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時間,蘇軾又給二堂哥去了信。
信上除了介紹自己的情況外,還給二哥說了大堂哥蘇不欺已被朝廷任命為蓬州宜隴(今四川南充市宜隴縣)縣令。
關(guān)于這個宜隴縣,首先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之締造者朱德元帥的故鄉(xiāng)。在歷史上,儀隴縣這個縣名那真是命運(yùn)多舛。它原本名為儀隆縣,因?yàn)楸芴菩诶盥』拿M,所以改成儀隴縣。誰知公元一九零九年,辛亥革命前夕,因避末代皇帝溥儀之名諱,又改儀隴縣為“宜隴”。到了一九一二年,再被中華民國復(fù)名為儀隴縣。
蘇軾還在信中說,十六郎的遺眷,還有兩個孩子蘇彭、蘇壽也都接到自己的身邊了。弟弟蘇轍也將于明年過了臘祭就去赴任。
那么,什么是“臘祭”呢?
臘”是古代中國的一種祭祀儀式,“臘祭”早在先秦以前便已存在,那時的人們在一年的最后一個月,去野外獵取各種野獸,用于祭祀祖先與五位家神:包括門神、戶神、宅神、灶神、井神。以祈求來年五谷豐登,家人平安、吉祥,稱之為“臘祭”。
由于“臘祭”常在十二月舉行,故秦漢以后這個月被稱為臘月。
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么多,正是蘇軾還未與家鄉(xiāng)斷絕聯(lián)系的仕途早期。一旦到了后期,故鄉(xiāng)已成了一個自己遙不可及的夢。
處理好家事,蘇軾聽說呂希彥(字行甫)要到河陽去出任二把手,于是寫詩送行。
河陽(今河南省孟縣)中的“河”,古代專指黃河;“陽”,指水的北面或山的南面,河陽正在黃河北岸,太行、王屋兩座山的南面,故得此名。
我起初感到有點(diǎn)好奇,為什么蘇軾結(jié)識的朋友都是官二代?比如這位呂希彥,還是一位官三代。爺爺是北宋中期官員、學(xué)者,太尉呂夷簡,叔叔呂公著和爺爺一樣也是北宋名相,家族數(shù)代中封公封侯的不計(jì)其數(shù)。
后來,又查了資料后始知:
太尉呂夷簡的父親為呂蒙亨,官至光祿寺丞、大理寺丞。后贈開府儀同三司、中書令兼尚書令、魏國公。祖父呂龜祥,官至壽州知州。后贈開府儀同三司、中書令兼尚書令、祁國公。曾祖父(呂希彥爺爺?shù)臓敔數(shù)母赣H)呂夢奇,后唐時兵部侍郎、北京副留守,后贈太師、齊國公。
這樣算下來,蘇軾的這位朋友呂希彥可以算得上是官六代了!
俗話說,朝中無人難做官。
古時候的封建社會,官官相護(hù)的現(xiàn)象更為明顯,升官加爵全憑皇上的喜好就能搞定,這還不算上世襲和蔭進(jìn)的子弟。所以說,在官場中混的人,大都有點(diǎn)背景的。
因此,我們不用逐一扒開蘇軾朋友的家族史,真正貧苦農(nóng)民出身的官員少之又少。
不過這位呂希彥雖為相門之后,但一點(diǎn)俗舉都沒有。待人行俠仗義也就算了,平時還和蘇軾一樣愛好一些雅事(不雅估計(jì)與蘇軾也做不成朋友,物以類聚嘛)。此人陽壽雖短,但生平酷愛藏墨,被當(dāng)世的士大夫戲之為“墨顛”。
在蘇軾眼里,呂希彥是一位貴公子,在沒有被授官之前就深受王安石的信任。因此,以前對于這樣的公子哥還是有點(diǎn)瞧不上眼的。不過,后來從蘇軾所寫的題跋中,我們還知道了蘇軾曾得到過呂公子所送的藏墨,既然接受了呂公子的贈墨,想必蘇軾從心底已經(jīng)接受了此人。
蘇軾還在一幅畫作后面的題跋中,記述過呂希彥的一個笑話。
他說,茶葉泡的茶水都是怕他變黑,而墨水卻是怕他發(fā)白。然而,墨塊研開后隔夜顏色就變得灰暗,茶葉泡好后已隔夜就會香味減少。所以說,茶葉是以新鮮為貴,而墨卻是以古舊為好。茶水是用嘴品嘗的,墨是用眼來觀賞的。
大書法家蔡君謨(蔡襄)愛茶,但由于年老體衰(年長蘇軾26歲)不能大量飲茶,就時常烹茶賞玩。而我們的呂希彥同志雖然酷愛藏墨但不善書法,就常常把精心研好的墨汁少喝一小口。蔡君謨是嘴上不行,代之以眼;而呂希彥卻是眼力不行,代之以嘴。
這也許就是蘇軾的朋友呂希彥被稱為“墨顛”的最詳盡的解讀了!
