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文學科與公共生活(人文與社會譯叢)
- (美)彼得·布魯克斯 希拉里·杰維特
- 4031字
- 2022-08-31 12:15:48
閱讀倫理學
“閱讀倫理學”意味著什么并不是一目了然的。這個詞憑借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的影響而日益廣泛流行于當代文學批評界。[98]它表明閱讀行為可以促生具有道德意涵的問題。而它為何應該如此,似乎令文學評論家們在寫作時疑惑不解,他們祈求此詞能褪去些許晦澀。且思量“倫理”(ethics)這一概念本身。在哲學傳統中,作為一門學科的倫理學涉及兩個相異卻又相關的問題:我們為了活得更好應該如何去生活,我們應該如何對待他人或者其他的生物?近來,這個概念被更具體地用以指涉第一個問題,相對而言,第二個問題則通常被劃分到“道德”(morality)的范疇。那么閱讀以何種途徑在上述某一方面構成了倫理現象呢?當然,如果我們閱讀好書,會過上更豐裕的生活,閱讀多種多樣的材料(比如從新聞到《圣經》)時,這種體驗不勝枚舉,認真閱讀它們,可以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如何在行事中為他人著想。但我相信,所謂“閱讀倫理學”有著更為根本的考量,亦即,作為讀者的我們與讀物——書,或廣義的文本——之間的關系具有倫理意味。它何以為之?這是我要探尋的問題,盡管我的回答會截然不同于諸多文學評論家的傾向。
在我們作為讀者與文本的關系中,最基本的事實是此關系不對稱。我們可以閱讀文本,而文本卻不能閱讀我們。我知道,文學評論家有時談論“被文本閱讀”,但這是一個隱喻用法,指我們在文本的挑戰下反思自己心中的成見,這種體驗唯有沉浸于對文本的閱讀方能獲得。閱讀是一項行為,由一個代理人來發起和執行,而文本自身并非代理人:文本只有被閱讀、被我們閱讀,才可以向我們發聲。既然閱讀關系在本質上是不對稱的,既然它不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是人與某物,亦即,人與文本之間的關系,那么這如何能成為一種關系,也就是說,它如何具有倫理的性質?
你或許覺得,我漏掉了讀者與讀物關系中另一個同樣重要的本質:盡管我們閱讀的文本并不是另一個人,卻是某個人所寫,體現了他或她的思想和感覺。我認為這個觀點是正確的,甚至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如果一個文本在構思上不是用以表達其作者的發現,那么這項閱讀實踐就其本質而言便不具有倫理意義。我們也許會想到,閱讀可豐富讀者的生命,也可指導他們如何更好地對待他人,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談論閱讀的倫理重要性,也就是說,它帶來有益的結果。但是,可能有一種“閱讀倫理學”視閱讀行為本身為倫理時刻,其前提在于,讀者與文本的關系終究是讀者與另一個人的關系。無論如何,我暫不厘清“作者意旨”(author’s intention,稍后就會提到)這一概念中的問題,以聚焦于閱讀關系中那些更為突出的方面,即它將我們與他人相連,而這種關系僅僅是間接的。在閱讀行為中,作者不在,僅有文本。于是這一事實——作者的缺席——構成了閱讀行為所具倫理性的特別之處。
就此而言,由于作者的缺席,閱讀引起了一種特別的倫理問題,柏拉圖在其對話錄《斐德羅篇》的結尾談論寫作時,對此有匆匆一瞥。我說一“瞥”,是因為柏拉圖那段文字主要關心的是寫作的風險而非閱讀的責任,盡管兩者有所關聯,盡管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就此而發的論點之一奠定了“閱讀倫理學”的根本意義。蘇格拉底說,文本的麻煩在于,它“到處流散”,既傳到能讀懂它的讀者手里,也傳到看不懂它的人手里,它天生無力為自己辯護,只能一任自己遭受這般曲解的虐待:“當它被冤枉(plemmeloumenos),被不公地攻擊(ouk en dikei),它常需要它父親的支持,它無力為自己辯護,也無力保衛自己。”(275e)“它父親”當然指的是該文本的作者,柏拉圖認為,文本自身與作者不同,它無法糾正讀者的誤解,讀者會不公正地對待它,因為他們聽不到它在說什么,或者他們根據自己的意圖而扭曲它。
那么,關鍵是要區分柏拉圖觀點的兩個部分:(1)文本不能反駁和抗議那些強加于其意義之上的闡釋;(2)作者,如果他或她在場,可以其權威糾正那些錯誤的闡釋。我們不需要接受第二部分——事實上,我們不應該接受它,因為它不是真的(我會對此詳涉幾筆)——這樣才能認清第一部分對“閱讀倫理學”這一概念是何等重要。必然導致這一結論的,是閱讀關系在本質上具有不對稱性,正如我在前面強調的。當人們受委屈時,他們在原則上(如果他們沒有在此過程中被殺掉)是可以反抗這些苛待的。相比之下,文本無法反抗其所遭受的虐待,亦即,它們被輕慢、不經心或故意地誤讀。如我已經指出的,這一事實意味著閱讀關系具有特殊的倫理意義。
不管怎樣,閱讀行為在根本上包含倫理屬性,如我亦已提出的,僅當身為讀者的我們與文本的關系最終是——如果不是直接地——我們與他人的關系時,才構成閱讀倫理學。文本必須被理解為作者意旨的表達。此外,如果誤讀文本包括無法掌握文本自身在言說什么——那么,誤讀還另外意味著什么,如果它有所意味的話?——從這一意義而言,文本說了什么,必須由作者的意圖來界定。既然我已經否定了作者是文本意義的權威闡釋者,我就需要論述作者意圖這個概念是如何構成的。[99]
