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尋記憶的蹤跡:大腦、心靈與往事
- (美)丹尼爾·夏克特
- 10419字
- 2022-08-29 15:17:28
引言 記憶的脆弱之力
在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百年孤獨》(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這部史詩般的長篇小說中,一場奇怪的瘟疫席卷了整個馬孔多(Macondo)小鎮,鎮上的居民逐漸喪失了他們的各種記憶。瘟疫導致的病癥是逐步發作的。每個人先是遺忘了自己的童年,然后忘記了各種物品的名字和功用,接著認不出來周圍人是誰,最后“竟然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個銀匠在發現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手邊常用的工具鐵砧叫什么名字時,他感到非??只牛Σ坏亟o家里的每一樣器具都貼上標簽。看著自己的方法挺管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José Arcadio Buendía)試圖給鎮上的每一樣東西貼上標簽。
他……給動植物做上記號:母牛、山羊、豬、母雞、木薯、五彩芋、香蕉。當他漸漸意識到,這種記憶的消退沒有盡頭之后,他知道也許總會有那么一天,即使人們能通過標記認出什么東西是什么,但也沒人知道它們的功用。因此,他把標記擴充得更易于理解了……這是母牛。每天早上都必須給它擠奶,這樣它才會產奶;牛奶必須煮一煮再和咖啡倒在一起,這樣我們就做出了牛奶咖啡。[1]
布恩迪亞一想到這貼標簽的活兒是怎么也干不完的,就感到頭疼,他打算再試最后一種了不起的辦法來保存大家的記憶:他打算發明一種記憶機器,每個人一生積聚的所有知識和經驗在寫成條目之后,都可以儲存在這個機器里。在為這個機器謄寫了14000條記憶條目之后,布恩迪亞幸而在一個陌生人的幫助之下,終于擺脫了這個噩夢般的疫病。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個陌生人原來是他的親密老友。
這部小說構想了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密友和家人感覺上與陌生人無異;符號層面的交流失效,社會賴以存在的絕大部分事務運轉不靈;最驚心的莫過于,連自我的身份感和自我意識都被剝奪掉了。索爾·貝婁(Saul Bellow)的小說《貝拉羅莎暗道》(The Bellarosa Connection)中那個開辦訓練機構讓人提升記憶力的敘述者在顧客面前下過結語:“記憶就是生命。”[2]
然而,除卻這些記憶失靈或者看到我們身邊熟悉之人飽受失憶之苦的時刻,大部分人幾乎不會意識到,其實自己說話做事樣樣都離不開記憶系統高效流暢的運轉。我們可以停下來設想一下,如果你要安排與一位朋友在餐館的會面,完成這樣一個簡單的任務,哪些過程需要參與其中:首先,你必須能夠想起你的朋友叫什么,他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以及知道怎么給他打電話;然后,你需要借助對于聲音的記憶,識別出接電話的人是不是你的朋友;在整個通話過程中,為了時刻記著你此次交談的目的,理解對方向你說的話,你得持續地調取腦子里那本關于語言、發音、語義、句法的詞典;在某個時刻,你得在腦子里搜索一遍去過的餐館,想想最近有沒有新店推薦,哪一家店會是不錯的選擇;你還得盡可能回憶你朋友的性格特點、特別的喜好,以及其他任何能幫助你們和諧交流、避免矛盾沖突的地方;之后,你還需要依靠已有的經驗技能把自己送達目的地;最后,你必須十分清楚生活中正在發生的事情,以免和朋友約定一個本有其他安排的時間見面。
盡管這樣的任務需要記憶提取系統近乎完美地運作,而且這些系統的運作如此復雜,但我們卻能輕而易舉地完成它們,哪怕是目前最高級的計算機,也做不到像我們這樣輕松和高效。更不必說,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這個系統都要進行無數次類似的操作。
正如其他基于生物學機制的能力,記憶系統整體而言能夠很好地適應日常生活的需求,因為它在應對自然選擇的壓力下,經過了無數代的進化。一種在覓食時能夠回憶起自己曾在哪些地方找到過食物的動物,相比于記憶沒那么準確的動物有更大的生存優勢;對于生活在叢林里的動物,那些能快速識別捕食者腳印的個體比識別速度更慢或識別準確度更差的同類更可能及時逃命。我們的確可以說,記憶的許多特點之所以能在嚴苛的進化過程中留存下來,正是因為它們有助于人類以及其他動物的生存和繁衍;任何會導致嚴重記憶扭曲的系統都不可能歷經數代保持下來。[3]盡管我們的記憶系統遠遠沒有達到完美滿足所有人類需求的地步,但它們確實相當不錯地應對了我們的各種需要。
然而,記憶的這種光環最近黯淡了下來。我們聽到接受心理治療的病人虛假得令人揪心的創傷記憶。我們讀到人們被外星人綁架的真切生動的回憶。我們也發現,科學家能通過一些簡單的方法,讓一些人回憶出根本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這是不是意味著,盡管記憶在大部分情況下是準確的,但它確實不像我們原本相信的那樣一貫可靠?或者是否可以說,記憶的可靠性需要視情況而定,在一些情況下——也許是那些與個人福祉甚至生命安危密切相關的情況,它會非常準確,而在其他情況下則沒那么準確?又或者說,在我們大體回顧過往經歷時,它是準確的;而在回憶具體入微的細節時,它沒那么準確?
