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沒有秘密
- 吳曉樂
- 14329字
- 2022-09-02 10:44:44
第一章
范衍重平視著前方,一個很長的紅燈過后,他急著想邁開步伐。
事件就這樣發生了。
穿著制服的高瘦男孩賣力奔跑,擦撞到一名牽著孩子的婦人。范衍重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肉體撞擊的悶響。婦人尖叫了起來,她動也不動,后面的范衍重也就無法再前進。男孩停下腳步,冷淡的視線接連掃過婦人跟范衍重,最終停在范衍重后方的一個點上。男孩轉過身,這一次他再也不管婦人的呼喊,低頭往前疾行。
又紅燈了。
婦人,小孩,范衍重都給困在斑馬線中間。
婦人見范衍重一身西裝,貌似誠懇,攤開雙手埋怨起來,你有看到吧,剛剛那個學生。范衍重摸摸鼻子,輕嗯了聲。婦人振振有詞。現在的小孩,不曉得在干嘛,只顧著低頭滑手機,也沒有在專心看前面。撞到人就算了,還一副理所當然、沒做錯事的模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范衍重點頭,表示理解。婦人的注意力轉向了她的孩子,她弓身詢問狀況。
好不容易抵達約定的地點,范衍重看到鄒振翔坐在里頭,雙手環胸,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范衍重咳了一聲,鄒振翔的臉上浮現了尷尬的微笑:“范叔叔好。”聲音細如蚊蚋。
“你爸爸今天沒來?”范衍重補充,“他跟我說他會來。”
“他喔,”鄒振翔垂下眼睛,拖了好一陣子才回復,“他本來要來。剛剛我問他,他又說他不想來了。”
范衍重哦了一聲,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歷這種場景,他完全明白那些父母為什么不想出席,老實說,他反而相當佩服那些愿意出席的父母,在這種處境下,他們收起內心復雜的痛苦,明知道旁人的觀點,仍決定與孩子同進退。換作是他,很可能辦不到,特別是他的身份特殊,一旦被人揭底他有個這樣的孩子,范衍重可以估計,這將對他的職業掀起波瀾。換句話說,他不可能親自處理的。
他是在昨晚十一點前后接到鄒國聲的電話。確認內情后,范衍重不假思索地應允了。他告訴鄒國聲,難免的,年輕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沖動、不分輕重,也不曉得一旦走錯路,再回頭有多難。鄒國聲的聲音干啞斷續,像來自信號不良之處,他說,衍重,這件事你務必要幫我保守秘密,不能再告訴別人了。事實上,我覺得好危險,如果媒體知道了,他們會怎么對我。鄒國聲的聲音開始發抖,市長正在爭取連任,身邊的人都會受到高度檢驗。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我們二十幾年的交情,我從來沒有請托過你什么。這一次,就這一次。
掛斷電話后,鄒國聲的聲音猶在耳邊回響。范衍重閉上雙眼,更鮮明的畫面自眼前浮起。范衍重跟鄒國聲是高中同學,他們都屬于一個叫作“八匹狼”的團體,兩人在團體內不算特別熟稔,聯系也遠低于其他成員。畢業后,兩人就讀同一所大學,范衍重讀法律系,鄒國聲讀政治系。在校園幾度碰面,閑聊幾句,交情才日益深厚。范衍重在高中時期對鄒國聲有一些抵觸,“八匹狼”中,范衍重永遠是鬼點子制造機,鄒國聲則時常以一種迂回、間接的方式說服其他人放棄冒險。范衍重一度以為鄒國聲討厭他,直至大學,跟鄒國聲討論時政,他才理解到這個人將人生藍圖規劃得很長遠,并篤行:在實踐之前,每一天都得步步為營。看見了這點,范衍重欣賞起鄒國聲,直覺告訴他,有些朋友并非來自志同道合,而是出事時可以相互依賴。
事后證明,他的判斷實屬正確。
大學畢業,范衍重到一家中等規模的事務所當受雇律師,鄒國聲先從民意代表助理開始爬。八匹狼維持一年一次的餐敘,范衍重知道鄒國聲的日子越過越好。一日清晨,他在早餐店的報紙上讀到這位故友的名字,某民意代表辦事處主任被挖進市府。那感覺真是奇妙,你看著記者形容一位你認識十多年的人,所建構出的形象卻與你腦海中的身影如此不同。
五年前,范衍重出了事,他六神無主,四顧茫然,他慌亂地上下逡巡著手機的通訊錄,見到鄒國聲這個名字,范衍重心底一沉,就是他了。范衍重誠懇且不無謙卑地詢問,這件事是否有鄒國聲可以助力之處。鄒國聲給了他一組號碼,那通電話是個救命索,讓范衍重暫時從媒體的追緝中匿去蹤跡,他才有足夠的精神坐下來與顏家談判。
此時此刻,是他報答鄒國聲的時候了。
他佩服鄒國聲,在此緊要關頭,竟絕口不提五年前自己施予范衍重的恩惠。
范衍重把思緒重新落在鄒振翔身上,這個將滿十八歲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玩著手機游戲。范衍重微傾脖子,假意在伸展,實則是想把鄒振翔的面孔給看得更仔細。
鄒振翔滿月時,其他七匹狼體貼地把那年的聚會設在鄒國聲家中,大伙輪流抱著鄒振翔,彷徨地感受著生命的重量。范衍重低頭注視著那只有他巴掌一半大小的腳掌,以及滿是血絲的雙頰,問,這樣正常嗎?鄒國聲的妻子說,嬰兒的皮膚很薄,又無比脆弱,他們對于外界,哪怕是一丁點灰塵,都十分敏感。范衍重回去看懷中那個小家伙,心想,原來人類也有這么干凈的時刻。這份悸動的心情,在顏艾瑟把范頌律放進他懷里時,卻召喚不出來,可能是那時范衍重三十六歲,當律師超過十年,生活讓他徹底失去了為一件事悸動的能力,也可能是在那當下,他看出了顏艾瑟已經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
“范叔叔,他們會來嗎?”