這一概念的不可或缺,至少在某些意義上是無可爭議的;不幸的是,在文學和解釋學家當中,并非如此。文本不能書寫自己。它們是作者所寫,并且是作者出于某種意圖或一系列意圖而寫。
如果我們不曾認為文本是作者意圖的表達,我們將沒有思考的基底,便不能像現在這樣——為了理解某個疑難文段的含義,如果它不是其作者的唯一著述,我們首先會轉而求助于同一個文本的其他段落或同一位作者的其他作品。我們認為它們是直接相關的,因為我們假定它們和這個有疑問的文段一樣,產生于同一意旨,亦即,給定作者的意志。
而“作者意圖”這個詞可以有諸多不同的意味。在它的某些含義中——作者打算說什么,當他創作文本時他對自己說過什么,他后來就其創作目的談過什么——作者意圖無須符合文本的含義。與柏拉圖相反,作者(盡管往往是利益相關的評論者)不是文本內容的權威闡釋者。這是因為文本的含義在于其自身的言說,不在于作者就此說了什么。但進而言之,作者的意圖——亦即,作者在創作文本的過程中或多或少自覺地意識到的意圖——必被算作文本自身言說或意味的決定性因素。再次申明,如果有可能誤解文本,那么必然意味著這個文本實際上確有所言,而文本既然不能自我書寫,它們所言說的則只能是作者在書寫它們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意旨。
無疑,我們不是單從語篇的意義上來閱讀書籍。我們不僅僅著眼于,甚至也不是主要著眼于判斷某書的作者試圖說什么,而是力求探尋這本書之于我們的意義。比如,我們也許更想了解它如何參與了一場大型的文化運動,或者如何繪制了對其他作品的影響。更普遍的是,我們會想要發現它對我們的興趣和志業有何建議。如果它是一個法律文本(法規、司法見解或憲法條款),我們會想要探知它如何適用于某個個案或社會問題。無論如何,所有這些努力都需要我們首先把握文本自身的內容或意味,形成一個觀念。我們還能從其他方面去估量它在這種種路徑中的相關性嗎?如我已指出的,作者的意圖所揭示的含義,由文本自身也能讀出。文本在這一層面上的含義,不同于它的意義(significance)——對讀者自身的關涉,此差異是必不可少的(盡管我認為,描述此差異時難以避免謬誤,如E.D.赫施所論)。[100]誠然,作者意圖的一部分通常就是作品得以對讀者產生關鍵意義的所在;但意圖的和實際的意義顯然是兩個相當不同的東西。我知道許多文學理論家不理會“作者意圖”甚至文本的語篇意義。可如果沒有這些概念,我們就不大可能從閱讀過程的基本特征中看出誤讀的可能性和相關的洞察力。
“作者意圖”這一概念既已闡明,我再回到閱讀倫理學。我的論點是,只有當閱讀關系本然具有倫理屬性時,閱讀倫理學方能存在。如前所論,它終究關系到另一個人,亦即作者。然而,我也已指出,閱讀關系的倫理性質尤為特殊,因為它僅在文本的形式上將我們關聯到那個人,文本不像人,它無法反抗可能施加于它的虐待,也就是誤讀。實際上,即使當我們閱讀時,作者在場并反對我們對其著述的錯誤闡釋,他對文本意涵的闡釋也未必就是正確的,而我們的闡釋則未必錯誤。無人可以對文本做出權威判定,文本也不能捍衛自己。
那么,因為文本和作者之間的差別——文本自身不是人,它的內容和寓意也不由作者占有——你也許會問,閱讀關系是否確實是一種倫理關系,是否有一種東西可以號稱閱讀倫理學。誤讀文本是委屈了作者嗎?我認為是的,尤其當誤讀并不只是出自疏忽大意,而是出自漫不經心或刻意的扭曲時。且以某些行為為例,它們也可算是一種文本。設想有人認為某人的行為并無深意,于是他看不出別人這個姿勢是在給予一份慷慨的提議,或者他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來大相徑庭地描繪別人的提議,比如,有意逢迎討好。無疑,我們會認為他誤解了別人,盡管此刻被誤解的對象是別人的行為(被輕率或不忠實地釋讀),盡管行為本身既非人(因此不能為自己辯駁),也不是其行使者的私有物,因為行使者對其行為背后真實意圖的聲明并不具有權威性。行使者被誤解,因為他在上述行動中的所為被忽視或刻意篡改。我相信,這類似于作者和文本。
文本在一個重要的方面區別于行為。行使者往往臨近他們的行為,因此當他們的行為被錯誤地描繪時,或當他們相信自己被誤解時,他們可以反駁。而文本卻不能,正如柏拉圖所說,它們“到處流散”,它們的作者不在周遭,或者,在它們被誤讀時也許沒有任何人會施以援手。書寫一個文本,在寫作中表達自己,人因此尤其容易遭受他人的攻擊。在這一事實上,閱讀倫理學呈現出終極的重要性:它凸顯了倫理視角的本質。道德通常在于,我們從他人的利益出發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棄置對一己之利的考慮。于是,我們的倫理屬性盡顯于我們如何對待那些易受攻擊之物,因為它們無法通過迎合我們而獲善待。雖然我在此不會離題地說,一位糟糕的讀者不能成為一個好人,但慣于漫不經心或故意操縱的讀者恐怕就是如此。
我以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與此相似的洞察作結,這位奧地利諷刺作家和道德家對語言的所有形式都持有敬意。他說,一種“心智的訓練將最高程度的責任感托付于那個獨一無二的東西,它被歪曲卻泰然不怒,那就是語言,它從人類其他各種利益出發,與眾不同地傳授敬意”。[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