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荼蘼歲月迷途人
- 云間草
- 白若遺
- 4264字
- 2024-07-04 15:24:46
并不是所有成年人都十分期待新年的更替,畢竟時光的流逝意味著年齡的增長和青春的消散,尤其對于何朵這樣的大齡剩女。然而這一次,她卻熱切期盼著元旦的到來。午夜客廳里,一人一貓坐在沙發上相互陪伴,何朵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機的時間,一秒秒滑向2022。
新的一年來了。
這意味著父親熬過了一年,意味著難過和陰霾的2021年結束了。新的一年,總會有新的希望!
而對何許夫婦而言,他們怎么也沒想到,2022年的元旦竟然是在醫院里度過。本應是闔家團聚犒勞五臟六腑的元旦佳節,何勝軍卻只能躺在病床上吃流食。陪在一旁的許嬌蘭也好不到哪里,長期來的慢性胃炎導致她連最“隆重”的水餃都吃不下去。
何朵燉了一大鍋五紅粥,趕上中午時分送到了醫院。只是假期里只有一個值班醫生,她也無法進入病房探視父親,只能等母親出來接手。許嬌蘭在走廊里和女兒簡單話了一會兒家常,亦覺無趣,便打發女兒早點回去休息了。
何朵走到樓下,環顧四周,不想回家,卻也不知該去向何處,干脆來到時常光顧的咖啡店。打開電腦,剛想寫些什么,淚花已經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轉。
“過去這一年,我和家人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坎坷挫敗、無助困頓;過去這一年,是三十多年人生里最孤獨堅強的一年;過去這一年,從滿懷夢想到聲嘶力竭——悲苦、奮進;失望、奮進;絕望、奮進;無力、奮進;迷茫、奮進;悲憤、奮進;不甘、奮進;懊惱、奮進;放棄、奮進;掙扎、奮進;困苦、奮進;貧囧、奮進;歇斯底里、再奮進……”
“無數次循環往復的努力,依然無法擺脫那條不斷墜落的生命走勢。一個孤獨的靈魂需要承受多少絕望的洗禮,才能完成這艱難的涅槃?生老病死的終極劫難,仿佛總是對獨行者格外青睞;風刀霜劍的冰冷考驗,也似乎只偏愛善良勇敢的人。這一年里,我開始羨慕那些碌碌無為的無聊眾生,嫉妒那些胸無大志的庸俗之輩;這一年里,自私和短視多次成為我想修煉的品德。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疲憊不堪的心有一絲茍延殘喘的余地。”
“但也是在這一年,絕望的極限不斷刷新著我堅忍的極限;也是在這一年,千萬次的退縮念頭沉淀成轉瞬后的加倍珍惜;這一年,支離破碎的生活里裊裊蒸騰著兒時以來少有的溫暖。那兩雙孩童般依賴期冀的眼睛,成為我繼續勇面陰霾的動力;那一桌簡單粗糙的家常菜,填補著我虧空幾十年來家的記憶。”
“這一年,一地雞毛,屢戰屢敗;這一年,天地顛倒,屢敗屢戰。”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觸底反彈是絕對正確的規律,不會有比持續不幸更不幸的事情。我寧愿相信這是上蒼對我偏愛的錘煉。”
“新的一年,所幸人還在,家還在,初心還在。新的一年,用更堅強的決心保護那兩個病床上的老人,保護自己。極限的孤獨也不過星辰大海,絕對的倒霉也無非重頭再來。我就在這里,放馬過來!我,隨時迎戰!只為保護要保護的人,守住要守住的心!2022,惟愿歲月靜好、天倫安康、國泰民安!”
元旦小長假結束后,何勝軍的一系列檢查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原本說好的無痛胃鏡,因為他的身體狀況不能使用全麻,不得不臨時改為常規胃鏡。
何朵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聽著父親在操作室里一聲又一聲的惡心干嘔,兩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掐出一道道深紅色的指痕。
“可憐的老爸,他現在的身體,哪里還能承受這么多折磨!”
“爸爸啊!如果可以,我多想替你承擔這一切!”
“爸,你堅持住,堅持住!很快就好了!我在的,我一直在的!”
