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編者的話
- 我生于美洲(卡爾維諾經典)
- (意大利)卡爾維諾
- 5759字
- 2022-09-02 13:25:24
親愛的阿爾巴西諾,日前在整理我的文件時我遺憾地發現,我回復的采訪(大部分是手寫稿)加上調查問卷的回復等構成了近幾年我的大部分作品。明智的是,這一年我推掉了所有的采訪,無論是周報的還是電視臺的。(不過,我又打破了這個禁欲主義規則,我接受了《快報周刊》的采訪。)此外,我看到你在考慮逼供式采訪,從而發現我過去的作品、發掘現在和未來的作品。現在我才明白作家的偉大秘訣在于自我掩飾、逃避、掩蓋蹤跡。
伊塔洛·卡爾維諾寫給阿爾貝托·阿爾巴西諾的信
1963年2月23日
伊塔洛·卡爾維諾自己也承認,對于傳記和自傳,他多次,有時甚至是以粗暴的方式表現出抵觸和厭煩的情緒,這種情緒是矛盾且“神經質”的。面對記者、評論家和讀者要求談論他自己以及他的作品,即使他不反對,也通常表現出不耐煩或不自在。[1]
無論是關于“自己的相貌”,還是更甚,關于“自己的靈魂”,卡爾維諾都要求簡潔精練,因為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溝通和了解的方式”,“延續了利古里亞我的父輩們、從不張揚的家族”的特征的結果。[2]另一方面,作為作者,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最后來的是烏鴉》中的一些自傳體短篇小說的不滿意,他評論說自己“不是很滿意”,對《進入戰爭》三部曲(1954年)尤為不滿意,他本想通過這部小說寫出“具有明確自傳性,帶有理性、非小說的節奏,并且不可避免地帶有一些‘回憶文學’的抒情的敘事文學”。[3]多年之后,英國的意大利語言文學研究專家約翰·R.伍德豪斯剛剛出版了一本關于卡爾維諾的書,1968年9月6日他就在給伍德豪斯的信中說道:“當然,作者是存在的并且是必要的,但是我覺得通過作者研究文學這條路越來越難以走通。作家的公眾形象、人物——作家、對作家的‘個性崇拜’,我越來越無法忍受別人身上的這些東西,所以也無法忍受發生在我身上的這類事情。”[4]
然而最后幾年,特別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我們會發現他的態度有所不同,內心更加痛苦,飽受煎熬,他的英年早逝幾乎讓這種態度成為他的遺囑;并且敘事的虛構與傳記的真實即使不一致,也趨向一致。此外,有證據表明,他有意收集一些他沒有來得及發表的成熟的基本自傳文本。1979年在接受尼科·奧倫戈的采訪時,卡爾維諾說:“總有一天我會下定決心直接寫一本自傳,或者至少收集一些‘經驗’點滴。”[5]這不能不讓人想起,他的未竟之作《必經之路》正是一些個人筆記,在他去世后以《圣約翰之路》為題發表。幾年后,在1985年1月接受米凱萊·內利的采訪時,他說:“不過,過去和記憶的誘惑力依然對我發揮作用,在我已經開始寫的和從未寫的很多書中也有我的自傳。但是因為我是在記憶文學和普魯斯特的范例都非常流行的時候接受的文學教育,所以我總是試圖忽略這條道路,因為已經有那么多的作家走過這條路了。但我毫不懷疑,總有一天,在我的過去徹底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之前,我也要跟我的自傳來個了斷。”在1985年3月18日寫給格拉齊亞娜·彭蒂奇的那封感人的信中,他回憶了戰后在都靈與她和阿方索·加托之間的友誼,他如此吐露心聲:“一段時間以來,我打算寫一個關于那些年的自傳體的漫長故事,其中一部分我已經一字一句成竹在胸,從文章開始就有你們二人的身影。不甘依賴于自傳體回憶的推動致使我至今沒有動筆,但每年我仍然把它作為待辦事情之一。”[6]數月后,1985年7月27日,作家去世前夕,他給克勞迪奧·米拉尼尼寫信說:“每當我回首我那固定化、具體化的一生,我就感到極度苦悶,尤其是當涉及我提供的一些資料時[……]換句話說,我總是希望回避我與自傳之間的神經質般的關系。”[7]
