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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贊成與反對

1.贊成一種受引導的歷史學
集體研究與歷史學的前途[15]

集體研究:這種方式,也可以說是程序,一點不會讓生物學家或生理學家,甚至心理學家,甚至離我們不太遠的,但往往靠“調(diào)查”來做研究的“人文”地理學家和人類地理學家,感到吃驚或不快。可是,現(xiàn)在一旦我們把它用到歷史學上,法國的大多數(shù)自稱是歷史學家的人,就會感到吃驚或不快了:這是事實。要解釋這個事實,就必須了解它。

有人可能以傳統(tǒng)為由。我在20世紀初開始研究歷史時,在歷史研究領域,集體工作的方式確實不流行。人們還用不著麻煩老檔案保管員,自己就把一些“發(fā)掘出來的”檔案藏起來,一藏就是好幾年,以備以后可能用上。這樣,要么有時會突然冒出一部十分可笑的“領先他人一步”的歷史來;要么就是在同樣的基礎上工作的兩位歷史學家,身上像是安裝了蒸汽發(fā)動機(一個來自尚不知道汽車為何物的時代的隱喻),使出渾身解數(shù),你追我趕,要把對方遠遠甩在身后,讓人們看著著實有點感動。可這是幼稚的個人主義。他們不是關心歷史學,不是要促進學科發(fā)展。他們關心的是歷史學家的名頭,是一本要署上大名的書,是作者的虛榮心。

現(xiàn)在這種心態(tài)可能不太明顯了,但是依然存在,并且還會持續(xù)下去,我還沒有那么天真,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不過,這種心態(tài)是結(jié)果,不是原因。它起源于一些堅定的信念——按照正常邏輯,他們相互競爭,最終還是會殊途同歸的。一些人堅信歷史學“不是一門科學”。而另一些人堅信歷史學是一門科學,因此“自然而然”要禁止歷史學家對材料進行任何選擇,禁止在對文獻的原始采集與對讀者的闡述之間,插入任何(假說形式的,甚至理論形式的)觀念。我們不去詳細討論這些相互矛盾的理念。它們在歷史學界獲得持久的成功,一方面只能解釋為人們對一種相互關聯(lián)性完全不了解,不管人們愿意不愿意,各種科學的學科都是靠這種相互關聯(lián)性聯(lián)系起來的;另一方面還可以解釋為人們對演變或革命的一無所知,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這種演變或革命就發(fā)生于整個“學者”行業(yè)關于人們慣常所稱的科學客觀性的觀念中。

總之,我們只要注意:科學不是靠一些在時空之外過著忽視物質(zhì)的純智力生活的科學家,在象牙塔中進行私密活動產(chǎn)生的。

科學——我指的是科學社會——靠身處其時代的環(huán)境中的人產(chǎn)生:對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歷史學家來說,環(huán)境都是同一種……它以同樣的方式對所有人產(chǎn)生影響,而且他們的科學活動與同時代的全部其他活動的聯(lián)系,就通過它來實現(xiàn)。[16]

換句話說,科學不是一個獨立王國。它與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分不開。它承受著其中的壓力,許多偶然事件束縛了它的發(fā)展。因此順帶地說,科學的歷史學,絕不是建造一個死氣沉沉的、積滿灰塵的收藏館,保存過時的理論和陳舊的解釋,相反,它體現(xiàn)了人類思想通史的一個生動篇章:它歸根結(jié)底追溯了精神對事物的適應,以及人類對其所處環(huán)境的控制。

由此可知,既然在最近二十年中自然科學受到一場真正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的影響;既然由于物理學突然發(fā)生驚人的進步,致使由17、18、19世紀許多代科學家建立起來的自然科學理論結(jié)構(gòu)發(fā)生崩塌;既然由于具體事物沖破抽象事物的框架,人們嘗試用“純理論的”力學來解釋世界,但因為一次突然的挫折而終止;既然必須對此前人們一直賴以生活的所有觀念進行全面修改;既然最終沒有主要觀念能避免這種修改:無論是科學事實的概念、法則的概念、必然性的概念、偶然性的概念,還是總體上的、學科本身和科學的概念……這種科學與科學家們的頑強而認真的干預一起構(gòu)造它的對象,那么,歷史學就擺脫不了這樣的動蕩。無論它愿不愿意,都要被牽扯進去。如果歷史學還堅持要研究一個世紀前那套舊的“科學”觀念,就顯得非常可笑,那些觀念是它不久前從一些“科學家”那里獲得的,如今都已經(jīng)被他們徹底拋棄了。而如果所有科學確實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那么歷史學就變得滑稽可笑了,除了消遣,別無他用。

