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尋記憶的蹤跡:大腦、心靈與往事
- (美)丹尼爾·夏克特
- 2469字
- 2022-08-29 15:17:29
認識過去的兩種體驗:記得和知道
再次回到我們關于婚禮的例子。比如在婚宴上,你碰到的第一個熟人是親愛的海倫阿姨,你們有段時間沒見過面了。你立馬認出了她那張又衰老了些的臉,想起她的名字和你對她的稱呼。你還想到,自從上一次類似的家庭聚會,你已經整整三年時間沒見過她了呢。你感覺自己也認識站在海倫阿姨旁邊的那個人,可奇怪的是,你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做什么、你可能在哪里碰見過他。你萬分確定自己是認識他的,可當他伸出手來和你打招呼時,你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報家門。幸好他確實這么做了:原來是新郎的好朋友比爾,你們在一年前的一個聚會上見過。
我們一生中多少有過與此類似的經歷。有時我們能回想出關于人物、地點的豐富信息,有時我們卻只能感覺自己是知道此人或此物的,但想不起來任何東西。心理學家在探索這兩種體驗狀態時,分別稱之為“記得過去”和“知道過去”。一些研究表明,對往事所包含的物理環境的視覺重現是體驗“記得過去”的關鍵。在其中一項研究中,參與研究的大學生隨身攜帶傳呼機,傳呼機會在一天中不定時發出響聲,提醒他們記錄當時發生的事情(時機不適合無法記錄除外)。后來,學生被要求重新回憶出這些事情時,他們記得最有信心、最準確的情節包含大量的視覺片段。主觀上體驗到回想某事,幾乎總是同時意味著某事在視覺上的重現。[9]
對畫面的回憶為何會讓我們產生強烈的回想感?部分原因在于,有些腦區同時參與視知覺和視覺想象。[10]當我們意識到必須依賴這些腦區覺知外部世界時,也就不難理解運用這些腦區進行視覺想象時的真實感了,就像是體驗事件遺留下來的視知覺余跡。此處有一重要提示,即我們可能對一些編造的視覺意象信以為真。[11]認識到畫面感會強化回想的感受,我們能更好地理解為何有人會回想出完全沒有發生過的可怕記憶。
記憶畫面的重現固然重要,但這并非我們感覺到自己在回憶某事的唯一途徑。當我們想起與過去某事相關的聯想和想法時,也會有回憶的感覺。比如我看了某位著名哲學家所寫的關于記憶和意識體驗的長篇論著,邊看邊在心里標記哪些觀點我贊成,哪些我覺得不是這么回事。如果你現在問我這篇文章的事,我敢百分之百地保證自己讀過它,盡管我沒有任何關于這篇文章的畫面記憶,也不記得那篇文章看上去什么樣子,等等。我之所以記得我讀過它,是因為我能想起來文中的觀點和我對這些觀點的看法。[12]
如果事情發生之時,我們被干擾或者心里想著別的,那么盡管能大概記得發生了這么一件事,我們也很難回想出這件事的細節。知道卻無法回想有時會令人尷尬。有一次,我受邀給一大群人講一場關于記憶的報告,報告開始前參加了一場為我接風的宴會。在宴會上,當我被一一介紹給許多人時,我一直在腦子里預演我的報告。在某個談話進行到一半時,一位女士加入進來,我伸出手向她介紹自己,同時覺得她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見過。她握住我的手,看上去有幾分不高興地說,我們幾分鐘前剛會過面!我對她的記憶存檔足夠我“知道”自己見過她,卻不夠我“記得”任何與她初次會面的細節。
最近,英國心理學家約翰·加德納(John Gardiner)和艾倫·帕金(Alan Parkin)在實驗條件下創造了類似的體驗:一部分實驗參與者可以集中全部注意力觀察一組人類面孔的圖片,另一部分實驗參與者必須在觀察面孔圖片的同時,完成另一個任務。實驗結果表明,分散注意力使參與者更少地“記得”自己見過這些面孔,但不影響他們“知道”自己見過這些面孔。另有實驗證據表明,當詞語以實驗參與者不能辨認的速度從眼前閃過后,盡管他們并未意識到自己見過這個詞語,也會說自己“知道”它在實驗當中出現過。[13]這些發現有助于理解為何有時我們確信自己認識眼前這個人,卻不知道他/她是誰的體驗:你之前遇到這個人時,可能在分心想別的事情,從而沒有獲得與此人相關的一些細節,而這些錯過的細節能助你聯想并確定他/她的身份。
很顯然,我們究竟能“記得”一件事還是只是“知道”它發生過,取決于我們在事情發生時如何參與其中,以及在試圖回想時所能提取的信息。然而正如“場景回憶”和“觀察者回憶”的分野受到回憶方式的影響,我們如何回憶,也能影響我們最終究竟能“記得”某事還是只能“知道”某事發生過。在一項簡單的實驗中,參與者需要判斷他們是否能“記得”自己見過一系列單詞,還是只是“知道”這些單詞出現過而不伴有任何回憶。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他們更傾向于“記得”自己見過這些單詞;一旦通過提示啟動他們的記憶,他們會傾向于認為自己僅僅“知道”這些單詞出現過,而沒有確切的回想體驗。這一研究再次強調,回憶的主觀體驗部分取決于我們如何回憶。[14]
這種僅僅“知道”的體驗與另一種我們熟悉的體驗密切相關,即話到了嘴邊又想不起來的感覺。這兩種體驗中,我們都確信自己知道或者記得某件事,但就是想不起來這件事具體是什么。我和其他一些人的研究表明,當我們提取了關于某事的部分信息,但信息又不足以支持我們回憶出整個事件時,就會有這種“話到嘴邊”的感覺。[15]比如,我如果問你站在海倫阿姨旁邊的那個人是誰,你可能想不起來比爾這個名字,但你可能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以及他的名字以B開頭。這些信息碎片使你堅信自己終究可以認出或是想起他的名字來。
新的研究提供了“話到嘴邊”現象的另一來源:最初引發我們去回想的刺激或提示恰好為自己所熟悉。對引起回想的刺激物的熟悉感可以讓我們強烈地、往往也是不真實地認為自己知道某事。比如,如果我以“站在海倫阿姨旁邊的那位是誰”的方式誘導你,你對海倫阿姨的熟悉感可能會讓你確信你能回憶出比爾的名字——盡管事實上你可能做不到。[16]此處我們又提供了另一個例子,表明回憶的主觀體驗既取決于你過去經歷了什么,也在同等程度上取決于你如何回憶它們。
如認知心理學家拉里·雅各比(Larry Jacoby)所言,回憶的主觀體驗取決于我們如何看待或解釋為何對某事感到熟悉、為何某些畫面或想法突然地或者輕易地在腦海中浮現。如果我們的目的是想起某件事,那么我們會將熟悉感歸于過去的事情;如果我們的目的是做出當下的判斷或解決手頭的問題,那么我們會將這種熟悉感歸因于得心應手完成任務的輕松感。這一點是我們為何會產生錯誤的回憶主觀體驗的原因之一。[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