我們都親身體會過記憶的瑕疵。我曾問我的一位同事他多久沒刮過胡子了。他卻非常困惑地對我說,他一直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我們都對自己的記憶很有信心,但放在一起對照著看卻相互矛盾。同樣,我們也都有過這種不舒服的經歷:某個詞或者某個人的名字你明明知道,但就是說不出來;或是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但就是想不起來與之相關的信息;或是在朋友提到某件可能大家一起做過的事情時,你的腦子里卻一片空白。也許我們要問,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有時候想要回憶什么東西和抓住轉瞬即逝的幻影一樣困難?這是進化留下的瑕疵嗎?或者說,這是記憶的好處必然帶來的負面效應嗎?想象一下,假如你腦中所有的經歷和知識都即刻可得會怎么樣。也許正是為了避免這種狀態所帶來的混亂,我們需要付出有時候無法提取出信息的代價。
研究記憶的學者正在熱切地探求這些以及其他一些有趣的問題的答案,嘗試解答“我們究竟是如何記住過去的”這一核心問題。比如,在研究情緒時,研究者經常會請參與者回憶他們人生中最悲傷或最開心的經歷。我們可以很明顯地觀察到,回憶悲傷的事情能在頃刻間讓人掉淚,而回憶快樂的經歷能讓人的精神立馬為之一振。為何記憶對我們的生活具有這樣的影響力?[4]
為了回答我提出的這個問題,我們必須首先理解,記憶到底為何物。在我20年前初涉記憶研究領域時,認知心理學家很喜歡將記憶比作存放在計算機里的信息,我們需要時就把這樣的信息提取出來。當時,沒人認為記憶的研究需要囊括回憶感——一種感覺到自己在回憶的主觀感受。而現在,我們多少能夠確信,記憶并不像計算機那樣不帶情緒和感受地存儲和提取信息。當然,藝術家和作家一直以來都深知回憶感對于記憶的重要性。有時,對于記憶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在其充滿創意的作品中體現的先見之明,實在讓我深感震撼。
比如,在馬修·斯塔德勒(Matthew Stadler)的小說《風景:記憶》(Landscape: Memory)中,主人公馬克斯韋爾·科斯佳騰(Maxwell Kosegarten)開始描繪幾年前見過的一段風景。隨著馬克斯韋爾一次又一次地提取和探索自己的記憶,畫面慢慢展開。在繪畫的過程中,他自己的體會告訴他,記憶并非靜態的復制品。他這樣寫道:
如果我的記憶本應是原有經驗的精確復本,那么我的畫簡直是無可救藥地偏離了這種精確。它會是一幅描摹失真記憶的糟糕作品。但是我更樂意這樣想:記憶并不是凝固的,也不應當是凝固的。我的繪畫成功地傳達了記憶這種以原初經驗為起點的動態流變。我可以說,正因為我的繪畫是那么精確地描繪了記憶,若與原初的經驗形態相比,它看上去一定不是那么回事。[5]