然而,這些相互關聯(lián)的,其典范必定對歷史學有影響的科學,給了我們什么教益呢?教益有許多,但有一點需要特別注意:任何科學事實都是“編造過的”事實——而且不是未經(jīng)加工就交給科學家的。觀察是照相,是如實反映現(xiàn)實,實驗則是干預現(xiàn)實,它們之間舊的區(qū)別需要全面修改。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提供未經(jīng)加工的材料。觀察就是一種構(gòu)造。照相時的“取景”就是構(gòu)造,人們想利用它們對理論進行某種檢驗和證明。這樣,人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歷史學家無權(quán)選擇事實”這種反對意見就無效了;因為事實上不管什么科學家始終都是在選擇——況且整個歷史學就已經(jīng)是選擇,選擇唯一的偶然事實,就湮滅了某個證據(jù)、某個遺跡、某套文獻——但是保護了別的。最后的教益是,我們要堅持許多關于科學工作真實意義的舊偏見——就要在歷史學內(nèi)部產(chǎn)生一種荒謬而幼稚的信念,認為“漫無目的”地,權(quán)當消遣地收集一些事實,留著等待一個能處置它們的人來用,是在做好事;并且,既然歷史學與相鄰學科相關,這就會導致人們提出一種從前最受社會學家喜歡(況且對他們的抱負十分有利)的理論,即認為歷史學家就是干粗活的工人,他們的任務就是從采石場采石,并且鑿成方石,而社會學家建筑師只要把它們堆砌起來就可以了……

我們要徹底丟掉蘭克的那種幼稚的唯實論,他自以為能從事實本身來認識事實,“就像親眼看見一樣”。我們是通過我們的精神的形式,像認識自然現(xiàn)實一樣來認識“歷史現(xiàn)實”的。歷史學傳統(tǒng)的工作步驟是先確定事實,然后運用這些事實,我們嘗試用另一種步驟來代替它,這種步驟既重視目前的技術(shù),也重視未來的實際應用,像它所預告的那樣的應用。我們歷史學家不像邏輯學家那樣推理,他們注意按照等級,循序漸進地提升自己,并且一級一級地建造樓梯,從最簡單的任務通向最高級的任務。這里要遵守的順序,就是發(fā)生的順序。根據(jù)這種觀點,首先最重要的,是有一個長期醞釀和范圍廣泛的研究計劃,把它制訂出來,并且不斷修訂。[17]

那么,你們的歷史學的基礎是一些“理論”嗎?——這個詞根本嚇不倒我。不久前,我讀到過一位作者寫的這些顛覆性的話:“理論是思想的一種構(gòu)造,它滿足了我們天生而迫切的理解事物的欲望,用來向我們提供對事實的一種解釋。從這個觀點看,理論就是對科學的說明……它不把發(fā)現(xiàn)定律當作最終目的……而是就把理解現(xiàn)象當作最終目的。”這位疑似的形而上學家是誰?是一位生物學家,叫安東尼,他的話被另一位生物學家弗雷蓬引用了。[18]路易·拉皮克[19]最近提及的時代,以及馬讓迪所描述的那種四處巡回拾荒的人的興奮,都結(jié)束了,都已成為過去。馬讓迪說:“我像一個拾荒的人,在那里面閑逛,每走一步都發(fā)現(xiàn)了值得放進背簍的東西。”他的“那里面”指的是一個生命體的迷宮。如今對許多歷史學家來說,“那里面”仍然是有生命的歷史的迷宮……但是拉皮克用達斯特的話來駁斥馬讓迪的話,我們歷史學家也要記住這句話,因為“科學”也包括我們的歷史學:“如果人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就不知道所找到的是什么。”