鄒振翔的聲音把范衍重從回憶中拉出,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對方遲到十五分鐘了。范衍重想,要打電話給對方嗎?對方打算放他們鴿子?或者是他們突然不滿意在電話中約定的價碼?疑心凝聚成緊壓著胸口的重石。難不成對方發現鄒振翔是鄒國聲的兒子?鄒這個姓氏并不常見。若是,那二十萬恐怕難以讓他們善罷甘休。
范衍重飛速地推演,若對方想提高價碼,那他該打個電話跟鄒國聲商量應變措施。他得知道鄒國聲的底線是多少。更棘手的是,他要怎么防堵對方一魚二吃,原有的和解書,只要求對方在未來不得提起訴訟,他如今得再列進一條保密協議。若告知媒體,我方可以要求解金三倍的違約金。三倍,夠嗎?假設媒體或另一位候選人的陣營愿意吃下這筆錢呢?不太可能,鄒國聲的位置還不夠核心。范衍重的手機頁面還停留在對方的號碼時,手機響起了。范衍重看了一眼鄒振翔,鄒振翔抬頭問道,范叔叔,是他們嗎?范衍重點了點頭,按下接聽。
“請問是范律師嗎?我是娜娜的媽媽,我有點迷路了。”
“沒關系,這里有點難找,不然你跟我講你在哪里,我出去找你。”
他跟鄒振翔示意自己得出去找一下對方,而那張滿是痘疤的青春臉龐,面無表情地說好。
“黃女士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女子并沒有伸出手來接過名片,只是瞪著鄒振翔。
“就是你嗎?娜娜在你家待了多久?”
鄒振翔不安地瞧了范衍重一眼,似是在征詢意見。
“你就回答一下這個問題吧。”范衍重把名片納進名片盒里,指示鄒振翔。
鄒國聲傳來短信。“對方到場了嗎。13:17”
范衍重很快地回應。“到了,只有媽媽來,算好事。13:17”
“那就好。我太太剛剛緊張到吐了,我在照顧她。痛苦。13:18”
“你先照顧嫂子,這里我來處理。13:18”
取得范衍重的首肯后,鄒振翔縮著脖子,語氣猶疑地回答,“十天吧……”鄒振翔拉了一個很長的尾音,“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那時有考試。”
“你知道娜娜未滿十六歲嗎?”
“我不知道,她沒說。她只跟我說她沒有地方住,問我怎么辦。我覺得她很可憐,就叫我朋友幫忙租一個房間給娜娜住。有時候娜娜說她很無聊,叫我去陪她,我就去陪她。”
“那你們做了幾次?”
鄒振翔又看了范衍重一眼,這個問題他們事先有排練過,范衍重打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就你看到的那樣,兩三次吧。”
“你說謊。娜娜跟我說,你們每次見面都會做,有時候一天好幾次。惡不惡心?她那么小,一個瘦巴巴的小女孩,你做得下去?范律師,你有小孩嗎?”
范衍重早已習慣自己得隨時上場,但婦人突然點名,仍讓他心弦一緊。他整理了一下節奏:“黃女士,我跟你一樣,有個女兒,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現在的狀況是,振翔也知道自己錯了,他的父母有賠償的誠意。我們今天就是想好好處理這件事。”
“那他的父母呢?人在哪兒?有賠償誠意又不出現?不敢面對?”
“黃女士,不是這樣子的。”到了這一刻,范衍重大致可以確信,對方尚未把鄒振翔與鄒國聲聯想在一起。他松了一口氣,相信自己可以漂亮走完這一局。
“振翔的父母他們今天很想來,只是振翔的媽媽身體不好,住院好幾個月了。振翔爸爸剛剛還在這里準備親自跟你道歉。只是醫院打來電話說振翔媽媽又出了一些狀況,他只好再趕回醫院。”
婦人輕哼一聲,說:“二十萬太低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二十萬根本不能彌補我們所受到的傷害。至少要三十萬。”
果然!范衍重跟鄒振翔交換了一個眼神。他早已預言了事情的發展順序。
范衍重不動聲色地交代:“這件事確實造成你跟娜娜的困擾。振翔的父母說,如果你覺得二十萬太低,我們完全理解。這里是和解書,你看一下內容。振翔父母真的很抱歉。”
上頭的金額寫著五十萬。
幾秒后,她的眼底閃起點點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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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黃女士,范衍重如釋重負地往后倚倒在椅背。
鄒振翔囁嚅,“我媽沒有在醫院。”
“有時候,為了達成目標,謊言是必須的。”范衍重瞪著鄒振翔,“再說了,這也不完全是謊言,你媽是真的身體不舒服。”
“我不懂,有必要這樣子嗎?我覺得這對我并不公平。”
跟鄒國聲報告完,范衍重回到鄒振翔身邊。
“哪里對你不公平?”