許多世紀以來,哲學家和作家一直在嘗試揭開記憶的神秘面紗;近100多年以來,科學家也在極盡所能地探索記憶和遺忘的現象。在大部分時間里,進展是緩慢的,直到近幾十年來,這一領域才有了極大的轉變,其中一些甚至可以說引發了記憶研究的變革。最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逐漸意識到,記憶其實不像我們一直以來設想的那樣,它并非一種獨立的、單一的功能。與之相反,記憶含有多個不同的、彼此分離的過程和系統。每個系統依賴于一系列特定的神經網絡集合,需要不同的大腦結構的參與,這些大腦結構在系統中起著非常特定的作用。借助新型的腦成像技術,我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得以觀察,這些特定的大腦結構如何在不同的記憶過程中起作用。
在本書中,我將辨別和討論各種類型的記憶。其中,有些類型的記憶能夠幫助我們在短時間內保持信息,有些幫助我們習得習慣,有些負責識別日常對象,有些負責獲取新的概念,有些負責回憶特定經歷。這些記憶系統同時運行,從而幫助我們應對各種日常事務,也為我們的思考和體驗提供各種過去的想法和感受,幫助我們有目的地行動、有體會地生活。但記憶不僅僅是關于過去的記憶內容,隨著我們逐漸認識到記憶并非某種單一的實體,我們將進入內隱記憶這一無意識記憶的新世界。正是由于這種記憶的存在,我們能夠不費什么心思地騎自行車或者彈鋼琴,而無須在每每執行這些動作時做出有意識的努力。許多人以為這類記憶藏在我們的手指里頭,但是新的研究發現,存在特定的腦系統,專門負責這種過去對于現在的無意識影響。
現在,對于記憶是如何存儲和提取的,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知識,足以推翻另一長久以來的迷思:記憶被動地、原版原樣地記錄現實。還有不少人仍將記憶看作心靈相冊一類的東西,里頭存放著一系列的家庭合照。我們并不會不加主觀判斷地保存過往經驗的快照,相反,我們緊緊地把握著這些經驗中蘊藏的意義、感受和情緒——現在看來這一點非常明顯。盡管嚴重的記憶扭曲并不常見,但對這類現象的研究能極大地促進我們對于記憶的理解。因為它們的存在是由于記憶系統的特性使然,因此為我們理解這些特性打開了一扇窗戶。
記憶尤為重要的一個特性在于,在當下的經驗正在涌入記憶時,我們無法剝離過往經驗的影響。想象一下,在一定的時間段里把兩個人綁在一起,他們經歷了完全相同的體驗,包括看到的、讀到的、新發現的、體驗到的情緒等內容。除非這兩個人擁有完全相同的過去、具有完全一樣的人格,否則他們對于這一時間段的記憶也會大為不同。過去發生的事情決定了我們現在從生活中摘取怎樣的片段加入記憶;記憶記錄的是我們如何體驗事件,而非事件本身。當下的經驗被編入大腦的網絡系統時,這些系統的連接方式已經被過往經驗塑造。這些已存在的知識經驗強烈地影響著我們如何編碼和存儲新的記憶,因而影響著我們對于當下經驗的記憶的性質、質地和質量。
毫不意外,這些發現以及其他一些觀察和洞見在很大程度上向我們展示了記憶的脆弱,幫助我們理解為何有時我們的回憶會易于受到暗示的影響和摧殘,以及我們的記憶在沒有即時和明顯誘因的情況下如何受到扭曲。我們開始理解,為何一些記憶能讓我們發笑、流淚或顫抖。當然,我們還遠遠不足以說,人類記憶如何運作的真理已盡在掌握之中,但經過數個世紀的沉寂,我們終于開始發現理解記憶這一謎題的許多線索。