對生物學家有用的東西,對他來說是聰敏和理智的東西,對歷史學家來說,怎么會是愚蠢和不理智的呢?致力于處理所有材料中最復雜的材料的人,致力于研究人類歷史活動的人,怎么會甘心花更長的時間去冒險,沒有方向,單槍匹馬,而且像祈求神助一樣祈求機遇呢?目前在歷史學領域,不論是誰,不論待在什么地方,不論用什么材料,沿著不論什么方向,只要他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或大或小,建造他的一段墻,完了他就會得意地搓搓手:“嘿,我為未來的宮殿做了這么多功績!”哎呀,可別這么說!一丁點兒功績也沒有。人們?nèi)绻ㄔ鞂m殿,就得請一位建筑師來,畫一張草圖,而不是先在自己的領地上砌滿這些不協(xié)調(diào)的各種墻面。我們要從頭開始:從建筑師的草圖開始。[20]

本質(zhì)上,這是協(xié)調(diào)的草圖,是協(xié)作的草圖。這樣,我們就回到“集體研究”上來了,我們從來沒有把它忘掉。這個時代需要全面的研究。在所有領域處處如此。有人告訴我們:“賈爾是最后一位全面的博物學家。”有人告訴我們:“西爾萬·萊維是最后一位全面的印度學家。”就算是這樣,我們又能從中得到什么教益了?亞歷山大死了,他的帝國分裂了?我的意思是,將出現(xiàn)一些人,成為西爾萬·萊維可能還完全占有并管理的這個龐大帝國中僅僅某一部分的主宰嗎?而這是唯一的結(jié)論嗎?可是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結(jié)論。

限制學者的活動范圍——是在加重“專業(yè)化”這個災難。讓它變得不可救藥。如果讓亞歷山大的繼承人來統(tǒng)治整個帝國,他必須跟五六個人合作——一位將軍、一位外交官、一位征稅官、一位建筑師等——他只需組織他們合作,安排任務,分配要干的工作嗎?

我們這么來想:歷史學家,如果不是自己制造整塊手表,不是首先自己制造工具,然后制造零件,最后進行組裝,讓手表轉(zhuǎn)起來,而是只滿足于履行最后的職責呢?如果他出于適當?shù)脑颍x擇了一個研究課題,細心地劃定了它的范圍,確定了首先必須確立的東西(因為必須拋棄“所有東西都對所有人同樣有趣”這種幼稚的觀念),然后組織一個小組來研究,在這個小組中,(考慮到要對技術(shù)史進行一些可能的和必要的調(diào)查)要有一位真正的技術(shù)員,一位熟悉其學科歷史的化學家,一位有實事求是精神的經(jīng)濟學家——如果把事先制定調(diào)查表,對所得到的答復進行比較,從中得出問題答案的要素,安排必要的補充調(diào)查,尤其是指出所存在的問題與提出這個問題的時代的全部歷史問題的關系這個艱難職責留給自己——如果采取了這條漫長的路徑后,最終卻發(fā)現(xiàn),它比從前那些迂回曲折的老路徑要短得多,那么,即使并不總是一定能一下子解決這些問題,他也終于能讓歷史學變成了一門“待提問題的科學”:我相信他的角色尤其會比某個撰寫“個人的”著作的人的角色更引人注目;我相信不再會有人去追問歷史學是一門科學還是一門藝術(shù);我相信人們或許不再會把寫《路易十五和女人們》《博爾吉亞的毒藥》這些學術(shù)性書籍的學者型作家稱作歷史學家。不然,歷史學家就要把這個被他們糟蹋的名稱,和為他們設立的科學院獎一起,讓給這些杰出人物,毫不猶豫地為自己改個名稱,免得再長期受到一種混淆的傷害,這種混淆令人生氣,而且還太過荒唐。

如果想讓這個時刻提前到來,而且它必須提前到來,首先要做的,就是征求別人的建議,探查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成就,依靠那些已經(jīng)在其領域里組織“集體研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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