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尋記憶的蹤跡:大腦、心靈與往事
- (美)丹尼爾·夏克特
- 2182字
- 2022-08-29 15:17:29
重拾往事:回憶主體
認知科學家往往將人類的記憶系統類比為信息處理器,一臺可以編碼、儲存和提取信息的計算機。盡管這一類比涵蓋了人類記憶的某些重要特征,卻無法解釋回憶往事時的主觀體驗。嘗試回憶你參加的距今最近的一次婚禮。婚禮上的某些場景、聲音、人臉和名字,可能會在你的腦海中一一浮現。你不僅僅會回憶出這些信息,你還確信這些回憶源自你本人的生活經歷,同時還會想起在該記憶片段之前和之后發生的一些事情:比如你也許會想起新郎和新娘宣誓時你自己的感受;想起當時注意到了某個老相識,你吃了一驚——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或者差得很;想起自己在婚禮上再次聽到年輕時聽過的歌,開心到跟著音樂跳起舞來。
我們無時無刻不依賴于過去習得的知識。比如為了能在電腦上打出這一行字來,我需要提取許久之前學會的詞匯和語法,但主觀上我并沒有一種“回憶出它們”的感覺。每一次你發動汽車準備上路,你需要用到此前學會的駕駛技能,但主觀上你并不覺得你在進行回憶、重溫駕駛知識。接下來我們將看到,以上兩種提取信息的方式依賴于大腦的兩大記憶系統:語義記憶(semantic memory)和程序記憶(procedural memory),前者包含事件和概念,后者囊括技能和習慣。對于人們平日里所說的“回憶”,回憶感(知道自己在回想的意識)是其區別于其他記憶類型的重要特點,然而將記憶類比于儲存和提取設備的科學家一直忽略了它。回憶的體驗必然基于提取特定的時空場景,并自然而然地認可自己曾親歷這些場景。心理學家恩德爾·圖爾文認為,這類回憶屬于一個特殊的記憶系統:情景記憶(episodic memory)。正是這個記憶系統讓人們能有意識地回想構筑自己人生的獨特經歷。任何有關情景記憶的分析都必須考慮進行回憶的主人公,恩德爾·圖爾文稱之為回憶主體。圖爾文強調,回憶主體與回憶內容之間是緊密相連的,他認為:“兩種獨特的意識狀態是‘回憶’的重要構成部分,一是哪怕回憶的內容支離破碎、模糊不清,回憶主體也確信它或多或少對應某件事情,是事情發生后留下的些許印跡;二是回憶主體確信該事件是自己的親身經歷。對于回憶主體而言,回憶是心靈的時光之旅,意味著重新體驗過去的某些經歷。”[3]
將回憶視為“心靈的時光之旅”這種想法值得一談:作為回憶主體,我們能免受此時此地的時空限制,隨心所欲地重溫過去、暢想未來。我們通常會認為,這種奇異的時空穿越之旅只有在科幻小說中才可能實現。殊不知,在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天,我們都在以這樣的方式旅行。請試著回憶以下三件事:童年的一次生日聚會、你在第一份工作中碰到的某件事,以及你昨晚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在短短幾秒鐘內,你就能回想出人生以往的經歷,而它們彼此相隔幾年甚至幾十年——看吧,沒有炫酷的時光機,你照樣可以在時光中旅行。
視覺藝術家通過創作來刻畫回憶主體的回憶體驗。比如,19世紀的肖像畫家呈現了人們在回想時刻,沉浸在內省之中的情態。通過描繪情緒外溢的面部表情,畫家表達出人在回憶時內心的涌動;場景的映照、作品的名字,則提示著回憶主體所憶的主題。來自馬薩諸塞州的藝術家坎迪斯·沃爾特斯(Candace Walters)所畫的現代畫《尋找昨日》(見圖1-1),耐人尋味地表現了回憶的本質:一個年輕女孩的半身像懸掛于畫框中,她的眼睛凝視著觀畫者目不可及的遠處。她看上去正全情沉浸在回憶之中。這個女孩的一部分身體在畫框之內,一部分在畫框之外,同時停留在兩重現實之中——這或許是一個隱喻,象征著回憶主體同時存在于現在和過去。
另一幅由紐約的當代畫家南希·戈德林(Nancy Goldring)創作的作品《旅人憶》(見圖1-2),同樣表現了回憶主體在過去與現在中的雙重存在。
關于回憶主體回憶體驗的藝術表現持續不斷地與觀者產生共鳴,而科學家卻直到最近才開始嘗試研究它。20世紀以來,大多數的記憶研究與心理學其他領域的研究一樣,以行為主義為宗旨。行為主義學派否認主觀的心理體驗能作為科學問題進行研究。行為主義之后,認知心理學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此學派的理論基于認知過程與信息處理之間的類比,所以自然對研究回憶的主觀體驗沒有興趣。回憶體驗究竟是怎么回事,哲學家給出了引人深思的描述,而科學家卻選擇忽視。[4]10多年前,當圖爾文寫下對于回憶主體主觀體驗的想法時,并沒有多少有力的證據支撐更深層次的研究。而如今,持續累積的科學證據正在展開一個關于回憶主體內心世界的迷人故事,這一故事將打破我們關于日常記憶來自何處的直覺。

圖1-1 坎迪斯·沃爾特斯,《尋找昨日》,1992。11×8?''。紙本拼貼油畫。馬薩諸塞州林肯鎮克拉克美術館(Clark Gallery)藏。
標題點明該畫的主題為“追尋過往”。一滴眼淚流過畫中女孩的臉頰,象征過去一去不返。記憶中充滿田園氣息的弗吉尼亞夏季,童年時代的故事和感受,正是沃爾特斯在這幅畫中包含的追思。她在這個年輕姑娘的身后畫著局部拼湊的鄉村景象,象征回憶主體渴望的往昔時空,既令人神往,又蹤跡難覓。“我的根扎在南方,”畫家曾自述,“我的畫鐘情于南方的門廊秋千和東升西落的太陽,我借畫逃進茫茫的時間之旅,在精神的世界中遨游,想要體會事物深處的意蘊。”[5]

圖1-2 南希·戈德林,《旅人憶》,1987。15×18''。Ektacolor相紙印制。紐約市杰恩·鮑姆美術館(Jayne H. Baum Gallery)藏。
戈德林通過視覺形式將回憶比作一場心靈的時光之旅。這幅作品結合了繪畫和攝影,畫中的女人(旅人)凝望窗外,顯然沉浸于對往事的追憶。在她身后,有幽靈般的人影、交錯的網格狀結構,以及如夢般空幻的景色,這些在旅途邂逅的人與景,如今存在于記憶破碎的畫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