘訣。
當然,也存在一些技術問題。還有一些經濟問題。但是對于人類的未來而言,唯一要緊的問題就是人的問題。1932年,我參觀了殖民博覽會,發現有新的無法抵御的煩惱出現了,回來用這些話表述出來:“歷史學家對歷史中所有已經發生失常的東西進行思考,種族之間、民族之間的距離,交替發生變化:有些距離是物質上的距離,每天都在縮短;有些距離是精神上的距離,很遙遠,也許無法跨越。”——這就是整個巨變。是文明的巨變。它在1932年就有預兆,在1946年發生了。
“我們現在都知道,我們這些人,這些文明,都是必定要滅亡的。”這句話曾引起過巨大反響,它是瓦萊里在20世紀20年代末寫的,可是對歷史學家來說,這句話并不新鮮;就以老巴朗什為例,1817年他就已經說過同樣的話,字句都一樣:這兒那兒遭受過災難的人都這么想。可是巴朗什也會說這種話——巴朗什,他可是歐洲的一位享有盛名的公民,該歐洲對傅立葉的嘲笑不管不顧,宣稱自己就是典型的文明世界。至于瓦萊里嘛,在他寫《時事觀察》的時代,問題甚至已經不是我們的文明,這種繼續被我們當作總體概念的文明(la civilisation),是否就要滅亡。滅亡,是一個莊重的詞,帶有平靜的威嚴和天然的安詳的印記。問題甚至不是要知道,我們的文明是否就要完結,遭到毀滅,而是要知道,未來哪一種文明會在這個已經在熔爐底部冶煉的新世界上建立起來。
因為具體的某一種文明(une civilisation)是會滅亡的,而總體概念的文明不會滅亡。人類的天性,人類的特性,就是爭先恐后,互相趕超,以意愿為跳板,總想往更高處跳。只是到現在,他們還是在狹小有限的群體范圍內盡最大的努力。產生了群體、部落、民族,甚至大陸的文明,或者是部分大陸的文明。這是一些封閉的文明。毫無疑問,如果不發生大災變,未來會首次出現這樣一種文明,它即使不是全世界范圍的文明,也是可在人類可居住的土地上推廣的陸地文明,至少是一兩塊大陸間的文明,它們是由許多局部文明擴充而成的,一邊互相對抗,一邊又互相吸收。
這個巨大的進步將分成哪幾個階段?最早獲得的部分成功是哪些?它們將在哪些連續的層次上確立?歐洲以外的貢獻在整個成就中代表了什么?在這些逐漸代替我們的文明的世界級文明中,我們的文明會經歷什么?這些都是未來的奧秘。人們多么想預先知道啊,否則的話,就會開始推測……
“這一切都是瘋話。而且是一位歷史學家寫的……”——呵,你們希望這些關于歷史的評語是什么人寫的呢?因為,請問,從6世紀到10世紀,歐洲到底發生了什么?發生過無法形容的劇烈動蕩,遍地烽火狼煙,戰爭此起彼伏,曠日持久,社會崩塌,生靈涂炭——這些都是文明的大廝殺:野蠻人打古羅馬人,北歐人打地中海人,亞洲人打歐洲人——這已經就是各種文明的互相吞食了。在這之后,產生了中世紀的全新的基督教文明。最近我們只經歷了這場文明大更新。我們還一直處在這場更新當中。那么,這些都是我們歷史學家的“預言”嗎?不是的,這些都是回顧。
從現在起,有一種情況是確定的:生活,就是去適應一個悄悄地持續發生變化的世界,今天我們自己已經在適應了,明天我們的后代將要去適應。
一項偉大的工作已經開始了,它再也不會停下來,盡管有時會暫緩一下。保險公司,把你們的“壽險”這個項目撤銷掉吧。父親按孩子人頭往你們的儲蓄箱里投放幾百埃居,為的是在二十年后,連本帶息一起收回這些錢,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增加你們的“火災險”吧,并把它現代化。還有“盜險”也是……
不錯,我們正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唉聲嘆氣無濟于事,我們必須去順應趨勢。但首先不要手足無措。每天要評估形勢,要確定自己在時空中的位置。
