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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給小鳥一次飛的機會

那年上學的路

二年級麥后的一場洪水,沖垮了村東的老廟。村小學當時設在老廟,我跟村里的孩子便沒了讀書的場所。

水退后,上面很快安排去張莊小學借讀。

張莊小學在村后三里遠的黃土埠上。有兩排紅磚瓦房,校園還有籃球場,我跟娘去那里看過一場電影。

一大早,我背起書包,充滿著一種陌生的好奇感,一溜小跑來到了黃土埠前。可當我爬上那條上坡的小道,突然,路邊躥出五六個男孩子,虎視眈眈地攔住去路。我欲奪路而逃,可很快被他們圍住,我無力地在中間掙扎著,可他們還是奪走我的書包,將書本一本本掏出扔在路邊的溝里,我喊叫,哀求,他們卻嬉笑著將我推倒在地,其中有個黑胖墩還狠狠踢了我一腳,并威脅道,滾回你們莊去,不準來我們這里上學。

我連滾帶爬地哭著返回家。娘正忙著蒸窩頭,頭也不抬地問我,咋回來了?我一扔書包,委屈無比地說,張莊有幾個孩子擋道,還打了我。

娘白了我一眼,滿不在乎地說,大路朝天,各走一半,想上學,就大著膽子去,不想上學就下地干活。

沒想到娘如此冷漠。我心一橫,返身跑出家門。

我提心吊膽走近黃土埠,躲藏在路邊的樹叢里,想迂回躲過那幫男孩子。可他們好像故意等在那里。我瞧見他們正欺負我的一個同伴,打得他跪在地上直哭,最后從那個黑胖墩的褲襠下鉆過,才放走他。

他們很快發現了我,嗷嗷叫著,向我撲來。我見勢不妙,嚇得撒腿就跑,他們邊追邊喊,抓住他,甭讓膽小鬼跑了!

我喪魂落魄地跑到自家門口。娘拉著風箱往灶里添柴,抬頭一見我的狼狽樣,二話沒說,將火鉗一摔,一瞪眼,罵了句,沒骨氣的東西!

我平時很懼怕娘。娘的性格剛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或許我爹早亡的緣故。她時常講,人吃柿子愛挑軟的捏,遇事只要硬起腰桿,就沒人敢欺負。記得一次,娘帶我去看電影,看到漢奸在鬼子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娘狠勁拍著我的頭,訓道,誰要是做了這種沒骨氣的孬種,小心娘不客氣。

我賴在原地沒動,哭鼻抹淚,巴望娘帶我去上學,嚇退那幫孩子。娘起身卻用手指了指大門外,斥責道,是個孬種,就永遠躲在屋里不出門,有種,就自己打過去!

娘說罷,甩手操起院里的一根柳木棍,狠狠扔向我。

人怕激將,我氣呼呼地接住那根柳木棍,怯懦的心里就像燃起了一把怒火。我扭身出門,一路上,腳下生風。

近了,近了。我聽到其中那個黑胖墩,喊道,他又來了。那幫男孩子就像戲弄一只羊羔的群狼,毫不防備地向我圍來。

此時,耳邊縈繞的只有娘的話。我像只被惹急眼的兔子,毫無畏懼地揮起藏在身后的柳木棍,拼足氣力,扯開嗓門吼著,誰擋道,砸死誰!