“我不曉得我哪里做錯了。是娜娜自己吵著要跟我見面的。”
“這不表示你可以跟她上床。你可以等到她年紀大一點。”
“可是她被很多人上過了。”鄒振翔憤恨不平地解釋,“娜娜說,她媽媽的男朋友會摸她屁股,她不想待在家里,才去睡網友家,那些網友都可以,我為什么不行。娜娜也喜歡這樣,還說我是個好人,我給她的零用錢最多。范叔叔,我沒有強暴娜娜。你們怎么這樣說我?我爸媽要為了這件事付五十萬?”
“聽著,振翔。你千萬不能、不能告訴任何人,你跟娜娜有說到錢。再來,范叔叔要你收回第一句話,我不曉得是誰灌輸你這種想法的,但我相信你父母的教育,你不應該講出這種話。”范衍重把額前的發絲梳到一旁,“最后,我想跟你澄清。這一次我們運氣不好,法律的規定對娜娜他們比較有利。我打個比方好了,就像手機游戲一開局,對方的卡牌比你好,你贏的概率就不大,只能想辦法不要輸得太慘。我們現在就是這樣。”
“五十萬是很大一筆錢。”鄒振翔還在掙扎。
范衍重不自覺地提高音量,“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還是你爸太謙虛,所以你沒看到他的身份?一般人哪會一天到晚跟市長吃飯?其他人的案件,我都有把握二十萬以內搞定,為什么你的案子是五十萬?有三十萬是在保你爸。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你爸,甚至市長。你哭屁啊?”
看著鄒振翔委屈地掉下眼淚,范衍重再也忍不住咆哮的欲望。
他并非不能理解鄒振翔。他調查過這個女生。娜娜是她在游戲中的代號。娜娜自小父母離異,母親換了數任男友,十四歲時,她第一次逃家,接下來這兩年,她至少住過十位網友的家,她稱那些網友為“干哥哥們”。娜娜跟這些干哥哥們發生性關系,干哥哥們則負擔娜娜的生活費,直到有一天,娜娜找到更好的對象,這段“互利共生”的關系便告結束。娜娜的母親找到娜娜時,也把這些干哥哥們一同告上法院,這些人以十萬到三十萬不等的和解金,爭取緩刑的機會。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則被送入監獄。范衍重計算了一下,加上鄒振翔的五十萬,娜娜的母親這幾年來收受的金額,至少有兩百萬。娜娜一離開鄒振翔,鄒振翔很快地收到短信,對方指出鄒振翔跟未滿十六歲女生上床的行為觸犯了刑法,若不配合和解,將很快收到警方的傳訊。鄒振翔在游戲中找到娜娜,娜娜告訴鄒振翔,請你相信我,我也是受害者。那些錢我一塊錢也拿不到。我媽只會拿去喝酒,或者跟她的男朋友去唱歌。走投無路的鄒振翔只好把訊息交給母親,夫妻倆長談數日,由鄒國聲接洽范衍重,請他出面處理兒子鑄下的大錯。
“我跟你說,我會找到娜娜,我會報仇。”
范衍重不可置信地看著鄒振翔,血液馳騁過太陽穴周圍,針刺一般的劇痛。
“你哪來的資格去報仇?你瘋了嗎?”
“我覺得我被利用了。她不應該這樣搞我。我跟你保證,她早就找到新的干哥……”
啪的一聲,水接觸到鄒振翔的臉,高速往四周濺射。
鄒振翔呆若木雞,滴滴水珠自他的發梢墜落。他的眼周泛紅,顯得更加無辜。
“要不是你爸,我真想揍你。你根本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你父母真的把你給寵壞了。我再跟你講一次,這一次你最好給我聽仔細。給我使用你的大腦跟耳朵,思考一下,你的行為會影響到誰。你如果去找娜娜復仇,這一次誰幫你?五十萬,我他媽的不如叫你爸直接扔進水溝里,都比花在你身上值得。你現在、立刻放棄去找娜娜復仇的念頭,否則我跟你保證,就算你是鄒國聲的兒子,我還是有辦法教訓你,你信不信?”
“我信。”鄒振翔的眼中射出曖昧的光,“我google過你,范叔叔,你打老婆。”
“那不是真的!”