卡爾維諾十分清楚,每一個傳記,其中也包括作家的傳記,都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資料;而正如作者在1964年和1965年的信件中談到貝內代托·克羅齊時所說,這些資料并非是真實的,或者只是部分真實,“對作者來說只有作品才是重要的”。一個作家的自傳以明確或巖溶般的方式貫穿其作品,盡管體現需要時間、方法以及只有作家才知道的記憶,但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在1973年接受費迪南多·卡蒙的漫長采訪時,卡爾維諾說:“如果我現在寫一部關于游擊隊員的短篇或長篇小說的話[……]應該是近幾年我構建故事的某種抽象的、演繹的方式與積累經驗細節以及對描述對象、地點和行為的方式的交匯,后者是我時常感到必要的寫作方式,盡管我很少能將其付諸實踐。當然,這需要一種比我的記憶更精確更具邏輯分析的記憶。”1974年5月,在一封信中他回憶起1945年3月17日發生在巴亞爾多的游擊戰,他寫道,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徑》和他的早期短篇小說中“情節和人物都完全改觀。只是現在,經過這么長時間之后,我覺得需要絕對誠實地進行講述……不過我能記起的不多了”。[8]九年之后,在同佩薩羅的大學生的長談中,在回答是否會再回頭寫抵抗運動時,他說:“很可惜有很多東西已經不記得了,我已經開始寫的一個關于抵抗運動的文本,也許我會繼續下去,并使其成為我正在準備的眾多新書中的某一本的組成部分。要回憶某個片段真是需要與自己的記憶纏斗,尤其是力圖復原記憶中真實的樣子。我向來擔心如何去重現某段經歷的真實情況,尤其是這段經歷在某個歷史、慶典、媒體或政治情境中被表述,而我又試圖讓其返璞歸真的時候。”
訪談和回復調查問卷,與創造性寫作相比,都是一種作者主動性更少并且表面上更為客觀的表達,是卡爾維諾不得不披露關于自己、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的作品的大量信息的必然場合。正如讀者所見,大部分涉及的資料是腦力勞動方面的自傳;或者更確切地說,涉及的是對自己作品不斷的、及時的、廣泛的自我評判。[9]盡管每次自我評判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控制”解讀,但這種做法對更好地理解和分析他的文學活動、他的詩學以及作者的自我意識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從狹義上講,也包括他的傳記。查閱卡爾維諾保存的文件可以證明并證實,在很多時候,接受采訪時,他更喜歡把回答甚至是問題寫下來。[10]在文學期刊進行問卷調查的情況下,事先把問題交給受訪者,他們只能以書面形式作答,如果說這是正常情況,那么就不得不說卡爾維諾也傾向于以書面形式答復日報和周刊的記者和提問者的快速采訪。不僅如此,有時同一個文本在內容和發表時間上稍作更改,就可以用于多種目的和多個期刊。這種做法——似乎在六十年代初建立起來并得以鞏固,當時他已經完全意識到自己是一名作家——讓我在某些適當的情況下,可以根據他準備且保存的原版手稿或打字稿,與媒體發表的采訪稿進行對比、修改和整合。
1963年3月,在沉寂了三年半之后,卡爾維諾發表了短篇小說《觀察者》。于是他寫了一篇作品介紹,既用于意大利主要的日報,也用于主要的周刊:文章第一部分刊登在3月10日的《晚郵報》上,只有一個問題;而第二部分幾乎連標點符號都沒有改動,同一天在《快報周刊》一篇署名為安德烈·巴爾巴托的采訪文章中刊出。在1965年和1967年《宇宙奇趣》和《零時間》出版時,這種情況以更系統更廣泛的方式不斷重復出現;1972年秋這種情況再次出現,隨著《看不見的城市》的出版,卡爾維諾準備了一系列問答,既用于《快報周刊》,也用于當地的多家報紙。這種以采訪的方式進行自我介紹的策略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和《帕洛馬爾》出版時得到更加純熟的運用(也同樣運用在散文集《文學機器》和其他性質的作品上)。