空間,我們也把它叫作世界。地球這個物質小球混在其他千千萬萬個小球當中,漫無目標地游蕩,處在銀河的一個角落,已經開始不再能滿足我們的探索之夢了。我們第一次意識到它的渺小。如果用法國舊的長度單位來量,它是那么大!如果以千米來量,就小些了。而如果以飛機的速度去量,這更不算什么了。人們早晨從卡拉奇上飛機,次日午后4點就在倫敦喝下午茶了。如果十年之后,我們對這個世界已經了如指掌,厭倦了,就去乘坐火箭,漫游無垠太空,飛向那個蒼白的月亮,有朝一日還登上它,這是異想天開嗎?……
是啊,在我們看來,這個小星球已經微不足道了,沒有了神秘感,這個想法出現得多么突然……但是,我們所有人種,不論是白種人、黑種人,還是黃種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在這個星球上生活。這是人類的大廈,在其樓梯的腳下,刻有它的“規章制度”:違者必亡……
這就像是一座有著幾百套住宅的大廈,有著幾千間寢室的大廈。五彩斑斕,大小不一,還有各式家具。但是大家應該彼此熟悉,因為現在走廊相通,或者電梯上裝了兩個樓梯平臺,黃種人進了白種人的家,而白種人進了黑種人的家,提著沖鋒槍,雙肩背包裝滿好吃的:這就是最近的國際主義的兩種面貌。
我們應當學會了解這個世界的布局,了解這些房間里的東西。這些房間堆滿了貨物,也充滿了力量,我們應該對其盤點,但始終只從人的角度來盤點:這是歐洲人1946年的第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呢?不僅要置身于人類大廈中,我們住所里那個自我們出生之前就存在的社會,而且要置身于人類大廈其他房間里的所有社會,這些社會以前的主人對這些場所進行過布置整理,給他們的繼承人留下了一些家具,還跟我們的祖先建立了某些關系。首先調整好的是空間。其次是時間。1946年的有教養的人是什么樣?我們借用我們的中學教育的改革家居斯塔夫·莫諾的說法:“是能了解他同時在時間和空間中的處境的人。是能將他既是參與者又是目擊者的處境與其他文明聯系起來的人。他們了解了一定數量的重要事件,從接受學校教育時起,并通過改革的學校教育,獲得了關于文明的產生與消亡的一種類似經驗的知識……”
簡而言之,空間,就是地理。時間,就是歷史。
當然,有人堅持用其他解決方法。
“你們要注意鄰居”,我們在此說道。危險就來自鄰居。即使他對你們沒有惡意,但像人們之間——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之間——這種比鄰而居的關系,也會使一家的任何活動在另一家立即產生反響。這樣的緊密接觸并不會帶來一種親善關系。因為我們周圍都是些多么奇怪,多么叫人擔心的鄰居啊!人嘛,一向如此。
我說的是一些人,人文主義者也說,不錯,就是一些人。你們說:你們要當心他們;而我就用蘇格拉底的話來回答,“注意你們自己吧。注意你們自己身上的人吧。人類從類人到人,穿越了千百年,經歷過諸多文明。他們的美德,他們的優點,他們的品質,始終是不變的。唯一變化的是他們的外形,外貌。忽視隨時而變的人吧。他們沒有威望,也不是恒久不變的。他們是鮮活生動的人,這無須多說。直接去研究永恒的人吧。孩子們要努力把這個永恒的人從你們身上分離出來。成年人,就在你們身上完成對永恒的人的塑造吧。塑造成有力的、勇猛的、強壯的人,能抵抗外部壓力,不會被壓垮……”
永恒的人?這是一幅按規則畫的漂亮的裸體畫(選好十個美麗模特;取其中一人的肩,取另一個人的腿,等等),我們對它做的全部努力是屬于我們新興的“人文學科”的,其中包括心理學、人類生態學、人類學、民俗學、社會學,當然還有歷史學——直到勒里什的外科學,所有這些學科天天都自稱更具有人性,更直接關心人類,可是,我們的全部努力不是正好相反,越來越反人類嗎?
