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五年(564年)正月。
建康,中書省。
將(四品)太子家令毛喜、(五品)太子中舍人蕭引二人附在文書之側(cè)的意見抄抄改改,不到酉時,陳伯宗便處理好了今日的公文。
毛喜與蕭引皆是見過民間疾苦的人物,亦俱是博學善文墨的人才。
是以便只是抄寫他們對各類文書的意見,陳伯宗也能從中學到頗多的東西。
譬如,如何找到一份文書奏事的關鍵,如何判斷一份文書奏事的真?zhèn)巍?
而這些也正是他未來要成為一個帝王,所不可或缺的能力。
人總是要經(jīng)過許多事務上的磨煉,然后不斷學習,才能變得老辣。
或許,讓陳伯宗監(jiān)國,又將毛喜召回建康,用為太子家令,命之輔佐太子,本就是陳蒨在很久以前便做好的謀劃。
太子家令者,總管太子一家大小事務之官也。
而今太子監(jiān)國,陳蒨再用毛喜為太子家令輔政。
其背后的深意,早已不言而喻。
天子家令者,相國也。
這實是陳蒨為自己的兒子,找了個未來的宰相。
當然,方忙完了公務的陳伯宗,卻未曾細想過這些人事安排背后的深意。
趁著天色尚早,他向毛喜與蕭引問了個自己困惑已久的問題。
“孤有一惑,懇請二公為孤解之?!?
“二公可否為孤說,我朝官吏選拔、任用、升轉(zhuǎn)之法?”
陳伯宗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毛喜與蕭引俱有些遲疑。
蓋因南朝的選官用官之法,頗為雜亂,二人一時之間,也難以理得明晰。
良久,毛喜、蕭引二人目光一觸,終于由久在建康,更為詳知朝中吏事的蕭引答道。
“臣請為殿下,述其大略?!?
“我朝官制,承襲前梁,官分九品,為正從十八班數(shù)?!?
“除十八班外,又有流外七班、勛位、蘊位,俱不入品,皆可稱官?!?
陳伯宗點點頭,這些官僚制度的常識,他還是清楚的。
便說這九品官位制,其正是曹魏拋出九品中正法之后的制度副產(chǎn)品。
其功能是為各地中正官評出的不同品次人才,劃定仕途的起點與終點。
譬如,某人被評為鄉(xiāng)品二品,這便意味著中正認為他是能做到二品官的人才。
則他入仕的起點便會是比二品低上四品的的六品,這個作為起點的官位,便是這時候人們常說的起家官。
至于流內(nèi)十八班與流外七班的分法,則是來自梁武帝天監(jiān)改制的手筆。
東晉以來,家格門第的高低,取代了以才干能力為人才定品的傳統(tǒng)辦法,成為了人們獲得任官資格的主要憑據(jù)。
而中正公正性的消弭與世家的坐大,導致了整個社會上產(chǎn)生了一大批出身大家,門第二品,需要從六品起家的士族。
至于門第二品以下,九品以上的寒士,更是多不可數(shù)。
面對如此之多的預備官員,蕭衍做了兩件大事,一是規(guī)定士人年三十以上方可入仕為官,二是將原本的九品官位一分為二。
原本一至六品的官位,重新被分為九品,并列出高下十八班。
原本七至九品的官位,則被拆分為流外七班。
如此一來,士人們原本較短的仕途,便被拉得很長。
原本從六品起家的門第二品士人們,此時便不得不從第九品的第一班或者二班做起。
而門第較低或者沒有門第的寒士、庶人,則要從流外七班中的某一班做起。
他們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方才有可能升入流內(nèi)。
在蕭梁時代,除了軍功,似乎沒有什么別的可能,讓一個人實現(xiàn)階層的躍升。
思及此處,陳伯宗在心內(nèi)暗嘆了口氣。
畢竟南陳的制度承襲蕭梁。
如今,這些積弊仍是絲毫未改。
他又仔細聽起蕭引的敘述。
“按魏晉之例,士人由中正授鄉(xiāng)品者,即可授官?!?
“然自衣冠南渡以來,晉宋齊梁四代,得鄉(xiāng)品者日多,而朝廷官位不足?!?
“是以朝廷授官,但考其家格門第。梁武又改其制度,使弊病稍緩?!?
“今我朝承梁朝舊政,選官仍用門第鄉(xiāng)品,官員六品以下,任用俱由吏部。”
“除此之外,漢時察舉之法,梁武所立國子學策試舉人之法,亦偶有得用?!?
聽到策試二字,陳伯宗不由眼前一亮。
前世之時,他常以為科舉考試之制乃隋朝首創(chuàng)。
然而近日思慮官僚系統(tǒng)改制,他接觸到的各種信息卻告訴他考試之法,古已有之。
只是他于此制度的細節(jié)之上,仍是不甚了了,便隨言問蕭引道。
“蕭公可否為孤,解察舉、策試之制?”
蕭引自無不可,便接言答道。
“察舉之法,即是使州郡察查轄內(nèi)天子所求之才,并舉其人入朝廷用事?!?
“前代所舉,有孝廉、秀才、賢良、方正等科?!?
“其人由州郡官長舉入朝廷,朝廷以策賦之類試之,其人得用,則用之,其人不得用,則黜之?!?
“而策試之法,但以五館與國子學中學生應試,績優(yōu)者,可舉為官吏。”
“如一人,明經(jīng)科應試高第,則視之為門第二品,可授第二班官位?!?
“而今門第之士,并不乏人。吏部用人之際往往難擇人才?!?
“是以今時,士人入國子學,應策試登第者,則可先得授官?!?
陳伯宗從蕭引的描述中,找到了此時選官制度與隋唐時期的一大不同。
與其說這時候的讀書人可以通過考試做官,不如說他們在通往官宦生涯的道路上,需要經(jīng)歷考試。
前者是關于任官資格的獲取,而后者則是關于任官資質(zhì)的篩選。
同樣面對考試,人和人的悲歡卻并不相同。
而今,建康面向寒人和庶人的五館還沒有恢復辦學。
只有面向高門與中層士人的國子學,仍在授課。
而這些,都意味著,南陳的帝室將在很長一段時間與士族與武勛們共治天下。
可是,導致南朝國家一直虛弱的病根,便在這些掌握了大量人口與社會資源,卻只提供相對而言極少賦役的士族與武勛身上。
好在而今的陳國還只是個大亂之后,在江南世家的墳冢之上,成長起來的新生孩童。
他陳伯宗,還有機會利用自己那些超越時代的見識,去為這個國家,割去正在滋長的腫瘤。
刮骨。
療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