當然,這部訪談錄中并不乏其他類型的訪談,事實上這些類型占了大多數,它們與他的作品沒有關聯,而是自由地談及了各種話題:只談生平(時間上相距甚遠的兩個例子,1956年《咖啡》和1982年《正片》雜志上刊出的采訪;1960年接受卡洛·博的采訪和1985年接受亞歷山大·斯蒂爾的采訪);對意大利和外國文學的形勢和命運的分析、評估和反思,其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態度由年輕時的鞭辟入里的自信逐漸轉變為更加謹慎且困惑的態度;關于電影;關于美國和紐約(1960年和1984年);關于自己的政治經歷(1977年貝爾納多·瓦利的采訪具有重要意義);關于普通的政治話題;關于七十年代的恐怖主義(1978年凡蒂的采訪);關于八十年代的“新個人主義”;關于他喜歡的經典作家(阿里奧斯托、伽利略、萊奧帕爾迪、司湯達、愛倫·坡、史蒂文森、康拉德、福樓拜)或者當代作家和詩人(蒙塔萊、帕韋塞、維托里尼、費諾利奧、帕索里尼、夏俠、曼加內利、瓦萊里、川端康成、博爾赫斯、納博科夫、格諾、佩雷克、蓬熱、維達爾);關于書面用語和口頭用語;給盧恰諾·貝里奧做編劇的經歷;關于城市和城市的未來:威尼斯、“歡欣且外向的米蘭”與“有條不紊且小心謹慎的都靈”之間的截然不同(1975年克勞迪奧·馬拉比尼的采訪和1985年瑪麗亞·科爾蒂的采訪);關于宇宙和人類的未來(1981年阿爾貝托·西尼加利亞的采訪);以及很多其他話題。
在1951年至1985年間,卡爾維諾留下的以及在報紙、雜志和書籍上刊出的采訪多達兩百多篇,這部采訪錄選取了其中的一百零一篇。每十年選取的訪談篇章數與實際進行的采訪次數成正比,尤其與卡爾維諾越來越高的聲望成正比:五十年代十篇(幾乎是媒體刊出的全部采訪),六十年代二十多篇,七十年代三十多篇,1980年至1985年短短六年間四十一篇。我從筆記中恢復了一些訪談中刪減的段落,這些段落都是我認為極為有意義的、與其他內容相呼應的、具有一定功能性的。
我認為,這個訪談集的兼容并包的標準——有時有些訪談總是回到同一話題上——有助于提供反思意識和話語意識,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種意識逐漸豐滿且清晰起來,但保留了一系列恒量和固定觀點:盡可能盡善盡美是所有工作所固有的道德準則;相信重大的社會變革是漫長的過程,這更接近于生物進程的節奏而不是政治的捷徑;堅定的唯物主義意識,即自然的現實、“非文字世界”不能被譯成文學和“文字世界”;要求的約束(修辭和文學的約束及規則,預定人的要求、外部制約)成為創造性活動的有效推動力。
在外國媒體上刊出的不計其數的訪談中,我主要選取了在法國雜志和報紙上刊登的訪談,因為卡爾維諾精通法語,幾乎可以像意大利語一樣進行交流。在這種情況下,其中四篇“英文”訪談,我的翻譯宗旨是為讀者提供卡爾維諾的回答的原意,但并不奢望能再現原來的節奏和用詞。1967年馬德琳·桑茨奇的采訪和1985年4月與德國雜志《雜談錄》編輯們的對話是兩個幸運的例外:在這兩種情況下,其實我都可以用卡爾維諾的文件中保留下來的他撰寫的或修訂的意大利語原稿。
我放棄了一些訪談,這其中既包括1980年卡爾維諾收錄在《文學機器》中的一些訪談(《兩個關于科學與文學的采訪》《極端主義》《領域的界定:奇幻》),也包括收錄在他去世后出版的《巴黎隱士》和蒙達多利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中的一些訪談。[11]而我決定選用其他的訪談,包括他去世之后再刊的一些訪談,因為我認為,對于本書實際上所描繪的自畫像來說它們是必不可少的。經常是在不情愿的情況下,我放棄了意大利國家電視臺陳列室以及外國(尤其是法國檔案館中保存的)電視臺的大量采訪,也是因為只有在發言者的影像存在的情況下,才可以充分理解以及鑒賞對話的近似內容。這類訪談中,我唯一選用的是1979年6月尼科·奧倫戈的采訪,它簡明扼要,近乎完美。