30年前,地理學家說的往往不就是“人”及其在地球上的業績嗎?我們不是要求過他們只談人類群體及其奇特的適應能力嗎?通過這種適應能力我們可以解釋,雖然人類從大自然獲得的武器那么脆弱,且自身的力量那么薄弱,那么易受攻擊,卻能在陸地上獲得成功——而且無論在極地和赤道,還是在格陵蘭島和剛果,在地球表面任何地方,或者幾乎任何地方,人類都能相遇。我們的全部愿望不就是要通過他們的業績來理解他們嗎?他們自從在這世界上出現,做出了那樣艱苦卓絕的不懈努力,融入了危機四伏的環境,并且通過化解這些危機,分化這些環境,爭取最微小的空間,為自己開辟出一塊地盤,并且不斷擴張,讓自己在其中勝任一個角色——生活,用一種充分展現這個詞人性意義的方式。
“關注你們自己?”但是,當我們深入到我們自身時,當我們發掘自己的內心時,我們驚訝地發現的,可不是一幅盡可能完美的抽象裸體畫的輪廓,而是我們祖先的遺跡,我們身上竟然存在那么多這樣的遺跡:一堆出人意料的古代標記,一些古老的信仰,每個人生下來就繼承的一些最古老的思維和感覺的方式——而我們卻渾然不覺。我們的歷史學家甚至在伯里克利、菲狄亞斯、柏拉圖的意識里找到它們——以我們的因循守舊的人文主義者始終指責的一種瀆圣行為為代價。因為這樣的意外發現其實并不令我們高興。它們令我們感到慚愧,讓我們瞧不起自己。但畢竟事實擺在我們面前。有時候不就出現這樣的情況嗎?在一種個人的或者往往是集體的激烈情緒的沖擊下,人們從祖先那里繼承的古老的積淀,原始的積淀,會突然泛涌上來,引起人們的恐慌,煽起整個群體的狂熱,控制我們,直到使我們“瘋狂”。
我們要關注我們自己。要在這些充滿我們的意識積淀——這對人類思想的考古發掘來說是意外發現的連續沉積層——中,關注我們自己!這是祖先的遺產。但是不能在它們還有待核實時便全盤接受。不能讓死人控制我們活著的人。
那么,快去干活吧,歷史學家們。討論已經夠多了。時間在流逝,時不我待。你們是不是還想要人們允許你們喘口氣啊?想讓時間從每個人門前飛馳而過?關鍵就在這里。世界在催趕你們,朝你們臉上吹拂它發著高燒的氣息。別想了,人們不會讓你們安寧的。英國人、美國人、俄國人、黎巴嫩人、敘利亞人、阿拉伯人、卡比爾人、達喀爾的搬運夫、西貢的小男仆,都不會讓你們安寧。想安寧,可是你們身處人群之中啊,被一些沒有學會講禮貌的人擠壓著,沖撞著。你們有禮貌,你們那么為它自豪(盡管不管在什么地方,人們都知道你們的禮貌會變成什么)。鄰居要冒犯你們,對你說:“走開,我要坐這里!”怎么辦?擺出一點傲慢的樣子:“可是,先生……”于是,卡比爾人先生,非洲西部的沃洛夫人先生,越南的東京人先生,惡狠狠地冷笑一下,然后,砰!你胸前著著實實挨了親善的一拳。接著你就派坦克、大炮、飛機去反擊?可是他們也有這些武器,甚至就是你們賣給他們的。他們的人太多,太多,太多……要在世界上扔原子彈才行,要有條不紊地一公里一公里地去扔吧?劃成格子精準地去扔吧?多美妙的進步啊;不過人類還知道一些比較便宜的自相殘殺的方法……
舊世界結束了。永遠結束了。我們法國人,之所以有機會度過危機,是因為我們比別人更迅速更清楚地理解這個淺顯的真理。放棄正在下沉的船。我告訴你們,跳到水里去,拼命游吧。從現在開始,這種利害一致,實際上就會讓遇到海難的船員們團結起來——將來還會使所有人團結起來——努力把它變成一種勞動的、交換的、自由合作的利害一致。我們已經徹底或幾乎徹底喪失了我們的物質財產。但是如果我們還剩下精神,那就什么也沒有失去。我們來向世界解釋世界。
通過歷史學來解釋。可是通過什么樣的歷史學呢?是把瑪麗·斯圖亞特的生平“寫成小說”的那種歷史學?是讓戴翁騎士(Chevalier d'Eon)及其裙子真相大白的那種歷史學?
對不起,我糊涂了。
好了,別說了!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歷史學家太多,而且造詣都很深,一絲不茍,最糟糕的是,還有太多的歷史學家聽任自己被1870年戰敗者的拙劣課程引入歧途。哦,他們都在努力工作!他們研究歷史就像老祖母做絨繡,對細微之處都全神貫注。可是要問他們為什么做所有這些工作,他們就會笑得像孩子一樣,老蘭克說的天真的話是最好的回答:“就想搞清楚事情是怎么發生的。”當然,也要掌握一切細節。
我們不再有時間,我們不再有權利。26年前,1920年,當我在獲得解放的斯特拉斯堡大學第一次上講臺時,在戰場上死里逃生的我,面對兩代在風華正茂時就倒下的睡在墓地里難以瞑目的人,焦慮地自問,我的責任是什么?!