他們似乎沒有聽到,更像在輕視我,繼續向我逼來,我心里怕得很,可手中的揮動的柳木棍還是不由地打在為首的黑胖墩頭上,我又猛揮一下,又打中一個男孩的頭,接著又打中一個,我不停地揮舞柳木棍,嘴里咬牙切齒地發泄著,打得幾乎瘋狂,書包掉在地上,書本都散亂出來。

片刻,那幫男孩子被我的氣勢所嚇倒,尖叫著,抱頭四下狼狽散去。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那么驚慌過,特別是僅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我乘勝追擊了一段路,停下來,喘著粗氣喊他們回來繼續打,可他們沒有一個回頭迎戰的。

最后,我反身回來,從容地撿起書本,背起書包。

見路邊遠遠地躲著幾個圍觀的同伴,我在他們驚訝的目光中,故意挺胸抬頭,將棍子扛在肩上,像個得勝而歸的將軍,闊步走向埠頂的張莊小學。

那天的課雖然遲到了,可我上得格外開心。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依舊拎著那根柳木棍,準備遇上那幫男孩子報復,隨時出手還擊,可是路上連他們的鳥影都沒出現。相反,一幫過去欺負過我的同伴,都湊到我跟前,說我夠兇啊。一路上,前呼后擁,好像成了他們的保護神。

回到家里,我理直氣壯地對娘一說,娘臉色平淡,一聲沒吭。晚飯時,我的碗里卻放了一個荷包蛋,惹得弟弟妹妹直撅嘴眼饞。

娘這才說了一句話,你哥身上長出漢子毛來了,犒賞個雞蛋壯壯膽子。

(此文被先后被《小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和《小小說月刊》2012年第5期選載)

關東少年

那年臘月二十三,村里來了一個少年。

少年叫徐東,是村里徐大囤的孫子,從牡丹江回家過年。我聽大人說徐大囤有個兒子,早年拐帶著一個鄰村的姑娘下了關東。莫非徐東就是他的兒子?

沒幾天,徐東就跟我們混熟了。他一張嘴總撇著一口好聽的關東腔,說坐了三天三宿的火車,腦袋瓜到現在還咔咔直響。我們誰也沒坐過火車,一個個羨慕不止。不過,徐東好像覺得自己見過大世面,總愛顯擺,說關東那嘎達啥都要比這兒好。起初我們都不服,他就手把手教會了我們好多游戲,我也跟著學了一些。我承認,有些的確是很好玩。他喜歡和別人比賽,比贏了,高興得就像頭撒歡的小叫驢又撂腳子又打滾。可一旦輸了,翻臉就急。

有一次,我和他比頂牛,頂牛是我們這兒的玩法,他哪能玩過我,結果每一場都被我閃倒在地。村里的少年便嘲笑他是草包。徐東羞紅著臉,又提出要和我摔跤,我說好啊,盡管我個子不如他高,但我會使別腿,結果,他一次次地被我冷不防撂倒。徐東很頑強,不服輸,比賽了好久,一次上風也沒占到,最后他還是惱羞成怒,趁我不注意,用腳狠狠踢了我個仰八叉。我氣急了,爬起來一個別腿就撂倒了他,并狠勁搗了他兩拳。沒想到有一拳正搗在他的鼻子上,霎時鮮血直流。

我沒敢回家,天擦黑,終耐不住寒冷,悄悄摸進家門。才知,徐東并沒來家中告狀。

第二天,我跟一幫孩子到鄰村的集市去搶炮頭。徐東也跟在后面,好像還記著昨天的仇,兩眼怒視著我。我自覺理虧,一直躲著他。

每到年關,我們總要跑到集市上槍炮頭。賣鞭炮的販子為了爭拉買主,往往都不停地燃放鞭炮,以顯示自家鞭炮的威力和質量。我們待販子燃響鞭炮后,瞅準他們手中將要放完的鞭炮扔到地上時,大著膽子一窩蜂奔過去,爭搶著用腳把嗤嗤冒煙的捻子狠勁踩滅,將那些還沒燃響的炮頭塞進自己的衣兜。