范衍重倒吸一口涼氣。
“我只是被我前妻的家人利用了而已。”
范衍重倏地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他扶著腰站起身,背對著鄒振翔。
“你叫出租車回家吧,或是搭地鐵,隨便。我不想載你回家。你走吧。”
鄒振翔一消失,范衍重打了一通電話給吳辛屏。渴望讓妻子溫暖的嗓音安撫他,一聲,兩聲,無人接聽。他沒有多想,吳辛屏是安親班老師,這時段很忙碌。
范衍重粗喘著氣,懊悔自己接下了這案子。鄒振翔毫無羞恥心,他很遺憾自己的老友沒有教養出品行優良的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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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鄒振翔的那句話在范衍重耳邊如禿鷹一般盤旋,揮之不去。他趴在桌上休憩,剛要陷入熟睡,鄒國聲的電話吵醒了他。
“我聽振翔講,你們到后來有些不愉快。很抱歉,我這兒子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我跟我太太想盡辦法逼他改,但越希望他改,他越是叛逆。”
范衍重花了幾分鐘把他跟鄒振翔的對話盡量交代得很清楚。
“我知道。”鄒國聲的聲音軟了下去,“這一次是很好的教訓。我跟我太太有很多要反省的地方。我們過去確實太慣著他,久而久之,他就變得自以為是了。”
見鄒國聲如此自責,范衍重也失去了發牢騷的興致。他借口客戶來訪,匆促地結束通話。一走出辦公室,兩位受雇律師立即抬起頭來。范衍重的心情更加惡劣,他傳短信給妻子,等候將近半個小時,依然顯示未讀。范衍重看了一眼壁上的鐘,決定先打電話給母親。李鳳庭很快接起了電話,透過話筒,范衍重聽到范頌律的高呼聲,爸爸,快點來接我。李鳳庭沒好氣地說,聽到了沒,你女兒在嫌棄我這老人家無趣了。范頌律機靈地澄清,我才沒有嫌棄阿嬤,我只是想念網絡。如果爸爸也在阿嬤家裝網絡,我一定跟阿嬤住,阿嬤不會管我滑手機滑多久。范衍重微笑,范頌律有股魔力,可以掃除他心中的灰暗。范衍重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太久,李鳳庭接了話,小屏吃補藥嗎,我剛剛跟朋友要了一個帖子,說是可以活絡子宮。范衍重皺起眉頭,腔調冰冷地回應,媽,我跟辛屏不打算要孩子。我們有頌律就夠了。李鳳庭并不氣餒,她輕佻地問,這是你的想法,還是辛屏的?說不定辛屏也想要一個你們的孩子,只是她不好意思說。
范衍重感覺到消散幾分的疲勞又因為母親的刺探而全數回歸。他忽略母親的提問,表示自己待會在門口接小孩。李鳳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她嘟囔,門口?你不打算上來嗎?我有買蘋果給你,你最喜歡的日本進口的那種。范衍重敷衍地說,蘋果你叫頌律拿下來,我有點感冒,怕傳染給你,周末再帶你出去走走。李鳳庭終于甘心掛了電話。
范衍重想,八點了,這個時間點,安親班只會剩下少數幾個家長和遲到的學童。他又撥了一通電話,響了好久,沒人接起。范衍重留了一則短信,最近是段考嗎?忙到不接。看到請回電。搖出一根煙,不多時,煙霧自他嘴里滑出,他散漫地看著眼前來去的人車,抹了抹臉,走向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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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車內,范頌律嘟嘴埋怨,蘋果好重。手好酸。范衍重一邊握著方向盤,小心地控制著車回轉的弧度,一邊安撫女兒。
范頌律玩弄著車窗按鈕,想到什么似的開了口。
“學校要我們寫作文。你可以幫我嗎?”
范衍重眉頭攏起,女兒很少提出這種要求。
“你可以請媽咪幫你。”
“不行,這一次媽咪不能。”
“為什么?這一次的作文這么難?”
“這一次的題目,老師要我們寫自己成長的過程。”
范衍重無意識地握緊方向盤。
“這題目不好,可以跟老師說換個題目嗎?”
“為什么要換題目?”范頌律踢了椅背一下,“哪里不好。”
“這種題目并不能測驗出你們使用文字的能力,只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
“沒有人這樣說啊。只有你。”
“那是因為其他人都沒有我這么聰明。”
“老師說明天要交,遲交的人會扣分。”
“你剛剛在阿嬤家有寫嗎?”
“我有寫,可是寫到一半就不知道怎么寫了。”
“為什么?”
“我不知道,你跟媽媽的事情,可不可以寫進去。”
一抹白色的身影倏地掠過眼前,范衍重重踩剎車,他聽到范頌律的身體撞上椅背,嘴中發出悶喊。懸掛在車內后視鏡上的貔貅掛飾掉了下來,滾落在副駕駛座。
“干,該死的流浪貓。”
范衍重轉身看著女兒,范頌律撫著頭,面容苦澀。
范衍重急問,“你還好嗎?有撞到頭嗎?要不要給爸爸看一下?”
“我沒事。”范頌律的聲音聽起來有欲哭的氣息,“可是我覺得你不開心。你說你不管怎樣都不會在我跟媽咪的面前講臟話的。”
范衍重嘆了一口氣,看著前方的紅綠燈變換,覺得自己像是被固定在黏鼠板上的禽鳥。他越是奮力掙扎,越是讓自己包裹上更多的膠液。八點三十七分,吳辛屏既沒回電,也沒有讀取他的短信。綠燈亮起時,范衍重一個轉念,跨過雙黃線,來個大回轉。
安親班的招牌已經暗下,二樓全黑,一樓的燈也未全開。一個看起來跟范頌律差不多等高的男孩趴在柜臺上。一位二十出頭的豐滿女子正在拖地。
“我們今天要來載媽咪嗎?”范頌律雙手貼在窗戶上,“柜臺換人了,不是以前那個。”
范衍重一走進安親班,兩人同時抬起頭來。一察覺不是父母,男孩又倒回去,繼續滾動他掌中的橡皮擦。女子目光存疑,范衍重看得出來,她正緊抓著拖把的長柄。
范衍重表明來意,“不好意思,我是吳辛屏的先生。我來接她下班。”
女子露出松懈的笑容,但新的困惑在她的眼中聚攏,她輕語:“吳老師今天請假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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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衍重撒了一個謊。
他告知范頌律,吳辛屏去臺中看一位好久不見的朋友。
范頌律只有追問一句,媽咪什么時候回來。范衍重說,明天,媽咪明天就回來了。他們一起完成了那份惱人的作文作業。不要把媽媽給寫進去,他跟女兒這樣建議,你寫媽咪就好。范頌律握著筆,筆芯劃過稿紙。那是范頌律抗拒的標準動作,從她的生母那兒學來的。顏艾瑟的胸腔內仿佛有個沉沉的秤砣——也就是一般人稱之為“原則”的事物,一旦沒有被充分地說服,她是不可能讓步的,一步都辦不到。但她也不樂意表達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只是杵著,以很多小動作來拖延時間,偶爾眨著她那雙大眼睛,等待你更用力地說服她,更精確地說,乞討她的動搖。
多數的日子,范頌律像他,唯有在不同意他的主張時,范頌律會極為熟練地展現出跟生母神似的那一面。范衍重安慰自己,至少,至少現在他只需專心地處理范頌律的情緒。他放緩語速,跟女兒商量,現在只有媽咪會讀你的作文,你把媽媽寫進去,也許媽咪會有點傷心?范衍重心知肚明,這是謊言。吳辛屏很尊重范頌律對生母的眷戀。即使如此,范頌律還是屈服了,她采用父親的建議,作文完成后,范頌律懇求,今晚可不可以不要洗澡。范衍重點頭,某程度上作為交換。
范頌律進了房。范衍重數著手機上的每一次撥出,三十五通。陪伴范頌律寫作業時,他按下重撥,一次又一次。他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上,腳邊的石塊正在裂解、松動。上一回他有這種感覺,是在深夜試著跟顏艾瑟談判。范衍重搖頭,想甩掉那沿著尾椎爬上來的森冷感。他再次按下重撥,無人接聽,數字來到三十六了。顏艾瑟帶點顫抖的高音在耳邊響起,你不覺得你這樣很像變態嗎?
