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妹妹的建議后,何文趕最便宜的航班飛抵江臨。當日就把母親替換了出來,自己住到醫院陪護父親。
陪護人員從一個一頭漿糊諸事不懂的多病老太,變成年輕力壯的女兒,何勝軍的諸多訴求能快速得到回應和滿足,心情很快大好。只是后背和肩膀突然開始輪流發痛,正如他當初剛來江臨時那樣。那時何朵根據半路學來的按摩方法給他按壓,效果倒也立竿見影。如今再犯,何朵只能示范給姐姐,再由何文實踐到父親身上。只是盡管何文按摩按到自己手臂酸軟,對何勝軍卻沒起到多大效果。反倒是醫生開的鎮痛藥片藥到痛除,疼的時候吃上一顆,最多十幾分鐘,痛感便會消失。
“疼的時候再吃,不疼的時候就不用吃了。如果以后吃一顆也不管用的時候,就加成兩顆。”何文說完醫囑后,許嬌蘭又開始憂心忡忡了起來。
“我看還是早點安排你爸出院吧!他這毛病老是不斷,不要后面真走不成了。
聽完母親的話,何朵有些惱火,她始終不想聽到和面對這些極端消極的事情,于是面無表情地說道:“他最開始的時候不也這樣,后來不是自己好了么?”
話雖如此,她還是和姐姐快速商量起了回家的事情。
聽到女兒們打算帶自己回家過年的計劃時,何勝軍并沒有表現出半年前的欣喜,反倒有些憂心忡忡甚至不愿。
“爸,你這是擔心回去了沒人給你看病呀?”何朵笑嘻嘻地問道。
趁著和大夫溝通的功夫,何朵跟著醫護人員進入了父親的病房。醫生走后,何朵悄悄多呆了一會,和姐姐一起給父親做思想工作。
何勝軍沉思了一下,嗯了一聲,慢悠悠講道:“只有你最了解這病,這一年來吃什么藥打什么針,什么時候不舒服,你都第一時間在身邊,能交代好。你姐你哥啥也不知道,回去了不方便。”
聽著父親實誠的話語,何朵心頭一熱,笑道:“咱們只是回去過個年,一家人高高興興在一起。咱們住在新裝修的房子里,親戚朋友們都來看你,多熱鬧多好!過年的假期也長,正好方便我們比對和熟悉老家的醫院。這里的醫生也說了,除了免疫療法,其他治療所有醫院都差不多。如果老家能找到既負責又信得過的醫院,咱們在那里治病,親戚朋友多。碰上家里有個什么事兒,隨便來個人替換替換就行了,我媽還能到處走動。不像在江臨,出了門她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成日里只能靠我一人,也不是長久辦法。”
“對啊!”何文說道,“在寧水的話我也能照顧到,有什么事情一個多小時的動車就回來了,不像這里。”
“我現在身上的錢可以說花的干干凈凈了。咱們回家歇上一個月,讓我喘口氣兒,我馬上就能賺到新的錢。老家的醫保報銷力度也大,同樣的住院時間,費用至少便宜一半,這省下來的錢給你看病,看的時間不就更長了嗎?只要每個月的醫藥費能控制在一萬以下,我就能保證一直給你治下去。不像江臨,一個月住院費就兩三萬到五六萬,這樣下去的確不是辦法。”何朵說道。
看父親不說話,何朵繼續說道:“再說了,又不是一直待在寧水,過了年春暖花開天氣暖和了,我再接你和我媽回來,繼續讓這里的醫生給你把關。咱們就這樣,一年下來陸續來江臨幾次,兩地各住一段時間,你的病有著落,我們三個也能搭配過來,我也有時間多賺點錢。你說呢?”