我爭搶了大半晌,衣兜里收獲無幾。徐東站在一旁有些幸災樂禍。終于,我瞅準機會,用腳踩滅了一大掛鞭炮,可就在我欣喜萬分地準備俯身撿起時,冷不防被一個比我粗壯的少年推了一個嘴啃地。眼看到手的戰利品成了別人的囊中物,我又氣又急,拼上吃奶的氣力,撲上前與他撕扯。那個少年是鄰村的,比我大好幾歲,我根本就不是對手,就像一只螞蟻面對一只螳螂。爭斗的結果,鞭炮非但沒有奪回來,自己還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同來的伙伴個個嚇得躲閃一旁,就在那個少年旁若無人地抽身離開時,猛見徐東從懷里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子,沖上前擋在他前面,一邊揮舞著一邊厲聲呵斥道,把鞭炮放下。那少年稍稍一怔,有些膽怯地退后了幾步,仍不舍得到手的果實。徐東持刀又向前緊逼幾步,眼中噴射著兇光。最終,那少年被徐東的氣勢嚇倒了,扔下那掛鞭炮鉆進人縫逃之大吉。

我傻眼了,忘了身上的痛,也止住了哭聲,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整個過程,直到徐東將那掛鞭炮扔在我跟前,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事后,我才知徐東那天偷偷在懷里揣了把刀子,是準備瞅機會找我復仇的。我終有些后怕,這關東小子的性子可真野啊。

過完年,很快就出了十五。一大早,徐東悄然走進我家門,突然有些傷感地拉住我的手說,明天我要回關東了。我爺爺說,都是一個村的,不應有仇,等長大了,在很遠的地方遇上,就知道一個村的人是多么親熱了。我多想你們都能到關東我的家里看看那些深山、老林、白雪、黑瞎子和漫山的蘑菇。

我眼里也變得熱熱的,有淚流下來。徐東走時,塞給了我一掛用紅紙包裹的鞭炮。他說是爺爺年前給他買的,自己沒舍得放,坐火車又不讓帶。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徐大囤家,想送送徐東。可徐大囤說,徐東半夜就走了,這會兒早坐在去牡丹江的火車上“咔,咔,咔”跑遠了……

我只好一個人瘋跑到村外,將那掛鞭炮掛在路邊的一根樹杈上,噼里啪啦地燃響。

徐東就這樣走了。

(此文先后被《小小說選刊》2014年第8期和《小小說月刊》2014年第8期選載)

張小青的天堂

張小青神經好像出了點問題。

好多人都這么說,我怎么說呢?這年月,大多男性的通病就是活得壓抑,換句話說就是累。

應該說張小青的工作單位不錯,每年都有好幾千人爭他單位一個公務員的名額。可他端著這么個鐵飯碗,一點也不拿當回事兒。

比如說跳跳舞打打牌,喝喝酒泡泡澡,還可以找找小姐等等,那該多瀟灑舒爽,這些張小青卻一概不會。不會可以學嗎,誰一開始就會,關鍵是他不想學,他說這些太俗。這樣一來,他就跟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們尿不到一壺里去,相處就有些隔閡,提升就有些障礙,導致他十幾年了還原地踏步走。連鎖反應,妻子就跟他鬧摩擦,整日硝煙彌漫,大有破釜沉舟的架勢。

張小青自然就犯病了。那天他在單位里跟領導吵了一仗,憋了一肚子火。下班時路過河邊一塊樹林,他賭氣將車子一鎖,挑了一處向陽的草地就仰面八叉躺下了。就在他瞇著眼,愜意地沐浴著陽光時,幾個人,接著是一群人躡手躡腳圍攏過來。張小青懶得理睬,故意紋絲不動。很快警察開著警車也趕來湊熱鬧了,有人報了警。當警察近前,張小青一骨碌坐起,把所有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警察倒退了好幾步,才小心翼翼地問,你,你沒死?張小青苦笑,廢話,死了我還能坐起來。警察就問他躺在這兒干啥,張小青怒氣沖沖,躺著看藍天白云解悶,也犯法嗎?眾人都哄堂大笑,紛紛說這人有些不正常。剛巧,張小青的同事瞧見了,就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這下,單位里的人害怕了。妻子也害怕了。都處處讓著躲著張小青,說他有神經病,千萬別惹。這樣一來,張小青更孤獨心煩,有事沒事就跑到河邊,躺在草坪上望著天空發呆。