范衍重癱軟在沙發上,補習班的工讀生西西說,差不多半年到一年前,吳辛屏固定每一個月會請假一次,理由是她得回診。至于是什么疾病,西西并不清楚,那不在她能夠過問的范圍內,她只負責在吳老師請假的那一次,聯絡分館,把吳老師的學生帶到分館,跟同年級的學生并班。西西補充,隔天吳老師會請她喝飲料及吃蛋糕。
范衍重跟西西要了補習班負責人的手機,打了三通,也跟西西預估的一樣,老板的小孩剛滿月,九點以后,只接打到家里的電話,號碼只有資深老師才知道。
吳辛屏有事情瞞著他。范衍重從來不知道,妻子有什么得持續追蹤的疾病。若有,為什么不說?范衍重想起了吳辛屏在答應與他成婚前,曾問過他一些問題。這些問題非常重要,請你一定要說實話,不要為了討好我而說謊。我若跟你說,我不想生小孩,你可以接受嗎?我說過,我的家人,童年好友,跟我親近的人,不是早逝,就是意外連連,讓我不禁覺得,是不是只要跟我變得太好,就會發生不幸。你明知這點,依然想跟我結婚,我很感動,但我還是想堅持不生小孩的決定,我不想賭,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自責得很痛苦,請你尊重我的想法,也別試著改變我。范衍重答應了,以一種如釋重負,甚至僥幸的心態,他很訝異,這個女人并不打算擁有跟他的孩子。若他先走一步,他的資產,那些不動產、股票、債券,都會由范頌律與她共同繼承。他承諾吳辛屏,絕不談孩子的事情,他也不認為自己想要除了頌律以外的孩子。一個就夠了。
難不成吳辛屏并未說出真相?她其實有遺傳性的惡疾?不,范衍重并不傾向采納這個答案,吳辛屏理應明白,他的思想開明,有什么疾病不能據實以告?
范衍重信手抄來紙筆,這是他的作風。一旦遭遇棘手的案件,他非得持筆在紙上反復畫著圈圈,不這么做,思緒無法繼續前進。就他所知,有個道長也有類似的習慣,好笑的是,那位道長不需要道具,他的手指頭不斷地在頭顱上打圈,那一塊發量特別稀疏。
范衍重問自己,一般人會聯絡誰呢?妻子的親人?不,吳辛屏沒有親人。約會階段吳辛屏就表明,雙親已不在世上,而她跟唯一的哥哥很多年前就失去聯系。吳辛屏語氣迂回地說,哥哥有債務的問題,范衍重那時還安慰她,至少哥哥沒要求她幫忙還債。退而求其次,打給妻子的朋友吧?吳辛屏固定聊天的對象也不多,其中一個是補習班同事,叫什么來著?曼曼?對,曼曼。怎么聯絡曼曼呢?范衍重的搜索很快地遇到了瓶頸,這也跟吳辛屏的個性脫離不了干系:她唯一使用的通信軟件只有Line。吳辛屏說過,像她這種朋友不多的人,使用社交軟件徒增尷尬。發個文章得不到多少回應,她也不習慣在網絡上交代自己的人生。范衍重那時聽了,竊喜暗升,他不能再忍受高調行事的伴侶,吳辛屏多么適合他。
范衍重小步奔至書房,吳辛屏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桌上,范衍重如尋獲綠洲的旅人,發出一聲長嘆,他打開筆記本電腦上蓋,輸入筆記本電腦的密碼,點擊桌面上Line的圖示。
“已從這部計算機登出太久,請重新輸入密碼。”
范衍重嘗試了幾組,直到他被系統警告。他重捶了一下桌子。該死的,吳辛屏究竟在搞什么?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不設定他猜得出的密碼?顏艾瑟帶點神經質的顫聲又在輕搔他的耳朵,那聲音說: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最后都只會被你逼瘋。
簡曼婷拿著超市買的簡歷表,到安親班面試時,楊主任看起來不到四十歲,提著一只小包包,金鏈子發散著盈潤的光澤,皮包料子看起來是真皮。簡曼婷恍神了一下,聽見楊主任的咳嗽聲,她才羞赧地把垂落的發絲捋到耳后,請楊主任再重復一次問題。小朋友有時候作業寫不完,可能會需要你留下來陪他寫完。可以嗎?你家的三個小孩怎么辦?楊主任漾起微笑,簡曼婷也微笑了,她端出準備已久的答案。家里有人會照顧。
試用期結束后,楊主任給簡曼婷調高了兩千元的月薪。簡曼婷與柜臺閑聊,無意間說了出去,有老師去找楊主任對質,同樣負責高年級,為什么新來的簡曼婷薪水比較高?聽聞自己成為了被討論的對象,簡曼婷撫著臉,眉頭深鎖,一副即將承受不住的模樣。從小到大,簡曼婷便很害怕從別人那里聽到對自己的評價,她時常想,別人心目中的她,仿佛是另一個簡曼婷。她分不清楚,是哪邊出了差錯,是那些人不識好歹?還是說,人有時會蒙騙自己的內心?
