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蘇同學!你怎么還沒回去啊!”
陳希在剛走入后門看見蘇妄的那一瞬間也著著實實愣了一秒,眼瞼快速地眨動著,在試圖確定眼前的畫面不是幻覺。不過震驚和不可思議也僅僅持續了那短短的一秒,隨之而來的便是潮水般洶涌得鋪天蓋地的、巨大的因為看見他而產生的驚喜和喜悅將她包圍。
恍惚間,一句有些俗套的話輕飄飄地自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仿佛在排練時的心心念念都存進了一個小罐子里,在想念攢滿之后就可以用那一瓶子快滿溢出來的念想向神明兌換一個排練結束還能看見蘇妄的機會。
雖然這聽上去有些玄學,總有人不相信命運和鬼神這種東西,但至少這一刻、看見蘇妄的這一刻的陳希還是愿意相信存在即合理——既然有了那句廣為流傳的話,那它自然是有道理的。
但多數時候,你以為這是冥冥之中早已被神明安排好的既定命運,摻雜其中的人為因素實則占據了絕大多數。
陳希加快了步伐,說是朝蘇妄飛奔而去也不為過,看起來像是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小朋友一下課就看見站在校門口的媽媽迫不及待地邁開兩條小短腿噠噠噠跑過去撲進母親懷里——雖然把蘇妄形容成母親有些不對勁,但差不多是這么個畫面。
原本彌漫著尷尬又詭異的安靜的教室就這么被她上揚得明顯的聲音給填滿,像是寒冬臘月后拂過的第一縷和煦的春風或第一道破開厚重的白色風雪的陽光,所有堆積著的灰白色的死寂從此融化消弭,春光乍泄,萬物開始復蘇。
她體內或許蘊藏著一個能夠經久不息地發光發熱的東西,才能讓她身上總有這種神奇的能量,凡是她踏過的地方,皆會頃刻間冰雪消融,春意盎然,從一個季節過渡到另一個季節只消不到一秒鐘。
——那是蘇妄窮極一輩子都無法猜出來的東西,是一種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的能量。
即使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無數次和她有著幾乎零距離甚至負距離的觸碰和接觸,他也從未成功抵達過藏著那東西的核心,哪怕是一眼都無法窺見。
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就像是使用暖貼一樣,誰會在乎那里面裝的是什么?
只要確保它能給自己脆弱冰冷的身體帶來一點溫度,能感受到自己還是溫熱的活著的就足夠了。
他得承認,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她毫不猶豫地奔向他的腳步聲的那一刻,郁結在他胸口的那一股濁氣消散了點。
可他頭也不抬,像是將她當做空氣般忽略了,對她高興的情緒不予置理,無聲地給她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明明等了一千四百三十五秒的是他,等到了卻又用這種幼稚得他都嗤之以鼻的舉動懲罰她——像主人懲罰不聽話的小貓咪般。
但被懲罰的究竟是她還是他?
身旁響起椅子被拉開的聲音,陳希歡天喜地地坐下,屁股都還沒完全沾上椅子就急不可待地往前湊,手臂堪堪越過了兩張課桌之間的那一條分界線。
陳希的身體機能在面對蘇妄時是異于常人的,蘇妄潑出來的冷水澆在她身上時,被刺激到的反而是熱覺感受器。她似乎對于隱隱環繞在他周身的低氣壓渾然不覺——或許她是感受得到的,畢竟和他當了一段時間的同桌,他一根汗毛往另一個方向倒了她都能感受到——仍然笑嘻嘻地看著他高挺的鼻梁又問了一遍:“你今天怎么待得這么晚啊?”