很快單位搞機構改革,要裁員,一致通過讓張小青病退了。接著妻子也跟他分居了。閑著無聊的張小青又收留起那些被人遺棄的寵物,包括一些瘸狗瞎貓,家里最后都養不開,招惹的四鄰紛紛找物業。結果,那些動物要被強行清理出去,他只得在郊外另租了場所。我也挺可憐他,去看過他和那一大群寵物。他說有時人還不如一個小動物。

一個周末的早晨,我正昏昏欲睡,張小青來電話了,聲音興奮地像春雷。

沒事別老憋在家里,出來走走吧,我發現了一塊好地,就跟天堂似的!

我耳朵嗡嗡的。

平時,我幾乎很少出門。老婆一直把我關在八十平方的籠子里,這樣她放心。

其實,我在單位混得也不順心。早想找塊地,好好放松一下。跟老婆編了個理由,很快就與張小青騎車去了他自認的天堂之地。

那是郊外一塊尚未開發的濕地,朝陽映照下的水岸草甸,像燃燒的云,逶逶迤迤,從湖邊一直燒到天際。我也跟他喜歡上了這個美景,覺得這景色很符合自己的心情,看起來很美,其實有點煩惱。所以,需要發泄,把煩惱、苦悶從體內排泄出去。我們兩人都關了手機。

微風輕撫,鳥鳴啾唧,透過青草的葉梢,萬里藍天展現眼前,好像無邊無際的海洋,幾朵白云像風帆一樣在空中飄蕩。我的心胸頓時開闊了許多,久積的煩惱也消失了一半。

也無外人,我就直言問張小青,你真的神經有了問題嗎?張小青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連你都懷疑了,我說沒問題誰信啊?我一時被噎住了,張小青苦悶而無望地說,人言可畏,我無非想出污泥而不染,現在看來真難啊!

最后,張小青有些感嘆地說,算了,難得眼下這片清凈之地啊!

我也同感,那種無拘無束的愜意,促使我回到家徹夜難眠,一氣呵成了一篇游記感嘆,寄到了報社,很快就登出來了。

只是沒想到,我那篇文章一石掀起千層浪。那塊濕地很快招來眾人光顧,看來像我和張小青這樣的人,大有人在。同時,也被一些人踐踏得狼籍一片,有野餐的垃圾,偷情的污物。

張小青痛惜萬分,在電話里憤憤地痛責我,寫啥狗屁文章,把他的天堂給出賣了,給強奸了。在他眼里,我成了罪魁禍首。

張小青再也沒找過我。為了一官半職,老婆卻開始押著我像犯人一樣,到張書記家送劉部長家跑,搞得我神經都要崩潰了。

那天一大早,我還在睡夢中,手機響了。我有些厭煩地摸起,張小青的老婆咋咋呼呼的聲音,險些鼓破我的耳膜。

張小青失蹤了!

我有些麻木了,知道這小子早晚會是這個結果。

張小青的老婆隨后在電視臺和報紙發了尋人啟事,還通過法院發了傳票,如若張小青不再規定時間回家,視為自動離婚,家中一切財產都將歸妻子所有。

張小青依然沒有動靜,就同在地球上消失一般。

就這樣,昏昏沉沉又過了不知多少日子。我聽到一個傳言,說數百里外的蒙山原始叢林,出現了一個怪人。

怪人臨河搭棚而居,與鳥魚為伴。

有探奇的記者遠遠拍下怪人一張圖像模糊的照片,登在了晚報上。雖然怪人發須蓬亂,可我一眼就斷定,這不是張小青嗎?