十七歲那年,簡曼婷喜歡班上一位同學。她坐在男孩后方,改男孩的考卷時會刻意放水。她以為男孩注意到了。她以為兩人之間共享著這秘密。她以為他們之間會因為這秘密而變得不同。青春期的女孩老是這樣,喜歡秘密,又痛恨別人有事瞞著自己。男孩偶爾把喝不下的早餐店奶茶給她,簡曼婷更相信這段感情不是一廂情愿。一日,有人起哄,在黑板上寫下兩人的名字,簡曼婷故作生氣,內心卻像是有人松手放掉氣球,揚起了希望。下一秒,她親耳聽見男孩說,我才不可能喜歡簡曼婷,拜托,我討厭胖子。她有自然卷,從后面看好像香菇頭。
簡曼婷去找朋友訴苦。那個簡曼婷默認是最好的朋友的女生,低聲笑了起來,好像被男孩的創意給逗樂。簡曼婷問,你不覺得他很過分嗎?女孩眨眨眼,嘴角咧開,停留在一個或許可以解讀為戲謔的角度,她說,不會吧,你以為人家會喜歡你?拜托,他條件很好耶。簡曼婷沒有再回應。好長一段日子,簡曼婷得了強迫癥似的,每三五分鐘,她就得從口袋中摸出小鏡子,專注地,心無旁騖地盯著鏡中的人影瞧。簡曼婷下定決心。千萬不可以忘了鏡子,得時時刻刻保證自己所看到的簡曼婷,跟別人所看到的是同一人。
升上大學,簡曼婷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施德顧,她對施德顧沒有太多好感,之所以答應交往,是想要證明自己也有人喜歡。睡前,看著天花板,簡曼婷允許自己誠實地想一些心事,例如,她其實很難過自己的男朋友這么丑。當施德顧嘗試把舌頭伸進她的嘴巴里,簡曼婷看著眼前逼近的滿嘴爛牙,沒有悸動,男人剝她的衣服,她閉上眼睛。大學畢業典禮結束第二天,驗孕棒浮出兩條線,簡曼婷關掉求職網站,轉而規劃婚禮。婚禮上,新人的朋友很少,賓客多數是施德顧父母的朋友,簡曼婷在雙方父母初次見面時,才得知施德顧的父母在臺北市區擁有三四處出租的房產,他們收回一間郊區的公寓,給新人作為新房。
簡曼婷告訴楊主任,自己曾在別的安親班待過,這是謊言。她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施德顧的工作運勢并不順遂,甚至稱得上有些坎坷。過去這十年間,兩人一再抱著孩子回去跟施德顧的父母求援,直到施德顧的父母以“這樣對其他小孩不公平”為由,婉拒了他們最后一次伸手,施德顧轉而要求妻子分擔家中經濟。簡曼婷原先很怨恨丈夫逼自己外出謀職,孩子好不容易都去上學,她值得迎接一場漫長的休息,吊詭的是,她倒也在安親工作中找到不少樂趣。孩子們太可愛了,她可以用各種方式威脅利誘。看著孩子們手足無措,在心底悶笑。簡曼婷也很擅長說服家長放棄那些無理取鬧的要求,她生了三個孩子的身份,讓家長們有時說不動她,只得退讓。
眾多老師中,簡曼婷最喜歡吳辛屏。簡曼婷不喜歡談到自家的事,她永遠無法理解有些老師很熱衷把自己的家事如襪子翻面那樣掏出。就簡曼婷所知,吳辛屏來這家安親班有五年了,跟所有老師、工讀生都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孩子們倒是很吃她那一套,覺得她過分冷靜,很是新鮮。吳辛屏不管是教學或是檢查作業,都很仔細,楊主任說過一個理論,若不想跟家長們打交道,就得以吳辛屏為榜樣,以實力來讓家長們心悅誠服。有些老師暗地挖苦吳辛屏自視甚高。簡曼婷不這么想,她欣賞吳辛屏,從不過問同事的家中境況,同樣地,也不讓你問。她不會明白地拒絕他人窺探,而是以一種得體的、迂回的,甚至,帶點忍讓的手法,讓雙方都有臺階下。
吳辛屏有一個女兒,但她不是那種樂于分享孩子生活的父母,她保護得很嚴實,大家只知道孩子在鄰近的小學讀書,至于名字或年級,吳辛屏拒絕透露,她說怕學生在學校捉弄自己的小孩。簡曼婷問過,怎么說服丈夫父母只生一個女兒?吳辛屏聳了聳肩,睫毛低垂,一邊寫著教師日志,一邊漫不經心交代,我先生堅持一個就好了。他愛自由。吳辛屏總是如此優雅,游刃有余,簡曼婷也問過,你怎么會想來當安親老師?你那么有氣質,又優雅。吳辛屏笑了笑,說,這工作很好啊,很單純,也很好上手。簡曼婷沒好氣地說,可是這工作累積不了什么啊,不像一般的公司你做久了可以升遷,你在這里做十年,二十年,也沒有一張可以發給別人的名片,小孩子你帶一年就跟你說再見了,那些說會很想你、再回來找你的,也只是說說而已。
吳辛屏微瞇起眼,謹慎、緩慢地說,我對于工作沒什么企圖心。升遷什么的,不會很在意。而且,我覺得被學生忘記,不是缺點。你仔細想想,我們以前讀書,會記住那些對我們很好的老師嗎?好像也不會,倒是對于會打人罵人的老師印象深刻,對吧?