促使這一新興研究領域形成的一個原因在于,原本在各個領域探索大腦與心靈的學者,在歷經了數十年來不相往來的狀態之后,逐漸走到了一起,致力發展整合性的研究方法——認知神經科學。這一方法也讓記憶領域的研究得以轉向。就在20年前,記憶的研究成果還是來自認知心理學家、臨床專家和神經科學家這三大彼此獨立的研究陣營。認知心理學家在實驗室研究記憶,但對于記憶在實驗室外的大千世界、在人的大腦之中如何運作,他們提不起太多興趣或完全沒有興趣;臨床專家——心理學家、神經病學家和精神病學家,描述了各種有趣的記憶障礙,但他們對認知心理學家剖析記憶的巧妙技術卻一無所知;神經科學家通過切除動物的特定腦組織,并觀察相應的效應來研究記憶,他們大多并不留意認知心理學家和臨床專家的發現和觀點。
20世紀80年代,認知心理學家開始走出實驗室這一研究環境的局限。一些人開始研究日常的記憶現象,這為他們的工作帶來新的豐富性。另一些人開始測試記憶有問題的病人,運用各種得力的實驗手段,深入探究遺忘癥中各種令人困惑的現象。對失憶感興趣的臨床專家,開始廣泛運用認知心理學家發展的各種技術和理論,以及包括磁共振成像在內的各種新的腦成像方法,來精確地描述病人的腦損傷特點。與此同時,各種致力探索大腦精微結構的科學技術取得了突破,基于神經網絡的理論得到新的有力的推演;在這兩者的助力之下,神經科學得到了驚人的發展。越來越多的神經科學家開始將研究大鼠和靈長類得到的發現引入人類記憶的研究。而就在過去的幾年中,新的功能性神經影像技術,如正電子發射斷層成像(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PET)的出現,讓我們得以觀察大腦在人們記憶的過程中如何活動。如今,這些開創性的神經影像技術為研究記憶與大腦打開了一扇新異的窗戶,認知心理學家、臨床專家和神經科學家正致力探索這一新領域。過去20年以來,這種研究的整合令人興奮,整合的范圍也非常廣闊。
我決定寫作本書,正是因為我相信,是時候從親歷這一過程的參與者的角度,和大家分享這其中的故事了。我研究生涯的大部分精力,就用于密切結合認知心理學、臨床觀察和神經科學這三股力量,發展合一的方法來理解記憶。我在此展示的,正是我所看到的關于記憶的圖景。
但我寫作本書的目的不僅僅在于介紹記憶領域的新成果,提供我自己的相關研究發現和觀點。許多研究在闡明一些發現的同時,也向我們強調了記憶的一個謎題——我也會在本書中對此進行探討。這一謎題在于:記憶作為一種如此復雜且可靠的能力,為何會在有些時候狠狠地欺騙我們?不過,盡管記憶有可能在一些情況下非常難以把握,甚至出現致命的錯誤,但它仍是支撐我們自我感的最有力基石。我曾訪談過一位腦損傷病人,這位病人在喪失了許多寶貴記憶的同時,也喪失掉了他的自我感。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丟掉了人生的某些篇章,因而根本無法思考或談論任何其他事情。
“我不能回顧自己的過去?!彼磸蛯ξ艺f。
記憶的這種兩重性(它的許多局限和它無所不在的影響力)是我在本書將要探討的核心,因為這是理解過去如何塑造現在的關鍵所在。我將這種兩重性理解為記憶的脆弱之力。近年來,這種獨特的力量影響了越來越多人的生活。激烈的爭論在心理治療、法庭和大眾媒體中爆發,人們帶著強烈的信念,堅信自己恢復了長久以來被遺忘掉的、童年時期被性虐待的經歷。在這些回憶中,是否有一部分并非真正得到恢復的記憶,而是在心理治療過程中形成的幻覺記憶?我們也意識到了被指控虐待兒童的幼教工作者這樣一個群體的存在。那些孩子真的經受了他們所說的那些折磨嗎?還是反復的不當提問讓他們形成了子虛烏有的記憶?