也好,但愿世人不再騷擾他。

(此文被《微型小說選刊》2011年第20期選載,入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小小說精選》,并被鹽城市選作2013年——2014年高二級期中考試語文試題)

給小鳥一次飛的機會

誰也沒留意到那棟舊廠房通風口處有個鳥巢。

丁小飛一伙兒來的任務就是拆掉這棟舊廠房。這是一處早已關停的水泥廠,四下破落不堪,雜草叢生。如今被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買下,要改建居民區。

此刻已是過午,太陽有些疲憊,被一層薄薄的散云籠罩著,有些迷離。站在廠區,遙望遠處林立的樓群,讓丁小飛一下子感到了一種飛翔。

丁小飛是在無意間發現那個鳥巢的。他剛進城才幾天,一走進這偌大的廠區,就好奇地瞪大眼珠,東瞅西望。

丁小飛當時弄不清城里的鳥咋不上樹做窩。可他伸著脖子朝四下眺望了一周,竟沒發現一棵高大一點的樹,不由得搖搖頭。

城里啥都好,咋就沒有一棵像樣的大樹。

巢里不知有幾只小鳥,大鳥們似乎出去覓食去了。丁小飛心立馬癢癢起來。

丁小飛的家山高樹密。他自小就像只好動的小猴,上山爬樹,不知掏過多少鳥窩,摸過多少鳥蛋。可眼下他安分了許多,離家的時候,爹娘千叮萬囑,跟你三叔進了城,可不比在家里,要規規矩矩,安分守己,多個心眼。他就覺得自己像只離開鳥巢溫暖離開大鳥袒護展翅學飛的小鳥一樣誠惶誠恐地飛進了城。

沒待丁小飛行動,三叔就扯著驢嗓吆喝開來,都聽著,待會挖掘機把廠房拱倒了,大伙再下手!廠房四周的民工頓時轟一下散去。接著,兩臺挖掘機發動起來,向廠房駛進。

唯有丁小飛仍然傻愣愣地站在原處沒挪動一步。此刻,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關注著那個鳥巢。挖掘機開足馬力只幾下,廠房就會倒塌,那個鳥巢隨之也就巢毀鳥亡。

丁小飛緊閉雙眼,可憐起那窩小鳥,連飛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就這么被無情的結果了性命,實在是太可惜了。

不行,一定要把它們救下來。

猛然間,丁小飛像一只義無反顧的飛蛾撲火一般,朝挨近通風口下面那架銹跡斑駁的鐵梯急速奔去,眨眼間,他就利落地攀到廠房的瓦脊上,一步步向通風口挪動。

三叔發現,扯著脖子叫驢般,氣急敗壞地吆喝著,你小子想干啥?破房危險,快下來。

丁小飛并沒止住腳,只是轉回頭用一個手指頭擱在嘴上頑皮地著朝下輕輕喊了聲,俺馬上就下來!

丁小飛貓著身子輕巧地接近鳥巢,十分清楚地看到鳥巢里有五只羽毛未全小鳥,個個張著黃黃的小嘴,唧唧喳喳,像是在等待著大鳥歸來喂食,全然不知災難降臨。他取下頭上的安全帽,小心翼翼地往里面一個接一個放著小鳥,嘴里念叨著,搬家嘍!搬家嘍!

或許丁小飛過于興奮,就在他大大咧咧直起腰轉身時,突然右腳下一塊碎瓦一滑,右腿就站不穩,身子一晃,整個人隨即倒下,唏哩嘩啦地像只折斷翅膀的大鳥從廠房上墜下。

丁小飛驚慌失措,意識到不妙,可他在半空中還是摟緊了懷里的安全帽。僅一瞬間,他像是徹底完成了一次真正的飛翔,直直地將右腿落在硬硬的水泥地面上,半個身子隨后重重摔下。

丁小飛渾身酸痛,只是暈了一會兒,他咬著牙想站起來,可右腿針扎一般,又疼又軟。這時他隱約聽小鳥的叫聲,丁小飛頓時忘了痛,連忙用手從懷里取出安全帽,就見那五只小鳥個個安然無恙,如同棲在鳥巢一般。丁小飛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三叔跟民工見此,呼啦圍上。可他們看到丁小飛安全帽里那窩小鳥,頓時明白他的所作所為。

丁小飛先落地的那條右腿折了。民工們七手八腳將他抬到一扇門板上,準備送醫院,三叔有些氣惱,在一旁罵咧咧的。

你個憨蛋,出了這事,咋跟你爹娘交代啊!