沒有了蟬鳴的夜晚顯得很是安靜,教室里除了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窸窸窣窣的收拾東西的聲音以及椅子腿在地上輕輕擦過的讓人心里起毛的聲音以外,就只有她這和周圍格格不入帶著笑意的聲音。
默默收拾東西想快點逃離戰.場的其余人都不得不在內心感嘆陳希同學是真的勇,真正的勇士就該是她這樣明知前方滿是地.雷還敢撒著腳丫子往前跑的。
也只有她了。
她兩只眼睛都是彎的,比此刻從蘇妄旁邊的窗戶往外看便能看見的懸掛在夜幕中的月牙還要好看——雖然那無論白天黑夜總是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讓人連窗戶都窺不見——嘴角向上高高揚起,于是在眼睛下方堆出了一小坨可愛的名為臥蠶的肉,所有的情緒就這么不加掩飾地明晃晃地寫在臉上,給蘇妄看。
蘇妄一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就是這么一個畫面。
像是深怕他不知道她有多開心似的——因為他而開心。
純粹的只是因為他存在而開心。
這個想法在大腦里一躍而過的同時,也被他徹底殺死了。
不會有人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開心的。
從來不會。
不會有例外。
即使是她也一樣。
——他不得不將其殺死,否則它會在他的大腦皮層扎根駐地,那觸手般惡心的根再隨著時間流逝緩緩鉆過那些皺褶深入他的腦髓,直到抵達中樞徹底奪走他大腦的控制權。
他不能,也不敢。
似是為了掩蓋什么般心虛地輕眨了一下眼,仿佛死水里好不容易泛起的漣漪,還未來得及被人所發現又重歸如初。
他想像往常般脫口而出地冷嘲熱諷一句“關你什么事”讓她感到難受,他又想話也不說便毫不猶豫地拎著包站起身就走讓她感到難堪。
可當這些設想的場景一一在他腦海里成型,那些設想便注定再也無法實現。
在他設想的同時,他便是在猶豫了。
他從一開始就輸得徹底。
從看見她笑靨如花的臉,或者從他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這里不走,或者再更早一些——連他都未曾發覺的某個未知時間點起。
所有設想都被推翻打碎。
看似有許多選擇,但他終將只能走向那唯一的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選項——可撕開一看,會發現所有的選項均由他自己創造。
他認命般地無聲地嘆了口氣,無意識緊繃著的肩背在硬幣被拋起的那一刻松懈下來。
他垂下眸子,教室頂上的白熾燈照在他于男生而言可以算是長的睫毛上,在眼皮下方投射出清晰的陰影,隨著顫動猶如立在花蕊之上振翅欲飛的蝴蝶。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可她還是想用“美”這個字來形容蘇妄。
美人無論性別。
然后她聽見他低沉的嗓音混合著蝴蝶振翅的聲音一道傳入她耳朵里:“等你。”
“叮——”是硬幣墜落在地的聲音,但拋硬幣的人早已不在乎它究竟展示著哪一面,連接住的必要都沒有。
于是陳希懷疑那只蝴蝶鉆到了她的耳道里,否則無法解釋為什么在這樣將近深夜的時間里她卻能聽見清晰的嘈雜喧鬧響在耳邊,震耳欲聾,導致她的耳膜一陣一陣地狂跳,擊鼓般的聲響在她腦海里盤桓。
他的這把嗓音實在太適合這樣的夜色,低沉沙啞而顯得溫柔繾綣——如果忽略他眼里平靜得像是無機質的目光,任誰聽了這句話都會覺得像是一句溫馨的告白。
同時響起的是一陣刺耳的桌腿用力拖過地上的聲音。
蘇妄撩起眼皮看向前方,不帶感情的目光和那人的碰上,那顯然像是聽見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話而嚇得腳下一個踉蹌然后踹到桌子的倒霉蛋手忙腳亂地把桌子挪回原位便頭也不回地往教室前門跑去,那慌亂的背影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身后追著他。
教室里只剩下坐在后排的兩人。
陳希臉上的笑僵了一瞬,甚至忘了呼吸,耳鳴得連那聲刺耳的聲響都聽不見。
大腦像是一臺老舊的處理器,一次只能夠處理一件事,于是在分解并理解那簡單的兩個字時便忘了說話、呼吸和眨眼,也導致這簡單的兩個字處理起來竟有些緩慢得過分。
什么意思啊?“等你”是什么意思啊?
等什么?什么你?等誰?“你”是個人嗎?
蘇妄掃了眼呆滯的陳希,懶得多加解釋,干脆地付諸行動,打開手機,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地點了幾下,然后一臺手機就被擺到了陳希的手邊。
被蘇妄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的陳希已然忘了自己的十萬個為什么,順著他的動作垂下目光。與此同時,大提琴般悅耳的嗓音再次不講道理地直往她左耳鉆。
“加個微信。”他說。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赫然是一個二維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