記憶的這種脆弱之力在其他社會領域中也很常見。隨著老年人的壽命逐漸增長,越來越多的家庭受到了阿爾茨海默病的侵擾。通過這種記憶障礙極具破壞力的病程,我們見識了人類對于記憶的極度依賴,以及記憶對于腦功能變化的極度易感性。而也許最令人感到沉重的是,在大屠殺過去50年之后,那些所謂的納粹復興團體試圖否認幸存者的回憶,質疑那堆積如山的指證納粹罪行(現代社會所發生的最可惡的罪行)的證據。
這些情況的存在提醒我們,要理解記憶的脆弱之力,我們不能只是出于好奇而做一些智識上的思辨,我們也非常需要關注當今社會最值得關切的一些問題。在本書中,我會引入現代記憶研究的觀察和洞見,借此闡明日常生活中重要的記憶現象。第1章的核心主題在于探討主觀的回憶體驗。我們曾相信,回憶就是將對于經歷的記錄提取到意識當中,但近期的研究推翻了這一誤解。在這一章中,我們將會看到,哪怕是簡單地回想起一段特定的經歷,比如上周六的晚上做了什么、第一次約會去了什么地方,也受到兩個方面的影響:當下的狀態和以往信息的存儲狀態。
在第2章,我將解釋幾個形成記憶的關鍵過程。我將向大家闡明,編碼的性質如何幫助我們理解為何一位長跑運動員能夠回憶超長數字串,為何一位自閉癥天才(autistic savant)擁有非凡的視覺模式記憶,卻很難記住其他信息。在分析一位腦損傷男孩可以通過書寫而非言語進行回憶的案例時,我也會借此向大家闡釋記憶提取的復雜性。我們也將會看到,對于大腦如何完成記憶的編碼和提取這一問題,正電子發射斷層成像的研究正在轉變我們的觀念。我參與了其中的一部分研究,也將給大家介紹這一前沿領域最令人興奮的發現。
第3章將著重講述我們如何將隨時間不斷流變的經驗碎片構建成完整的個人記憶/自傳體記憶。我們會發現,不像一些研究者所認為的那樣,記憶既不放置于大腦的某個特定位置,也不分散于整個大腦的所有地方。不同的腦區負責存放經驗的不同方面,它們彼此連接在一起,構成獨特的記憶系統,深藏于我們的大腦內部。這些關于個人記憶的新知識將幫助我們理解:一位大腦受損的男性為何活在一種幻覺記憶當中,覺得自己正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一位小說家向她即將死去的女兒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時,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我們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有多少內容是值得相信的呢?在第4章,我將探索記憶與現實之間的關聯,并考察兩者間的關系受阻時,會出現怎樣的狀況。不斷有證據表明,我們對于過去的大體印象往往是準確的,然而在回憶特定的細節時,卻容易有所偏差和歪曲。我們尤其容易忘記記憶的來源,正如我在文中所舉的一位女性的例子那樣:她將電視里看到的一位男性與強奸她的罪犯混淆在了一起。對于神經系統遭受損傷的病人的研究正在逐步揭示,究竟是大腦的哪些區域,幫助我們將對真實經歷的記憶與幻覺和想象區分開。
腦損傷的成年人會失去大部分對于過去的記憶,這是因為他們要么無法形成新的記憶,要么回想不出自己的過往經歷。通過觀察這些病人的失憶情形,我們也將學到重要的內容。在系統了解第5章所涉及的研究發現之后,我們將面對一個意義深遠的結論:記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獨立實體,它依賴于多個不同的大腦系統。
對于遺忘癥病人的研究也為我們打開了原本深藏不露的內隱記憶(implicit memory)的新世界。內隱記憶指的是,過往經驗能無意識地影響我們的感知、思考和行動。在我剛進入記憶這一研究領域時,心理學家經常請實驗參與者盡可能回想幾分鐘前見過的單詞或其他材料,以此來探究對近期經歷的外顯記憶(explicit memory)。但20世紀80年代的一些研究帶來驚人的發現:即使我們無法有意識地回想或識別近期的經驗,它們仍會以難以察覺的方式影響我們。我們將在第6章看到,盡管腦損傷病人喪失了對近期經驗的外顯記憶,但他們仍然存有對這些經驗的內隱記憶。我們大部分人對內隱記憶一無所知,畢竟它的運作通常不易被我們察覺。但這種記憶的影響卻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將觀察內隱記憶在知識產權的法律糾紛以及觀點剽竊糾紛中的作用,從而理解它如何影響各種日常情境。[6]