丁小飛在門板上歪了一下頭,滿不在乎地說,三叔,這事,不要告訴俺爹。再說,腿很快就好了。丁小飛用袖子擦了一下臉上因疼痛流出的虛汗,又乞求道,三叔,俺還求你件事,把俺安全帽里的小鳥放到一個安全無人的地方,待大鳥回來發現它們,會帶它們飛走的。

三叔還是氣呼呼的,白了眼丁小飛,說,行了,為了幾只破鳥,摔傷自己一條腿,你可傻到家了。

俺救它們,就是想給它們一次飛的機會!丁小飛說著的時候,眼里充盈著淚水,他強忍著,不讓它流出來。

這時,天空中傳來一陣鳥兒凄厲的啼叫聲,緊接著就見兩只大鳥在廠房四周焦灼地盤旋著……

白小美的初戀

白小美跟我住一個家屬院。

記得,有一陣子,白小美對我說,她特別愛做夢。總是夢到一個像佐羅那樣蒙面的黑衣俠客,仗劍守護在自己左右。

后來,白小美又私下對我說,那個黑衣俠客竟然是武小陣。

一開始,我還覺得奇怪。

白小美跟武小陣自小學就是同學。兩家又同在商業局家屬院。只是,武小陣的父親聲名很臭,曾是個造反頭頭,得罪了不少人,奪了商業局的權沒幾天,就跟武小陣的母親離了婚。在白小美母親的眼里,武小陣一家就像洪水猛獸一樣不可親近。有其父必有其子,自然也就給武小陣也過早下了結論,再三勸告她要提放著武小陣。

白小美卻不這么認為。覺得武小陣很可憐,三天兩頭就見他皮青臉腫。同學們問誰打的?武小陣悶聲不吭。白小美瞅著心軟,從家里偷拿出紫藥水,給他擦上。他這才呲牙咧嘴地告訴白小美,是他父親用皮鞋抽的。隨后,又忿忿地說,后媽總告他的黑狀,他便在她的皮鞋里放上癩蛤蟆,或在毛衣里夾上死老鼠。

其實,武小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一點也不像進過少教所的孩子。再說,他進少教所,是因為有個男孩子總在路上攔截他漂亮的妹妹。他一氣之下拿了水果刀刺穿了那個男孩的手。

結果,武小陣初中沒畢業就被學校開除了。他在社會上混了一段日子,招工進了一家百貨商店。

白小美考上高中后,學校離她家有五里多路。上晚自習時,家門前那段幽深的小巷,沒有路燈,黑魆魆的。她獨自騎車,總有些提心吊膽。很快,她發現身后,有一個人不離不棄,遠遠地跟隨著她。起初,她有些害怕。直到一次,她不留神路上的凍冰,摔倒在地,被自行車扭傷了腳。看到那個人扔下自行車,跑到跟前扶起她,才知是武小陣。

當武小陣輕輕把她抱到車后架上,推著她慢慢前行時,白小美內心里突然對他抱有了一種由衷的崇拜。覺得那一刻他就是自己的保護神。

這樣的方式一直保持著。無論春夏秋冬,風雨雪寒,武小陣都會準時守候在那段小巷。有一次,正好是白小美的生日,不知武小陣是如何知道的,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當時最流行的紅發卡,然后望著滿天繁星,鄭重其事地緊握住她的手說,星星作證,以后我一定要娶你當武小陣將紅發卡輕輕卡在她的頭發上,白小美并沒有否認,只是看到他的臉和眼神莫名其妙地心跳。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情竇初開了。