我作為歷史學家,有權利重新研究歷史嗎?在有那么多別的工作急等著公民去做時,我有權利把我的時間、精力、我所剩下的全部力量都貢獻給歷史學嗎?我作為教師,有權利以身作則,鼓勵一些年輕人跟在我后面,走我走過的老路嗎?在如今這種形勢十分嚴峻的處境下,我們所有人,應該懷著怎樣沉重的恐慌來自問?
要明確回答。然而在這里我毫不遲疑地回答:“要研究歷史,不錯。因為歷史學能,而且唯有它能讓我們在一個極不安定的世界里,以除了對恐懼的本能反應之外的其他本能反應來生活,那種本能反應就是拼命鉆地下室的本能反應,而人的全部力氣,也只夠把頭頂上破裂的屋頂和搖晃的天花板撐住幾小時。”
歷史學不束縛人。歷史學不逼迫任何人。但是,沒有歷史學,任何東西都不再牢固。要在蒙馬特高地上建造圣心大教堂,首先就要對高地進行鉆探,一直鉆到塞納河水面的深度。沙地、泥灰巖、石膏層、石灰巖:當人們把支撐地表風化的土壤的地底下的地質情況都弄清了,就可以開工建設了。當然,地質條件并不強求建筑師要建造新拜占庭式教堂,而不是新哥特式教堂。不管他最終采取什么樣式,地質條件都能讓他的建筑穩固,一年后不會倒塌。歷史學也是這樣。它理解事物,也讓人們理解事物。它不是每天早上要去洗耳恭聽的一堂課,而真正是一種像大氣一般的持久狀態。對我和馬克·布洛赫來說,它就一直是這樣的東西。對所有將幫助我工作的朋友來說,歷史學是明天對當今的人必然面臨的問題的回答。歷史學解釋了人所處的復雜局面,如果他了解這些局面產生的根源,他在其中進行斗爭就少一些盲目。歷史學可以重新提起曾經解答了過去的問題的答案,因此無論如何,這些答案都不會解答現在的問題。但是,把過去和現在的不同之處弄清楚,這對于受歷史學滋養的人來說,是一種多么靈活的教育啊!
“你們這樣做,是要讓科學的尊嚴屈從于我們記者所稱的時事的需要……”我不讓任何東西屈從于時事的需要。你們大可放心,我不會把歷史學家跟電話問訊處那些助人為樂的女士混淆,電話用戶有權向她們詢問當代名人的年齡,或秘魯軍隊中軍階的飾條。但是我也不想把老阿納托爾·法朗士的《企鵝島》中的那位菲爾讓斯·塔皮爾歸入永恒的概念。我要求歷史學家們在開始工作時,不要按照馬讓迪的方式去做,他是克勞德·貝爾納的老師,生理學先驅,那么喜歡把雙手插在口袋里閑逛,關注罕見的奇特現象——而且像他說的,跟拾破爛的一樣,在垃圾堆里翻找。我要求他們照克勞德·貝爾納的方式去做,頭腦里先有個很好的假設。絕不要像從前在巴黎塞納河畔舊書攤上淘書的人那樣隨便收集事實。我要求他們不要提供一種自然而然產生的歷史,而是提供有疑問的歷史。
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們將對他們的時代產生影響,他們將讓他們的同時代人,讓他們的同胞能夠理解將要上演的、已經上演的戲劇,在這些劇中,他們既是演員,又是觀眾。他們將提供最豐富的答案元素,對困擾著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的問題做出解答。
歷史學的方法、文獻學的方法、考證的方法:這些都是非常好的精密工具。它們為其發明者帶來榮譽,為幾代使用者帶來榮譽,他們從前輩那里繼承了它們,并且在使用中加以完善。但是會使用,喜歡使用這些工具,還不足以培養出歷史學家。無愧于這個稱號的,只有那種全身心投入生活的人,他們具有這樣的意識,即通過投入生活,沉浸在其中,從中吸收當前的人文精神,來大大增強他的研究能力,增強他使過去復原的能力。他復原那種掌握著人類命運隱含意義的過去,并且作為報償,過去也會讓他掌握這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