近一年的時間以來,何朵早就成了何勝軍的主心骨。所有大小主意只要是何朵說的,何勝軍必然言聽計從。如今女兒既然這般說了,便也不再多說什么,乖巧地點了點頭。
如此,何文何朵姐妹倆便開始辦理父親的住院事宜。
王醫生聽完何朵的訴求,雖然有些遲疑,卻也幫忙開具了一系列出院手續,只是臨行前特別提醒:“定時檢查,尤其是凝血情況和血小板情況,及時在當地醫院做好對接。”
在醫院陪同了三天,何文終于帶著大包小包和父親一起回到了妹妹的家里。機票定在了兩天后,一家人熱鬧地收拾著東西,何勝軍半躺在沙發里,兩條大長腿大剌剌搭在茶幾上,一邊玩著斗地主,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指揮者女兒們的工作。
近一年來何勝軍陸續在用的家用吸氧機、紅豆加熱毯、以及老兩口的衣物、大包小包的各色藥品,還有何朵臥室里常年不用的液晶電視,全部被一一收納包裹了起來。一家四口就這樣拎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浩浩蕩蕩趕赴機場。
何文和何朵拿著大多數行李,何許夫婦則隨身帶著輕便的小包裹。從機場入口到登機口的距離大概兩三公里,何勝軍走的尤其辛苦。由于錯過了機場輪椅的申請時間,何勝軍只能自己慢慢走向登機口。近三個月來無論在家里還是醫院,幾乎都是天天臥床,如今身體虛弱的情況下還一下子又走這么多路,對他來說實在是巨大的挑戰。
何家姐妹倆原本提前預留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如今碰上父親身體虛弱行走艱難,每走一二十步就要坐下來大口喘息半天,以及臨近春運乘客眾多,一家四口直到飛機即將起飛才吭哧吭哧趕到登機口。
飛機躍入萬里高空后,何朵打開筆記本,快馬加鞭碼起了文字。何文睡得腦袋瓜子搖來晃去,連日來的奔忙終于有了一個暫時緩解的檔口。何許夫婦則低聲興奮地談論著窗外少見的云朵景觀。這幾日何朵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整個太陽穴脹痛不已,卻依然沒有睡意。此刻自己十指飛揚在鍵盤上,親人安詳地圍繞在旁,這么美好的天倫,她又怎么舍得睡著。
寧水機場總面積不及江臨機場的五分之一,每日起落的航班不過十余次,工作量并不大。何勝軍一家人還沒出倉,機場工作人員就已經帶著輪椅等在了機艙出口處。何勝軍坐到椅子里,何朵幫忙和空姐一起推著輪椅,何文則包攬了大多數的重型大型行李。不過機場實在太小,約莫十分鐘不到的樣子,何氏一家就已經到了出口處。
何勝軍心情不錯,體力尚可,也不管空姐驚訝的嘴巴,從輪椅上下來后就徑自推著行李架走了。何文何朵看在眼里,既好笑又有點難為情。費了半天勁兒把乘客推到出口,結果人家自己可以正常行走,工作人員心里得有多“酸爽”。殊不知只是何勝軍路上緩了一陣,回到寧水心情又好,短距離的走路才沒讓他覺得壓力大而已。
看到妹妹姐姐和父母后,已經等在停車場的何平立刻把車開到了路口。何朵快步跑過去放下行李,又馬不停蹄跑回去接過老爸老媽手里的東西。一翻倒騰之后,汽車熱熱鬧鬧地朝著家的方向駛去。
雖然是二手房,重新裝修后的感覺卻溫馨敞亮,剛入手時那一屋毛坯雜物的樣子早已杳無蹤跡,實打實一個純粹嶄新的新房。何許夫婦非常滿意,顛沛流離了九個多月,到今日一顆心總算塵埃落定。
何勝軍在沙發上坐了一小會兒便有些體力不支,躺到專屬自己的大臥室一邊吸氧一邊休息。許嬌蘭一頭扎進廚房,叮呤咣啷地操辦起了晚飯,佝僂的羅圈腿似乎也不再酸疼了。何平蹲在客廳里安裝姐姐和妹妹拿回來的電視機,發現少了幾個零部件,便到外面五金店去尋。何文何朵則大張旗鼓地收拾著房間,又是掃地拖地,又是擦拭家具和歸置東西。小軒和長輩們打完招呼后,便躲進了次臥玩游戲。
八十幾平的房子,三個臥室,六個人,整個房間瞬間熱鬧了起來。
還是在那個新聞聯播的時間段,熱乎乎的飯菜被陸續搬上了桌面。時隔兩年,一家人再次整整齊齊坐在了一起,在真正屬于自己的家里,吃上了一頓溫暖幸福的團圓飯。
回來之前何朵已經做過幾輪調查,在寧水地區,治療腫瘤比較靠譜的醫院就是寧水市人民醫院和寧水中心醫院。相對來說,寧水中心醫院的專科性更強,費用也更人性化。于是第二天早飯后,何朵和何文便帶著父母直奔這里。
醫院距離家里約莫三公里左右,是一家老舊的院區,設施和衛生條件都很一般,人又偏偏非常多,且多為當地老人。既然已經回到了老家,何家姐妹便決定給母親也一起做一個系統檢查。于是姐妹倆一人陪著父親等專家,一人帶著母親看消化科和神經內科。醫生給許嬌蘭開了幽門螺旋菌檢測、膽囊彩超和腦部核磁,后續又開了胃鏡檢查,通知次日空腹來做。等許嬌蘭的檢查都做完后,何勝軍這里的號子才排到。
令人失望的是,這位唯一在網上有些名氣的專家了解了何勝軍的情況后,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積極治療的情緒,而是一臉純真地問何朵:“你們來的訴求是什么?你們打算怎么做?”
何朵有些錯愕,回道:“就是計劃日后在咱們老家這里進行后續治療,所以把整體情況告知于您,請你們醫生給我們一個專業的建議方案啊。”
醫生謙虛地說了一句:“那你們要咋做?”
何朵原本虔誠敬畏的心,瞬間有些惱火。作為一個專業醫生,怎么能在患者和家屬面前說出來“你們要咋做”這樣的話,不應該是醫生給患者提供長期治療和康復的建議嗎?