簡曼婷瞪著吳辛屏,覺得這女人簡直不可思議,換作其他老師,也會加入埋怨的行列吧。她后來拿一些家里的事情問吳辛屏,吳辛屏的反應也大同小異,她不輕易附和,而是輕巧地把話題牽往另一種方向。偶爾簡曼婷會認為吳辛屏在答非所問,令她不解的是,對話結束之后,往往,她的心情變好了。
她慢慢有了結論,跟吳辛屏說話,有個詭異的效果:你會甘愿放棄一些原本的痛苦。為什么會這樣?簡曼婷在心中為吳辛屏編織過身世,她認為,吳辛屏很有可能離了婚,目前獨居,偶爾探視小孩,這個想法可以解釋吳辛屏的許多行為。簡曼婷心底一熱,若是如此,她得對吳老師友善一些,這社會對于離婚女性的歧視太嚴重了。
范衍重的出現,徹底推翻了簡曼婷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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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衍重高胖的身軀完全擋住了嬌小的工讀生小楊。
簡曼婷忖度,奇怪,才下午一點,怎么有家長來了。不祥的預兆很快侵入她的思緒,難道又有學童出事了?那她得趕緊看仔細這到底是誰的父親。
原本負責教低年級的是許老師,不是現在的謝老師。幾個月前,端午節前后,許老師見學生們安分地寫著作業,走到柜臺跟工讀生聊天。事后,監視錄像器顯示許老師跟工讀生聊了近十八分鐘。在那時間內,兩個學童一時興起,拿起名牌繩往隔壁同學身上套,被套住的學童緊張地掙扎,繩子在脖子摩擦出淺淺的瘀痕。家長除了對惡作劇的學生外,連對許老師、楊主任,都一并提出賠償的要求。風波結束后,三名當事者先后轉走。他們的父母嘀咕,孩子們還沒發展出控制自己的能力,許老師輕率離開教室,才是憾事的主因。
幾天后,謝老師取代了許老師的位置,沒有人感到意外。
越靠近男人,簡曼婷越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昨天嘴饞,跑到附近商場的超市買了一包餅干,難不成這幾分鐘內出了差錯?簡曼婷拼命回想,返回教室時,學生們臉上的表情是否有異樣?不,她沒有印象了。那時接近八點,她的心思都在老三手背上的過敏是否好些了?要再預約回診時間嗎?若許老師的際遇發生在自己身上,賠錢事小,她恐懼的是丈夫一旦知情,很難不透露給公婆知道,想到那對夫婦嘮叨的事情又多了一樁,簡曼婷不由得握緊提袋,身軀僵直。
“啊,簡老師,你來了。”小楊喊出聲來。
男人跟著轉過身。他站起來,慣性地伸出手,又縮回,改為凌空致意。
“不好意思,敝姓范,我是吳辛屏的先生。這是我的名片。”
簡曼婷伸手接過范衍重遞來的名片,心跳踩空了一拍,又加速跳動。
吳辛屏的丈夫是位律師。
“你、你好。”簡曼婷縮起脖子,不敢正眼看范衍重,“請問找我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子的,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簡曼婷凝望了小楊一眼,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
一步出補習班,范衍重等不及地開口,“是這樣子的,辛屏昨天沒有回家,她有聯絡你嗎?”
“啊?”簡曼婷頓了幾秒鐘,“怎么了嗎?”
“辛屏經常在我面前提到你,我才想說,”范衍重撓了撓頭頂,指尖在頭皮上擦出刺耳的聲響,“她有跟你講過這幾個月她請假的原因嗎?如果你知道的話,請一定要告訴我。”
范衍重的眼神直盯著簡曼婷,簡曼婷讀得出來,這是一雙很少向人求助的眼。
那雙眼與其說在哀求,不如說是在施壓。
“對不起。辛屏只告訴我,她得去醫院。”
“她有說是哪家醫院嗎?”
“沒有。”
“好吧。那,她最近看起來有跟以前不一樣嗎?或者,她有特別說到什么嗎?”
“嗯……”簡曼婷撫著自己的臉頰,意外地摸到一顆新痘,她很清楚范衍重正緊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她皺眉,故作苦思,但她實在沒有什么深刻的記憶。
“她只提到女兒生日快到了。要買禮物給她。”
范衍重提起的呼吸倏地釋放,他的胸膛輕輕一降,失望的神情溢出了雙眸。
“辛屏是怎么了嗎?”簡曼婷問。
“我昨天下午開始打電話、傳短信給她,到了八點多她都沒有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辛屏大概每個月會請假一次。她沒跟我講過。”
假設范衍重有余裕抬頭,望上簡曼婷一眼,他會看到簡曼婷眼中流轉著興奮的光芒,那光芒就像是小孩子聽到了一個驚喜的行程,晶瑩地閃爍。
“辛屏怎么會不說呢?只是去看醫生而已。”
“是啊,我也想不透,看醫生有什么不能說的。”
“那辛屏還有可能去哪了?她會不會是回自己家了?你可以打給她家人?”