何勝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從操作臺上挪下來,半癱著挪到了自己的輪椅上。何朵用衛生紙給父親擦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把搭在他脖子上那條早已濕透的毛巾小心扔進了垃圾桶。何勝軍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由著女兒收拾。
許久,兩人默默回到病房,半晌無語。
何朵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掏出來一個紅包:“公司發的,新年慰問紅包!”
“公司還給發紅包呢?”許嬌蘭問道。呆滯的表情里投射出幾絲活力。
“別人沒有,咱家有。趙總把你的情況跟公司反映了,工會送了兩千塊的紅包表示慰問。”何朵沖父親笑道。
何勝軍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閉上了眼睛。
肺癌和放化療導致何勝軍身體的免疫力急速下降,肺部由此發生了感染,而促發感染的病毒,直到他住院一個多星期后才逐步排查出來。好在確認了致病原因后,醫生對癥下單,何勝軍的發燒情況立即好轉,并且沒再復發過。然而醫生卻并不贊同何勝軍此時出院,原因是他現在的血小板指數依然不理想,如果護理不當,隨時還是會有大出血的風險。
“你父親現在的身體情況,就是一個很大的矛盾體。一方面,腫瘤引發了體內血栓的形成,而血栓一旦脫落,會隨著血液快速流轉到心臟。一旦如此,就會造成肺栓塞,直接結果就是猝死。但是如果我們治療血栓,務必就要想辦法降低凝血情況,那就是打肚皮針——低分子肝素。可是他現在血小板又非常低,打肚皮針無疑會加劇血小板的流失,直接結果就是容易引發大出血。”
“這段時間我們停了你父親的肚皮針注射,但是又必須時刻關注血栓的情況,所以才會每三天就做一次靜脈彩超檢查。好在情況一直還算穩定。但是長期來看,血栓的事情需要有個更直接的辦法處理,那就是放置下腔靜脈濾網。”醫生把何朵叫到辦公室,詳細地告知其病人當下的情況。
“怎么放呢?”何朵問道。
“就是一個很小的東西,放在血管里。有了這個靜脈濾網,血栓即便是脫落,也不會掉到心臟里。”醫生說到。
還沒等何朵細思,王醫生又接著說起來:“但是放這個也有風險。放了靜脈濾網后,最多一個月就要取出來,因為濾網本身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外來異物,它放在血管里,內膜細胞就會爬生在上面。如果長時間不取,這個濾網就會如同一個更大的血栓,一旦整體脫落,同樣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風險。所以需要你們商定一下,要不要做。我們已經聯系好了血液科,如果確定做,剛好明天他們有一場手術是空的,可以加進去。”
“如果做這個手術,會對病人造成什么傷害嗎?”何朵問道。
“不會,就是一個很小的微創手術,時間也快的。”醫生回復道。
“但麻煩的地方就是一個月后還得再回來取,對吧?”何朵說道。
“是的。”
“還有半個多月就過年了。醫生,我爸媽盼著回家已經盼了八九個月了,我也希望他們回家。如果真回到老家,什么時候來就不知道了。但是如果做了這個手術,回頭還得惦記著早點來江臨……”何朵躊躇道。
“這個倒沒什么,也可以在當地醫院把它取出來。”王醫生說道。
“但是我爸爸這么大的病,我們要熟悉和信任一家醫院,很需要時間。”何朵說道。
“是的,也理解的,畢竟在我們這里這么久了。”王醫生點點頭。
“那,如果不做這個手術呢?”何朵問道。
“不做的話,就是現在這樣的矛盾。打肚皮針有風險,不去管它也有風險。”
“可是做了的話,有效期才一個月。太短了,哪怕是三個月也行呀!”何朵感慨道。
“所以你們商量一下吧!”
何朵和姐姐哥哥商量了一陣,三人一致決定不給父親做這個濾網手術。父親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了,他們實在是不想再折騰下去。
“前幾個月的確血栓比較多,b超里都看的很清楚。但是自從放療結束后,再做B超就幾乎看不到了。要不是做了增強CT,也不會發現還有一點點。對吧?”何文重復道。
“是的。”何朵說道。
“我也覺得不用做,太折騰了。你也問問爸,看他自己怎么想。”何平說道。
許嬌蘭一聽完女兒的敘述,腦子立刻就炸了起來,無力地叨念著:“怎么這么多事情啊?怎么就沒完沒了了?這全身的毛病咋一個接一個,新花樣不斷呢?”