蘇軾的朋友呂希彥從京師去孟州當(dāng)二把手前腳剛走,就又有一位來京師當(dāng)二把手的老朋友胡允文前來。
胡允文(字執(zhí)中),前文中我們多次提及過,他是跟隨過父親蘇老泉的蜀中士子,又是蘇軾在鳳翔府任職時下面的一個縣令朋友。此次前來京師,是要到中書省擔(dān)任掾?qū)伲ǘ咽郑┑摹?
掾(音院)屬,漢代自三公至郡縣,都有掾?qū)佟H藛T由主官自選,不由朝廷任命。隋統(tǒng)一以后,才改由吏部任免。
也就是說,掾?qū)龠@一職務(wù),在隋朝之前還是不在編人員,地位的尷尬程度可想而知。
楊濟(jì)甫這個人,我們在前文也曾提及過。
老楊是蘇軾離開家鄉(xiāng)前,被托付為蘇家看護(hù)祖墳的一位同鄉(xiāng)好友,更是蘇軾一生中較為重要的布衣之交。
蘇軾收到老楊自家鄉(xiāng)寄來的兩三封書信,知道了家鄉(xiāng)的一些近況,同時也知道老楊的身體健康,全家平安,家鄉(xiāng)的消息使得蘇軾的心里多少有了一些慰藉。
這時,蘇轍被調(diào)到了貢院(會試的考場,即開科取士的地方)上班,蘇軾當(dāng)推官也是權(quán)宜之計(jì),等一個月后正式的官員來赴任后,蘇軾仍要回到翰林院報(bào)道。如今,蘇軾租住(看來,宋代都時興租房住了)在宜秋門附近一個高柳古槐林立的偏僻居所。長期的客居京師,蘇軾的生活捉襟見肘,時常囊中羞澀。
在給老鄉(xiāng)楊濟(jì)甫的回信中,蘇軾對老楊說,我在京師如今極其無聊,能收到你的來信非常高興。只是你收到我的這封回信,可能要到兩個月以后了,因?yàn)槟壳班]寄到鄉(xiāng)間的書信,一般都得在路上走五六十天之久。所以,你收到信時不要怪罪我,不是我有所怠慢。我目前生活困頓、精神疲憊,惟有天天盼著朝廷開恩,將我從京城外放到地方上去出任個一官半職。(歷史總是黑相似,這也類似今天的管理人員從集團(tuán)公司到下屬企業(yè)任職。)
困頓無聊的日子里,蘇軾又結(jié)交了幾位新朋友,有后來曾提點(diǎn)梓州路刑獄和出任過越州知州的穆珣(字東美)。
梓州路,治所在今四川省三臺縣,也就是說此人后來在蘇軾的家鄉(xiāng)蜀地做過官。所以,蘇軾在日后的一首詩中夸贊他是“舊政猶傳蜀父老,先聲已振越溪山”,還夸他是四朝耆舊。
除了老穆,蘇軾還與大堂兄蘇不欺的小舅子蒲宗孟成了同事。
閬州新井(今四川省南部縣大橋鎮(zhèn)新井村)人小蒲,如今任館閣校勘、檢正中書戶房兼修條例。這一官職名字夠長、夠唬人的,但其實(shí)和蘇軾一樣,都是干一些與文字打交道的枯燥工作。
同樣是在宮廷任集賢校理、編修觀文殿御覽、同知禮院的河北大名人李清臣(字邦直),也與蘇軾時常交往。
有一天,這位小李就像現(xiàn)代人中的失意之人一樣,竟對蘇軾自嘲到,三國時的周公瑾二十四歲就已是經(jīng)略中原了,而老夫我今年已經(jīng)都四十了,還只知道吃好喝好睡好,無所事事飽食終日。我就納了悶了,人與人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呀?(有點(diǎn)小品演員范偉的口氣)。