當然,這一切都很秘密。白小美進行的小心翼翼。母親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兩人彼此都隱藏的很好,相安無事地到了高三。

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還是被串門回家的母親撞見了。母親一言不發,當著武小陣的面給了白小美平生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巴掌。

接著,母親嚴厲地跟她攤牌,說學校已經聯系好了,讓她明天就轉學。白小美知道,無非是想割斷她跟武小陣的關系。她嘴上就反復地敷衍著說,放心吧,我絕不會跟再跟和他交往了。

武小陣也走進白小美家門,決然地下保證,阿姨,不要再難為小美了,我以后離開小美就是。

白小美開始專心學習。她也沒想到,自己身邊又出現了追求者。當然是除了武小陣另外的男孩。他叫何小峰,他父親是縣財政局的局長。這位公子雖然長得討人喜歡,可腦子里一點都不干凈,常常講著和他年紀不符的黃色笑話。還經常在白小美放學的路上堵截她,甚至動手動腳。白小美心里很生氣,可她不敢告訴武小陣,怕他再次刺穿別人的手。

后來的事實證明白小美錯了,武小陣在知道以后,沒有刺穿何小峰的手。當時,電影院正放映外國影片《佐羅》,他們竟模仿著進行決斗。當然,是何小峰輸了。但他不肯遵守他的承諾,隔了沒些日子,偷偷糾結了社會上一些所謂的哥們,他們也許沒有想到,那把小小的刀子怎么那么容易送掉了一個人的生命。

武小陣死的那天晚上,滿天繁星。白小美一個人心事重重地騎車回家,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一顆很亮的流星,在冷寂的夜空中急速劃過。夜里,她又夢到了武小陣,只是跟她中間隔著一條又寬又深的河,武小陣滿臉微笑站在對岸,揮舞著一個紅發卡,呼喊著她的名字。第二天一早,白小美聽到家屬院里人們的議論聲,說武小陣被人捅死了。她大驚失色,騎上車就趕到了縣醫院。一打聽,找到太平間,隔著小小的窗口,果然,瞧見武小陣安靜地躺在屋中央的一張木床上,從窗口射進的一縷陽光,晃在他胸前猙獰的傷口處,格外刺眼。

白小美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瘋了似的用四肢和身軀撞擊著太平間的鐵門。

武小陣被他父親草草了事地葬在了縣城西郊的公募。白小美覺得他孤單,就在墳前栽了一棵松樹。

白小美考上了大學。又考研讀研。只是一直獨身,父母著急,四處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可每次約會,都被她嚇跑了。據說,她把約會地點,選在武小陣的墓前。

白小美卻說,連見個死人的勇氣都沒有,還是個男人嗎?

斑蝥

斑蝥這個名詞最早還是從初中語文課本里知道的。

那篇課文的作者好像是魯迅先生,文中提到一種斑蝥的昆蟲,遇到天敵屁股就會放屁。因此又叫放屁蟲。

后來,斑蝥竟成了張小海的諢號。

記得,一次上化學課,年輕的女老師正講到氫氧化硫的氣味。這時,就聽噗的一聲,還拖著長音,靜寂的課堂里格外響亮。隨即,課堂里便慢慢散發出一種臭雞蛋的氣味。幾個女生還用手捂住鼻子。女老師一怔,還以為是實驗儀器里氫氧化硫泄露了,慌忙去查看儀器。幾個知情的男同學們忍不住嬉笑著喊,甭害怕,是斑蝥放屁了。女老師更是一頭霧水,問斑蝥是啥???

