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月記
- (日)中島敦著 魚眼繪
- 4533字
- 2022-09-08 11:25:25
山月記
隴西李徵博學多才,天寶末年,他年紀輕輕便考取進士,隨后補任江南尉。然而,他性情正直,自視甚高,不甘于做一介賤吏,故而不久后就辭去官職,回到故鄉(xiāng)虢略,與周遭斷絕往來,終日醉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李徵以為,與其做個小吏,長年在庸俗大官面前卑躬屈膝,倒不如以詩人之名,在死后流芳百年。可是,文名的提高并不容易,他的生活日漸貧苦,心情也漸漸焦躁起來。正是從這時起,李徵變得容貌峭刻,唯有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昔日進士及第時那個面頰豐盈的美少年,如今早已不見了蹤影。
數(shù)年后,李徵不堪貧窮,為了妻兒衣食,終于屈節(jié)再次前往東邊,謀得一個地方官員的職位。這也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詩人前途絕望了大半。昔日同僚如今早已身居高位,他卻仍然要對自己過去所不齒的蠢物們唯命是從,不難想象這對當年那個俊才李徵的自尊心傷害有多大。他終日怏怏不樂,狂悖的性情也越發(fā)難以抑制。一年后,在一次因公出差途中,投宿在汝水河畔的時候,李徵終于發(fā)狂了。
夜半時分,他神情驟變,從床上坐起身,開始呼喊些莫名其妙的話,隨后又跳下樓去,沖進夜色之中,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人們將附近的山野搜尋了個遍,始終沒有找到他的任何蹤跡。此后,再也沒有人知道李徵的下落。
翌年,擔任監(jiān)察御史的陳郡人袁傪,奉圣旨前往嶺南,途中夜宿在一處叫商于的地方。第二天,當他打算趁天亮之前繼續(xù)上路時,驛吏卻勸他們道:“前邊的路上有食人虎出沒,只有在白天時,趕路的人才能通過。眼下天色尚早,不妨稍候片刻再上路。”然而,袁傪倚仗自己隨從眾多,拒絕了驛吏的建議,天不亮便出發(fā)了。
當一行人借著殘月微光,走過一片林中草地時,果然有一只猛虎自草叢中一躍而出。那老虎眼看著就要撲到袁傪身上時,卻猛一轉(zhuǎn)身,躲進之前的草叢中去了。隨后,只聽得草叢中一個反復嘟囔著“好險好險”的人聲傳了出來。袁傪覺得那聲音甚是耳熟,雖然心中仍不免驚恐,但他突然想起那聲音是誰,不禁大喊道:
“這聲音,莫不是我的友人李徵?”
袁傪與李徵同年進士及第,對朋友不多的李徵而言,袁傪就是最親近的友人。這大抵是因為袁傪那溫和的性格,跟李徵峻峭的性情并不會起沖突。
草叢中許久沒有冒出回音,只有似是暗泣的微弱聲音不時傳來。片刻后,一個低沉的聲音答道:“我確實是隴西的李徵。”
袁傪忘記了恐懼,下馬靠向草叢邊,開始暢敘離衷。隨后,他問李徵為什么不從草叢里出來,只聽李徵的聲音答道:“我如今已變成異類之身,怎能不知恥地在故人面前露出這般慘相?況且,我若是現(xiàn)身,定會讓你心生畏懼嫌惡。不過,沒想到如今還能跟故人重逢,懷念之情竟讓我忘了羞愧。還望暫且不要嫌棄我現(xiàn)在這副丑惡模樣,就當我依然是你的故友李徵,繼續(xù)跟我說說話吧?”