“不做了,用不著。”何勝軍言簡意賅地說道。
“其實我也這么覺得。”何朵笑道:“其實中國有血栓的老人多了去了,但知道自己有血栓的才幾個?不知道的不也好好的活著?醫生說的血栓的風險,也都是最壞的情況,但是你也不至于就這么倒霉,什么事都遇到最壞的情況吧!”
“要不是在這里治病,自己遇到了這事,我還沒咋聽過血栓這個詞兒呢!”許嬌蘭說道。
“這一個星期都沒打針,血栓不也沒見長出來?”何勝軍大咧咧地說道。
“行,那我就跟醫生說,不折騰了。反正再過兩天你的身體穩定了,肚皮針就能繼續打了。”何朵說道。
隨著何勝軍身體的逐步恢復,一家人又開始了出院的打算。年關將近,許嬌蘭更是歸心似箭,日日魂牽夢縈寧水老家的美好。但是醫生并沒有松口,反而告知何朵:做好在醫院過年的準備,因為何勝軍的身體需要長期住院觀察。
但是眼下何勝軍的確各方面穩定,血小板持續恢復,大小便正常,食欲也還可以,精神又好。如果此時再不出院,等到春運高峰期來臨的時候,回家就會非常困難。如果到時候疫情又加重的話,隨時都有困在江臨的可能。
許嬌蘭頭疼癥又犯了,何朵帶著她在精神科排隊看病。母女倆取完藥后都懶得動彈,木然地坐在醫院的椅子上發呆。良久,許嬌蘭說道:
“朵朵,跟著你一起給你爸治了快一年的病,我心里大抵也有點數。你爸的身體毛病不斷,一次比一次兇險,一次比一次復雜。媽知道你一直不想放棄,也不想往壞的地方想,但是咱們確實需要做最壞的打算。誰都不知道你爸下一刻又會突發個什么毛病,如果一直這么住院觀察,你爸只怕就真的出不來了。”
“馬上過年了,咱們帶他回去,還能好好過個年。左右這病都要治,過了年在老家一樣治。反正現在咱們合作的那個免疫療法早都沒有了,這個病后續的治療,醫生也說了在哪里都一樣。退一步說,萬一你爸真發生了什么不測,你說咱們娘兒倆怎么把他帶回去啊?”
何朵知道母親的心思,可她對寧水的醫院實在沒有什么信心,躊躇道:“我爸現在精神這么好,身體也沒有醫生說的那么危險,到你講的極端情況發生還早著呢!”
看母親欲言又止的樣子,何朵繼續說道:“不過我也在想回家的事情,因為過年是一件大事,咱們一家人在一起熱熱鬧鬧過個年,對大家來說都是個大事。畢竟現在已經搬到新家了,我爸住到新房里,又和家人在一起,心情一好,對他的身體恢復也許更有幫助。”
到此,何朵依然沒敢告訴母親醫生講過的父親只有平均九到十二個月時間的事情。很久以后何朵想起來這件事情,也只能理解為也許在她的潛意識里,一旦宣布了這件事,就意味著大家要束手就擒,數著時間等待父親死期的到來。只是這個殘酷的時間宣判,確實是她此刻考慮讓父親回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父親僥幸沖破了小細胞肺癌平均壽命的規律自然最好,如果沒有,那就意味著這將是父親生前的最后一次過年。
許嬌蘭一聽女兒這么說,心里的煩悶頓時消減了大半,連連說道:“是啊!媽也是這么想的。這一年來待在江臨,大部分時間都是咱們娘兒倆大眼瞪小眼,別說你爸了,我都憋悶死了。住院的時間這么久,每天睜開眼睛閉上眼睛都是醫院,媽的這顆心真的快瘋了。你爸雖然嘴上不說,心里也是急的,那脾氣大的啊,動不動就跟我吵吵。”
“看出來了!”何朵苦笑道:“那我聯系一下我姐吧,反正她現在也放寒假了,好歹過來替換你照顧幾天我爸。等跟醫生溝通好可以出院的時候,我也有個幫手,跟她一起開車也好,坐飛機也好,把你們送回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