情緒性創傷的經驗往往最能體現記憶的力量,我將在第7章探討這一主題。在這一章中,我會列舉一些經受過巨大創傷的男性和女性的案例,這些受害者畢生都無法忘記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災難:從一場大火中死里逃生,在納粹集中營經受數年的虐待,令人心驚膽寒的戰斗經歷。我會和大家分享神經科學研究的近期發現,以理解這些記憶的力量基于何種要素。盡管這些創傷記憶會比普通的記憶更令人難忘,但它們無疑也是復雜構建的結果,而非對現實情況的原版復制。
不過,并不是所有的情緒創傷都能產生鮮明的記憶;相反,在一些情況下,激烈的情緒體驗會帶來遺忘癥,殃及除情緒創傷之外的更廣泛的記憶。第8章將討論令人感到困惑的心因性遺忘癥的案例,比如,一位年輕的男性在經受了心理上的創傷之后,喪失了他生命中的幾乎所有記憶。我將在此探究,在人們經受震驚后失去記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比如為何一個謀殺案的主犯會忘記自己所犯的罪行。我也會考察充滿爭議的多重人格障礙,這一人格障礙現已更名為解離性身份障礙。它能否為我們提供理解記憶與自我身份感的新知?是否如對此持懷疑態度的人所言,現在對多重人格的診斷過于頻繁,我們應當質疑它們存在的真實性?在研究過一些解離性身份障礙病例后,一方面我認同批評者的意見,對于這種疾病的診斷和治療確實多有缺陷;但另一方面我也認為,并不是所有這類障礙的案例都能通過診斷和治療存在缺陷得以解釋。我將引用近期研究發現的、與應對壓力有關的激素對大腦的影響,來分析這些令人費解的案例。
在第9章,我將考察創傷與遺忘癥的相關問題。關于是否存在被壓抑的性虐待童年記憶,大家展開了激烈的爭論。這場爭論一直被認為是贏家決定一切:支持恢復的記憶真實存在,還是支持這些被恢復的記憶是一種錯覺——哪一方獲勝,則哪一方的觀點正確。在我看來,更明智的選擇是退出這場爭論,并意識到非黑即白的傾向過分簡化了問題,畢竟它們涉及許多彼此關聯的部分,需要我們逐一厘清。盡管一些心理治療師確有可能促使病人形成了虛假的幻覺記憶,使得他們相信自己曾被虐待過,但不可否認的是,一些得到恢復的記憶確實是真實準確的。
在本書的最后一個章節,我將重點探究隨著我們逐漸衰老,記憶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我們會發現,在衰老過程中,有些對記憶起關鍵作用的腦區很少發生神經元消亡,而不同類型的記憶將受到衰老過程不同程度的影響。我們將看到富有啟發的線索,提示哪一個腦區最易受到衰老過程的負面影響,以及這種影響對記憶而言意味著什么。就在我寫下這些內容時,我自己實驗室的團隊以及其他一些研究團隊正在利用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成像研究,帶來關于記憶與大腦老化的新發現。通過觀察老年人的記憶狀態,我希望讓大家看到記憶脆弱之力的性質。
相較于理解個人意義,科學往往更傾向于探明整體機制。但是為了深入理解記憶的脆弱之力,我們必須兩者兼顧。這正是我在書中引入一些故事的初衷。我講述了一些由于神經損傷或心理創傷而患上遺忘癥的病人的故事,也分享了一些藝術家和作家的經歷,由于創傷記憶或者重新理解過去的熱望,他們的生活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我也在書中引用了一些聚焦于闡明記憶性質或功能的藝術作品。可以說,所有的藝術都密切地依賴記憶,每一件作品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藝術家個人經驗的影響,其中更有一些藝術家,會直接通過藝術創作,集中探索記憶這一主題。我十分欽佩藝術家在有力傳達記憶的個人體驗方面的才能,有時,文字無法傳達類似的效果。[7]科學研究能夠最有力地闡明記憶如何運作,而藝術家能夠以最好的方式表達記憶對于日常生活的意義。在本書的各個章節中,我將引入和介紹一些藝術作品,它們極為有效地,有時甚至是極為深刻地表現了相關的記憶主題。
凱瑟琳·麥卡錫(Catherine McCarthy)和克里斯特爾·蒂爾博納(Christel Dillbohner)這兩位藝術家在她們緬懷故去兄弟的、非常私人的作品中,極其純粹地表現了記憶的脆弱之力。麥卡錫的《叢林中的孩子們》(Children in the Wood,見圖0-1)和蒂爾博納的《遠行 Ⅵ》(Excursions Ⅵ,見圖0-2)分別包含了逐漸黯淡的記憶畫面,但它們仍然散發著強烈的情緒氣息。這兩位藝術家似乎都在說,記憶既轉瞬即逝,又充滿力量。我們將嘗試解答,為何我們需要面對和探索記憶的脆弱之力。