事后想來不可思議,但在當時,袁傪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這種超自然的怪異現(xiàn)象,一點都沒覺得奇怪。他命令部下停止行進,自己則站到草叢邊,跟那個聲音交談了起來。袁傪用他們年輕時那種彼此間毫無隔閡的語調(diào),聊起了京城中的傳聞、老友們的消息,以及自己現(xiàn)在的官職,在聽過李徵的賀詞之后,便開始詢問李徵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原委。緊接著,從草叢中傳來這樣的聲音:
“大約一年前,我因公務出行,投宿在汝水邊,那晚入睡后,我突然睜開眼,聽見外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循聲向外走去,只聽那聲音不停地在暗處呼喚我,我便不由自主地朝那聲音跑了起來。我拼命地跑,不知不覺間就跑進了山林里,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何時起,竟然在用左右手抓著地跑。我感覺身體里莫名地充滿了力量,毫不費力就能躍過巖石。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上、胳膊肘上似乎都生出了毛。等到天色稍亮時,我走到小溪邊,看見水里映出來的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老虎。起初,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著這定是在夢里,因為我從前做過那種知道自己正在做夢的夢。等我意識到自己并非身處夢境時,我茫然了。我感到了恐懼,萬分的恐懼,我想著這可真是世事難料。可是,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我不明白。其實,我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老實地接受那些不明所以、強加于己的事,只能不明所以地活著,這就是我們這些生物的命運。我馬上想到了死。但就在那個時候,一只兔子從我面前跑過,那一瞬間,我身體里的人性忽然消失了。等到我體內(nèi)的人性再次清醒過來時,我的嘴邊已沾滿那只兔子的鮮血,兔毛也在身邊撒了一地。這就是我身為老虎的初體驗。
“關(guān)于我至今為止的所作所為,我實在難以啟齒。不過,我這屬于人類的心,每天定會恢復過來幾個時辰。在這段時間里,我能跟從前一樣講人話,進行復雜的思考,還能背誦出經(jīng)書上的段落。每當我用人類的心,看到自己變身老虎時那些殘暴行徑的后果,再回顧起我的命運,便是我感到最恥辱、恐懼、憤怒的時候。但是,我的心變回人的時間在一天天變短。之前,我內(nèi)心不解的是自己為什么會變成老虎,可最近,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的卻是,我從前為什么是人。這是最讓我害怕的事。過不了多久,我身體里這顆屬于人類的心,就會被野獸的習性湮沒,直至完全消失吧。就像古老宮殿的鋪地石,漸漸被沙土掩埋一樣。這樣下去,我終將忘卻自己的過去,徹底變成一只老虎,四處發(fā)狂,如果再像今天這樣跟你在途中相遇,我一定認不出你這位故人,只會毫無悔意地把你撕碎食盡吧。不管是野獸還是人類,原本會不會是其他什么生物呢?最開始我們還記得自己是什么,但后來便漸漸忘了,于是深信自己始終都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事實會是這樣嗎?不對,這些事已經(jīng)無所謂了。如果我身體里的這顆人類的心徹底消失的話,或許我會變得更幸福吧。可是,我身體里的這顆人心,最害怕的也正是這件事。啊,我若失去了身為人類的記憶,那將是多么可怕、可悲、可嘆的事啊!這種心情沒人會懂,只要不是跟我處境相同,就沒人會懂。對了,還有一事,在我徹底變成老虎之前,我還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人,屏息傾聽著草叢里的聲音所講的這番不可思議的事,只聽那聲音繼續(xù)說道:
“不是別的,就是我之前本想以詩人身份成就名聲,可惜我詩業(yè)未成,就先落得這般命運。我曾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數(shù)百首詩,自然還不為世人所知,那些詩稿想來也下落不明了吧。不過,其中有幾十首,我現(xiàn)在尚能記誦,還望你幫我記錄下來。我并非想靠這幾首詩以詩人自居,我也無從判斷這些詩作的優(yōu)劣,只是想將自己畢生執(zhí)著到傾家蕩產(chǎn)、心智癲狂的東西傳給后世,如果連一首詩都無法留下,我定會死不瞑目。”
袁傪命部下拿出紙筆,依照草叢里的聲音做好記錄。李徵洪亮的聲音自草叢中不斷傳出,其中長短詩歌共三十首,皆是格調(diào)高雅、意趣卓逸之作,一讀便能看出作者的才能不同尋常。然而,袁傪在暗自贊嘆的同時,也隱約生出另一種感覺——作者的天賦實屬一流,但若想成就出一流的作品,有些地方(非常微妙之處)似乎還有所欠缺。
將詩作全部念完之后,李徵的聲調(diào)突然一轉(zhuǎn),開始說些自嘲般的話:
“說來慚愧,現(xiàn)如今,即便我變成了這副慘相,卻還會夢到自己的詩集被放在長安風流人士的書桌上的場景。那竟然是我睡在山洞里做的夢。你們盡管笑吧,笑我這個沒能成為詩人,卻變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
袁傪回想起李徵年輕時的自嘲癖,傷感地繼續(xù)聽他講話。
“對了,權(quán)當是博君一笑,我以現(xiàn)在的感想即席賦詩一首吧,就當是曾經(jīng)的李徵還活在這只老虎軀殼里的憑據(jù)和見證。”
袁傪隨即命人記錄下這首詩——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軺氣勢豪。
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此時,殘月凄清,白露滿地,樹梢間冷風陣陣,宣告著破曉將近。人們早已忘卻了此事的奇異之處,只是肅然地感嘆著這位詩人的不幸。李徵的聲音再次響起:
“方才我說不知為何會落得這般命運,但仔細想來,也并非毫無頭緒。當我還是人類時,我盡量避免與人交往,于是人人說我高傲、自大。但人們不知道,我那樣做都是因為我的羞恥心在作祟。當然,曾經(jīng)被鄉(xiāng)黨們稱為鬼才的我,并非沒有自尊心,但那不過是一種怯懦的自尊心。我想著以詩成名,卻不曾去主動拜師,主動結(jié)交詩友,努力切磋琢磨技藝。其實,我并不愿與那些凡夫俗子為伍,這皆是因為我那怯懦的自尊心與自大的羞恥心在作祟。
“我懼怕自己并非美玉,因此不敢刻苦打磨,但是,我又對自己能成為美玉而懷有半分自信,故而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由此我漸漸遠離世俗,與人疏遠,在憤懣與怨恨中,任由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怯懦的自尊心日益膨脹。其實人人皆是馴獸師,而那頭猛獸,就是人們各自的性情。于我而言,這份自大的羞恥心就是猛獸,是老虎,它毀了我,又讓我的妻兒受苦,令我的友人受傷,到最后,就連我的外表也變成了猛獸,成了與我內(nèi)心相符的模樣。現(xiàn)在想來,我實在是,實在是將我那僅有的一點才能白白浪費了。
“‘人生無所為則太過漫長,有所為則太過短暫’,我嘴上空說著這些警句,而事實上,害怕才能不足被暴露的怯懦恐懼,以及厭惡刻苦鉆研的怠惰才是我的全部。這世上有人才能遠遜于我,卻因為肯用心鉆研,最終也成了名副其實的詩家。可惜如今我變成老虎,才終于明白了這些道理。每每想起此事,我的心都要在悔恨中備受煎熬。我已然再也回不到人類的生活了,即便我現(xiàn)在在腦海中作出一首好詩,又要如何告訴世人呢?況且,我的大腦正一天天地向老虎靠近。
“我該如何是好?我那被白費了的過去該如何是好?我快承受不住了。每到這種時候,我會跑到對面山頂?shù)膸r石上去,朝著空谷怒吼。我真想把心里這份灼熱的悲痛傾訴給別人聽。昨天晚上,我在那里朝著月亮咆哮,我渴求著能有誰來理解我這份痛苦。然而,其他野獸聽到我的吼聲,只會害怕得跪伏在地上。這大山、樹木、明月、白露,只會把我的呼喊當成是一只老虎在發(fā)狂怒吼。就算我仰天伏地哀嘆不已,也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的心情,就像我還是人類時,沒人能理解我那容易受傷的內(nèi)心一樣。要知道沾濕我皮毛的,并不只有深夜的露水啊。”
周圍的夜色漸漸褪去,不知從何處響起的曉角聲,穿過樹林,悲戚地回蕩開來。
“是時候分別了。快到我要失去神志(不得不變成老虎)的時候了。”李徵繼續(xù)說道,“不過在分別之際,我還有一事相托。是我妻兒的事,他們?nèi)缃襁€在虢略,自然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處境。等你從南邊回來之后,可否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呢?今天的事,還請萬萬不要提及。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你若憐憫他們孤兒寡母,能保他們?nèi)蘸蟛粫I死、凍死街頭,我將感激不盡。”
語畢,草叢中傳來了慟哭聲。袁傪也跟著潸然淚下,他欣然答應了李徵的請求。但李徵又變回了方才自嘲式的口吻,說道:
“其實,如果我還是人類的話,本該先拜托你這件事的。正因為我是個比起快餓死凍死的妻兒,更關(guān)注自己那貧乏詩業(yè)的人,才會淪落成這等野獸之身。”
隨后,李徵又補充道:“從嶺南歸來時,切不可再走此路,因為到那時,我可能會神志不清認不出故人,對你發(fā)起攻擊。另外,等你們稍后走到前邊百步之外時,請登上那座小山丘,回頭再朝這邊望一望。我想讓你親眼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模樣。我并不是要夸耀自己的勇猛,只是為了讓你看到我這丑惡的模樣后,好再也不想從此處經(jīng)過見到我。”
袁傪面向草叢,誠懇地告過別后,再次騎上馬。只聽草叢中又傳來似是難以抑制的悲泣聲。袁傪不住地回頭望向草叢,眼含淚水繼續(xù)行進。
等一行人登上山丘之后,他們依照李徵方才的囑咐,回頭望向那片樹林間的草地。只見一只老虎突然從繁茂的草叢中跳到大路上。那老虎仰頭望向已然褪去皎潔光芒的月亮,連續(xù)咆哮了兩三聲后,再次縱身躍入剛才的草叢中去,隱匿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