這時候何文匆匆趕了過來,見妹妹面色不悅,趕緊說道:“是這樣,醫生。您看我爸的整體情況就是這樣,按照在江臨治療時醫生的建議,日后我們肯定要繼續定期檢查各項指標,定期住院針對性治療等等。以我爸現在的情況,接下來在咱們醫院長期治療的話,您有什么整體建議和日程安排啥的嗎?”
“哦”,醫生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說道:“就是這些常規檢查啊,一般建議每周血檢一下。CT那些的,一到三個月查一次就行。沒有特別明顯的癥狀,也不需要住院的。這馬上就過年了,如果要住院,也建議年后再來。沒什么特別要注意的。”
何勝軍窩在簡陋的候診椅上排了三小時隊,看著這個甚至有些臟亂差的醫院,以及周圍人不按規則排隊擠成一團、嘰嘰喳喳嘈雜的環境,心里煩悶不已。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在大城市接受了近一年規范治療的他,對此刻身處的環境失望不已。如果一開始就在寧水治療,自然不會有這種心態。如今巨大的落差擺在眼前,他這心里不免郁悶。
看女兒們和醫生溝通的并不順利,何勝軍也懶得聽,提前走出去找了個椅子坐著。等到何文何朵一臉不滿地走出來,何勝軍才淡淡地說道:“這地方不行。”
“是啊!咱明天去另一個醫院吧,不在這里看了。”何朵說道。
于是第三天的時候,何文帶著母親去寧水中心醫院做胃鏡檢查,何朵則帶著父親去了寧水市人民醫院。正好這一天也到了抽血檢查的日子,索性就在市人民醫院一起做了。
相比之下,寧水市人民醫院由于是新園區,醫院的規模和衛生條件以及設備都比較排場,昂貴的價格也把大多數老人拒之門外,就診的多為中青年人。何勝軍心態稍微平和了一些,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抽血檢查。
由于專家號排在了一個多小時以后,何文已經帶著母親做完了檢查,聽妹妹說父親的號還沒到,索性打了兩部車,一部車送母親回家,自己則乘坐另一部來到市人民醫院和父親妹妹匯合。
輪到何勝軍的號子時,已經臨近中飯時間,醫生的情緒也比較松弛,說的話和頭一日中心醫院醫生的話基本相似,大意都是放射性檢查可以一至三個月做一次,常規檢查一周或者半個月做一次就行。只不過態度明顯穩重有度,感覺上就顯得更加專業。
當何朵問及父親的血栓和血小板情況時,醫生說道:“放靜脈濾網啊!”
“但是放了這個的話,不是說過一個月就得取嗎?那樣對病人不也是折騰嗎?”何朵說道。
“放了就那么放著了,還取它干啥?廣泛期的患者,根本不用再反復折騰的。”一句話說的何文何朵相視無言。
還是何文率先打破了尷尬,說道:“那時間長了不會擔心脫落嗎?據說一旦脫落,濾網就是最致命的血栓。”
“基本不會有。說句實話,這個時期的病人,濾網放進去,就一直待到最后了。”醫生語重心長地說道。
“那,醫生,我們如果要住院,也只能年后了是嗎?”何朵問道。
“是的,年后再來吧。還有一個星期就放假了,我們現在已經不收新病人了。”
“那年前這段時間有什么要注意的嗎?”
“沒啥,你們前面出院時醫生怎么說的就怎么做,一切等年后來了再說。”
姐妹倆走出診室,遠遠看到父親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趕緊快步走過去,帶父親離開了醫院。
夜里,何文何朵均無睡意,熄燈后鉆到被窩里聊起了白天的事情。也只有在此時,姐妹倆才敢深入交流父親的病情。
“你有沒有發現,癌癥在寧水的醫生看來好像就是小意思似的?江臨那里的醫生看這個就像是對待頭胎,小心謹慎慎終如始。但寧水的醫生們看待癌癥,就跟看待二胎三胎的感覺一樣。”何文說道。
“真是活久見,今天這些醫生們雷的我一愣又一愣。連我們都一下子接受不了這落差,咱爸在江臨那人性化又專業的醫療環境里待了快一年,肯定更受不了。本來咱爸就有點不想回來,我有點擔心他后面落差太大。”何朵說道。
何文倒有些不認同,說道:“也不見得如此夸張吧!你要求太高了。你說全國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城市,難道所有腫瘤病人都去一線城市治嗎?不還是大多數人就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治療嗎?再說咱爸這也只是先過渡一下,日后肯定要慢慢適應和過濾更合適的醫院的。”
“嗯。”何朵應了一聲,轉而說道:“不過看醫生們的態度,我反而心里還有點輕松。這說明醫生們并不覺得這個病有多可怕,他們也沒說咱爸的身體很差很危險。既然都說了過年以后再去,至少說明咱爸這段時間可以安然修養了。”
“嗯,不住院我們還開心呢,少受罪。”何文打了個哈欠。
“既然不著急住院,咱們明天陪媽回一趟村里吧?房子也快推了,媽惦記了大半年了,我們把家里該拿下來的東西都整理一下。”何朵建議道。
“嗯,行。”何文半夢半醒地應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