圖0-1 凱瑟琳·麥卡錫,《叢林中的孩子們》,1992。40×60''。材質:油彩和清漆,油畫布,雙聯畫。波士頓尼爾森美術館(Nielsen Gallery)藏。
畫上的年輕女孩(藝術家本人)手里緊緊攥著一條在黑暗的空間中飄蕩的絲帶,絲帶的另一頭在油畫右上方,連著一個小男孩的一條腿——我們幾乎很難看清那一部分身影,那是她早年意外去世的兄弟。這條絲帶似乎象征著揮之不去的情緒記憶的力量,它將藝術家和她的兄弟連在一起。她還將自己裹在一個白色的橢圓當中,里面有各種模糊的物品,它們可能源自麥卡錫的童年。其中有幾個可以辨認的物品:一個單獨的電話柄、一個機車發動機。其他的則是一些難以辨認的模糊形狀,它們傳達了童年記憶那種難以被有意識回想并清晰呈現的特質。橢圓旁邊基本看不清的文字內容源于一本小孩非常喜歡的童話書——《叢林中的孩子們》。就像其他久遠之物那樣,書中的字跡早已蒙塵,模糊難辨。

圖0-2 克里斯特爾·蒂爾博納,《遠行 Ⅵ》,1993。8?×5×2?''。材質:種子、蠟、裝在盒子里的焦油。圖片由藝術家本人提供。
蒂爾博納廣泛運用老舊的廢棄物品作為記憶的視覺象征,比如這只豎立的破行李箱。箱子的一側收納了各種破爛的物品的碎片——比如一架梯子、一個濾斗和兩粒種子,而另一側則鋪著一層薄紙和一層薄蠟。如同記憶在意識中浮現那樣,透過這層薄霧狀的紙和蠟,一張老照片如同幽靈般地顯形,照片上是蒂爾博納兄弟觸動人心的身影。她這位兄弟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通過裝入滿含記憶的照片以及各種物品,藝術家傳達了我們每個人都隨身攜帶的破碎而強烈的記憶。
[1] 引文來自Márquez(1970),pp.50,53。
[2] Bellow(1989),p.2。
[3] 有關記憶的進化論觀點,參見Donald(1991),Rozin(1976)以及Sherry &Schacter(1987)。接受進化論的觀點并不意味著記憶必然是最優的或完美的。持進化論觀點的學者對于相關認知能力的分析(如對視覺(Tooby & Cosmides,1995)、對語言(Pinker & Bloom,1992)的分析)也承認了這些功能中缺陷的存在,但同時也強調了它們給人類帶來的非凡的觀察和交流的本領。
[4] 心理學家杰弗森·辛格爾(Jefferson Singer)和皮特·薩洛維(Peter Salovey)在意識到往事在記憶中體現的強大情緒力量時,為此感到非常吃驚。“為何回憶會具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感染力,甚至讓實驗參與者哭、笑、顫抖?”他們不禁問道,“我們并不感到理所當然,反而非常地驚訝?!眳⒁奡inger & Salovey(1993)。
[5] Stadler(1990),p.144。
[6] 對內隱記憶和外顯記憶的劃分最早是由格拉夫和夏克特(Graf & Schacter,1985)提出。在研究文獻中,另一些研究者也做出過類似的分類,比如陳述性與非陳述性記憶的區分(Squire,1992,1994)、直接記憶測試與間接記憶測試(Richardson-Klavehn & Bjork,1988)。當代對于多元記憶系統的研究取向,大多源于圖爾文(Tulving,1972)對于情景記憶和語義記憶的區分,也源自20世紀70年代一些影響深遠的劃分原則(Hirsh,1974;O’Keefe &Nadel,1978)。有關記憶系統的研究回顧,參見由夏克特和圖爾文編輯的一系列文章(Schacter & Tulving,1994)。在我們討論記憶的各種形式時,我們容易因為不同的研究者使用的不同術語而感到困惑。在本書中,我使用內隱記憶和外顯記憶這兩個術語以描述過去經驗得以提取和表達的方式;相比之下,我用情景記憶、語義記憶、程序記憶、知覺表征系統、工作記憶等術語來表述實現內隱提取和外顯提取的大腦機制。
[7] 我和妻子蘇珊·麥克林恩共同收藏的與記憶主題相關的藝術作品,構成了1993年10月牛頓藝術中心題為“記憶的脆弱之力:探索記憶”展覽的大部分展品。除了馬格里特的《被威脅的刺客》(見圖2-2),本書中的其他藝術作品均來自我們的收藏。有關這些作品的收集過程,懷特(White,1993)從社會學角度做了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