對照原稿,重讀轉寫的文本,我默默地修改了那些明顯的印刷錯誤。我在注釋中標注出了極為少見的有疑問、錯誤和失誤的情況,以及我對文本的非常罕見的介入。在一些情況下,我省略了采訪者的一些介紹段落以及連接句,這些對理解卡爾維諾的回答無關緊要。
在此衷心感謝奇奇塔·辛格·卡爾維諾的信任、回憶和反諷;感謝弗朗切斯卡·塞拉的不斷鼓勵;感謝迪迪·馬尼亞爾迪對文本草稿的寶貴校對。另外還有很多友人在不同的階段和很多方面給予我幫助,在此我無法一一列舉。
帶著對菲亞馬·比安奇·班迪內利的深深緬懷,我完成了這項工作。她伴我度過了我生命中的最美好的年華,直到她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她依舊給予我幫助、建議和支持。
盧卡·巴拉內利
注釋
[1]1964年6月9日寫給杰爾馬納·佩希奧·伯蒂諾的信對此也有提及(《其他作品集——1947年至1981年書信集》,主編喬萬尼·泰西奧,都靈:埃伊納烏迪出版社,1991年,第479頁),1966年的一段手稿將其內容概括如下:“伊塔洛·卡爾維諾不愿意提供他的個人資料,因為他說作家唯一重要的東西就是他們寫的書,而他們的生活只有被創作之后才有趣。但是因為他還沒有寫過創作性的自傳,所以我們只能滿足于一些非常基本的數據。[……]有些時候他就失去了蹤跡;只留下一些作品題目和出版日期,也就是學者們所說的‘書目提要’。”也可參見1965年10月5日寫給詹吉安·卡羅·費雷蒂的一封長信,信中卡爾維諾表示,與傳記的復雜化相比,他更傾向于簡歷的簡單低調,并且他強調“可以允許沒有作者的成功作品”的重要性(《卡爾維諾書信集》,第883—886頁)。在弗朗切斯卡·塞拉的精彩評論文章《敵國的死者之夜——戰爭中的卡爾維諾》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卡爾維諾既受自傳體回憶錄的吸引,又對其排斥,《文學比較》第LXI期,總第90/91/92期,2010年8—12月,第125—134頁。
[2]參見1954年3月13日寫給多梅尼科·雷亞的信(《卡爾維諾書信集》,第397頁)。
[3]卡爾維諾接受詹安東尼奧·奇博托的采訪,《文學展會》第IX期,總第27期,1954年7月4日,第5頁。
[4]參見《卡爾維諾書信集》,第1012—1013頁。
[5]參見《卡爾維諾:柳德米拉就是我》,《圖書總匯》第V期,總第29期,1979年7月28日,第3頁。
[6]參見《卡爾維諾書信集》,第1531頁。
[7]參見《卡爾維諾書信集》,第1538頁。
[8]參見《卡爾維諾書信集》,第1240頁。
[9]在這一點上,需要指出的是,直到1983年,他的作品出版商只有一個,即埃伊納烏迪出版社,同時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是這家出版社的編輯和顧問,在這些采訪中他多次展現出編輯式的自我介紹和批評式的自我反思的雙重性格。
[10]這種做法在1979年接受馬爾科·德拉莫的“口述”采訪中可以找到道德上的和風格上的詮釋:“事實上,我痛恨一般化、近似的詞。現在我聽到我說這些詞,說這些普通的東西,我就對自己有一種厭惡感。這些從口中說出來的單詞是一種軟弱無力的、不成形的東西,這讓我無比惡心。我試圖在寫作中,將這些總是有點惡心的單詞變成一種準確的、精確的東西,這可能是生活的目標。”在1974年2月5日卡爾維諾寫給埃多阿爾多·圣圭內蒂的一封信中,他對他的這種“虛構的口頭回答”的做法做出了解釋(《卡爾維諾書信集》,第1226—1227頁)。
[11]這些訪談與其說是采訪,不如說是真正的自傳證明,其中對雜志《矛盾》的調查的答復集合成一部題為《青年政治家回憶錄》的作品,尤其是題為《法西斯統治下的童年》的第一部分最為有意義,收錄在“子午線”系列文叢的題為《自傳篇章》的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