閑暇時,蘇軾還常與另一位同事河北趙縣人宋敏求(字次道)在一起論詩。此人為為館閣校勘官,加集賢校理,任編修官,后來成為了文學(xué)家、史地學(xué)家、藏書家,在學(xué)問上也是一位“有兩把刷子”的人。
只是在蘇軾的學(xué)問面前,這位敏求老哥(大蘇軾十八歲)也只能是相形見絀。
比如,蘇軾認(rèn)為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中,是陶淵明在采菊之時,抬頭間偶然看見了南山,這種不經(jīng)意間的舉動,達(dá)到了境界與情意交融的效果,所以就很奇妙。一旦像有些書中私自改為“望南山”了,就失去了這么好的意境。
有一次,當(dāng)蘇軾又在夸贊杜甫的“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訓(xùn)”詩句之美時,敏求老哥接茬道,白鷗不會潛水,怎么能夠出沒于浩蕩的煙波之間,所以說杜甫當(dāng)初的詩句應(yīng)為“白鷗波浩蕩”(老宋所謂意思是,白鷗只能是浮在水面上隨波蕩漾)!
蘇軾笑道,我的哥呀!若是這樣一改,整篇詩的神氣就蕩然無存了。(具體的意境,今天的看官們可到海邊去看一下白鷗的身影再作評論。)
在京師上班的枯燥的日子里,所幸有著這樣的一幫好友和同事們的陪伴,偶爾還能談詩論畫,聊以打發(fā)一下枯燥無聊的時光。
這幾天,表哥文與可想讓蘇軾給自己的居室“墨君堂”作一篇記文,蘇軾對于這位大表哥常常是稱頌不已,說他的為人“端靜而文,明哲而忠”,最主要的是與可老兄獨(dú)獨(dú)對竹情有獨(dú)鐘,把竹稱為“竹君”。
蘇軾雖然是應(yīng)人之請,在下班后(也許是在上班時間段)鄭重其事地鋪紙研磨,給表哥的居室寫就了一篇《墨君堂記》。
當(dāng)然,蘇軾的生活中也有一些諍友。
比如,對于蘇軾在工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宰相畢士安的曾孫、時任任集賢校理的鄭州管城人畢仲游(字公叔)對其提出了不少中肯的建議,還曾給蘇軾寫下了許多規(guī)勸的諍言。
小畢(小蘇軾十歲)在給蘇軾的書札上說,內(nèi)什么,我們并非諫官,自古以來談?wù)摼魇欠堑难哉摚拖駥O臏用兵,扁鵲醫(yī)疾一樣,別說有,就是沒有這回事,都會被人懷疑有這回事。所以說,蘇哥您沒事不要老去談?wù)摮⒌氖桥c非(主要是王安石等人的行徑),如果非要以身試法,那么就好像是抱著一塊大石頭去就落水者一樣危險(xiǎn)。
從以上情形可以看出,蘇軾這一時期的心情是苦悶的。
蘇軾本人從一位被歐陽修等重臣視為“后生可畏”的青年才俊,到如今卻淪落成了一名在衙門里打雜的小官員。
官場的清規(guī)戒律,處處的人心險(xiǎn)惡與明槍暗箭,使得心直口快的蘇軾有話不敢直說,有苦不得盡訴,渾身的勁沒地方使,英雄竟無無用武之地!好在有著這些好心人的幫助,才使蘇軾能夠?qū)⒐ぷ髦械氖д`降低到最小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