“辛屏的爸媽都過世了。她也不可能去找她哥。”范衍重無奈地回答。
“怎么會?辛屏的媽媽明明來找過她啊。”簡曼婷急忙轉身推開大門,呼喊正忙著護理獎狀的小楊,“我問你,吳老師的媽媽是不是之前來找過她?”
小楊緩下手邊的動作,“什么時候的事?”
“我想一下,”簡曼婷輕撫著下巴,“我記得吳老師的媽媽來過以后,沒幾天,許老師那班的學生就出事了,所以,大概是端午節那一陣子,你想起來了嗎?”
“嗯,端午節,可能是西西值班,得問她了。”
“請問西西在哪里?”范衍重插嘴問道。
“她明天會來上班。”小楊答。
“你還記得當時是怎么樣的情形嗎?”范衍重把焦點又放在簡曼婷身上。
“我只有聽到一些而已,我趕著上課。那個女人好像跟柜臺說,她是吳辛屏的媽媽,她要找吳辛屏,請我們轉達。”
簡曼婷每吐出一個字,范衍重眉間的刻痕就越深鑿一分。
“你有印象那個人長什么樣嗎?”
“我記得她頭發燙卷,就是那種蓬蓬頭,身高跟我差不多吧,大概沒有一米六,中等身材。她那天提著兩袋看起來有點像是行李的東西,嗯,不過,有件事情……我也不確定我該不該說,說了吳老師也許會生氣。”簡曼婷瞇起雙眼,刻意營造停頓。她的內心千回百轉,會不會吳辛屏逃家了?范衍重看起來很誠懇,可是,這又如何?那些被記者報導會痛打老婆的高官或企業家,平常也是人模人樣,不是嗎?
另一個更古怪的想法不斷騷擾著簡曼婷,她怎么覺得這男子有些眼熟。
她之前在哪里看過這個人嗎?
“你有什么線索的話,拜托務必告訴我。辛屏就這樣消失了,沒有任何跡象,我剛剛打她的手機,打不通,手機轉成關機,我擔心她會不會是出事了。”
“你們先等我一下,我先確認一件事情。”簡曼婷放下提袋,走了出去。
她步過轉角,讓自己隱身在隔壁店鋪的柱子旁。確認自己的動作沒有受到范衍重的監視,簡曼婷拿出手機,滑開界面,翻出吳辛屏的號碼,按下。
“這一期的美妝盒,我覺得很超值。美肌乳,防曬蜜粉,三支迷你版的霧面唇膏,我查過了,色號都可以擦來上班的。那支美肌乳就一千元。等于蜜粉跟唇膏都是送的。我只要那條美肌乳跟兩支唇膏。如果你要防曬蜜粉跟那支正紅色唇膏,我只收四百五。上午11:11”
“好啊,那我什么時候把錢給你?下午13:26”
“不急,我先在線付款,貨到了你再把錢給我。下午13:28”
短信停在這里。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男人沒騙她,吳辛屏的手機關了。
簡曼婷心如擂鼓,她要相信這登門造訪的男人嗎?這超出了她的經驗范圍。在她的觀念中,若丈夫是律師,那妻子有比做安親老師更好的選擇。她寧愿給文件歸檔、去郵局送件,或者是客戶上門時,端水送上報紙什么的,都好。也許吳辛屏跟她先生的關系并不理想?
簡曼婷又發出一則短信。
“辛屏,你在哪兒?你的老公到安親班找人了。下午13:18”
指甲敲打著鍵盤。一,二,三。簡曼婷停下腳步,心底有了主張。
她回到范衍重與小楊面前。
“抱歉,剛剛臨時有事,我得處理一下。”
范衍重不置可否,看起來信了簡曼婷的說辭。
“我們講到哪兒了?”
“我們講到,有個女人自稱是我妻子的母親,來補習班找她。”
“啊,對,我們說到這兒,”簡曼婷故作恍然大悟,“反正,隔天我就跟吳老師聊到,她跟她母親長得有點像,只是吳老師比較瘦。我這樣說很正常吧,女兒像媽媽有什么不對?沒想到吳老師不是很高興。我認識她這么久,她第一次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她跟我說那個女人不是她的媽媽,只是媽媽那邊的親戚。”
“那為什么要自稱是辛屏的媽媽?”范衍重問。
“我不知道,辛屏感覺不想說,我也不敢再問。”
補習班門前的行道樹上,數十只野鳥大聲鳴唱著。
謎題未解,新局又啟。天色是亮的,范衍重卻有視線昏暗的錯覺。
“只有西西跟那個女人講過話吧。”
“應該是。”
“那可以給我西西的聯絡方式嗎?”
簡曼婷與小楊相視,兩人的眼中都藏著提防。簡曼婷做了主。
“牽涉到個人資料,不太方便,也許你明天再來?”
“好吧。那我明天再來。”
“范先生……”小楊盯著范衍重幾秒,輕輕地開了口。
“怎么了嗎?”范衍重雙眼跳著火光,期待著小楊想起些什么。
“我們要報警嗎?”
范衍重狼狽地瞪圓眼睛,看著小楊,嘴唇囁嚅,卻沒人聽得清他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