女老師的話音剛落,又聽到噗的一聲。接著張小海就有些惶恐地站起身,報告老師,是我,實在憋不住了。頓時老師和全班的同學都哄堂大笑。

我當時也搞不清,張小海為什么那么多屁。老師跟同學們都反感他。有時,好好一堂課,因為他的一聲屁響,搞得課堂效果完全變了樣。班主任幾次在班會上點名批評他,他說,我也不想放,可肚子漲得難受,實在憋不住。張小海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差,幾次開家長會,老師讓他把家長叫來,可他總有各種理由。無非是母親生病住院,或者父親在地里忙活等等。

我跟他同村,每次都不忍心揭穿他的謊言。其實,張小海的家境很糟,他父親老實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母親早就撇下張小海跟一個外地的男人跑了。爺倆的日子過得一塌糊涂,糊弄一頓是一頓。或許是野菜白薯吃壞了腸胃,張小海的肚子里總是鼓脹著一股氣。我問過他幾次,你哪來的這么多屁?他苦笑著說,我也不想放,可總就把不住門。

有時,放學跟在他后面,他一邊走,一邊屁股后邊還夾帶著響聲伴奏。

噗——噗——

一幫同學自然見怪不怪了,不過,都躲得他遠遠的。

張小海整天趴在課桌上悶聲不響,腦瓜里也不知想啥。或許也覺得自己這毛病丟人,初中沒畢業就回家跟父親收起破爛。幾次見他腳蹬著一輛破舊腳三輪車,走街串巷。沒想到這家伙讀書是馬尾拎豆腐,可招攬起生意來,竟然一套一套的,那張嘴就跟灌了蜜似的,好多賣破爛的都愿破爛攢著,只等賣給他。

眼看張小海的破爛生意越干越好,這家伙卻邪了門,整天蹲在那些抽簽算卦相面看手相的攤前,一蹲就半天,再沒心思去收破爛。氣得他父親一腳踢的他連放了幾個響屁。他從地上爬起,還跟父親理辯,說啥人的命天注定。

好幾次,見了我沒二話,他就扯起一肚子跟人學來的算命經,還像模像樣地幫我看相。一番比劃,我竟也相信了許多。

后來,張小海悄然失蹤了,連他父親都不知道他的音信。一幫同學更是懶得打聽,就像他放過的一個屁,平時都避之不及。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去年春天,就在城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隆重開業了一家周易會館,館長竟然是張小海,如今成了風水大師。張小海這回像是有備而來,開業那天,他還特意請來了幾個大腕級人物捧場。我也接到了開業請柬,一見這家伙簡直是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似的。長須飄然,通體一身寬松的白綢唐裝,手持一把檀香扇。我都不敢相認了。館內布置古樸幽雅,還聘了兩個倩麗的女職員,負責招待登記。

人怕出名豬怕壯。電視報紙一張揚,去會館的人聞風而至,還要提前預約。最后,會館又掛出牌子,每周一三五休息,概不會客。這樣一來,張小海更是身價倍增。一幫同學中,有買房給孩子取名或仕途不順,也紛紛慕名找他,當然都忌諱斑蝥一詞,一口一個大師的稱呼。張小海卻打著哈哈,老同學,也來捧場聽我放屁啊。

今年開春,同學聚會,張小海開著一輛新買的卡宴來了。以往都是同學湊份子,這回他大嘴一張,胸脯一拍,說,同學情誼深,我全買單了,大伙盡情吃好喝好玩好。

酒席上,同學們輪番奉迎,張小海更是口若懸河,得意忘形。

我陪他去洗手間,他舒逸地放了一個響屁后,一捋自己的長須,突然說,瞧我這身裝扮了嗎,都他媽是裝逼,我現在就是隨意放個屁,都值萬兒八千,有人就乖乖掏腰包。我算是看透了,有些人真話不聽,偏愛聽屁話,不日弄他日弄誰啊。最后,他像是道破天機,壓低聲說,那些官員和老板的錢太好賺了。

不過,張小海還是失算了,竟然一點也沒有預測到自己的兇兆,更確切說是自己難逃的劫數。

據他身邊的一個女職員事后透露,事發那天,張小海很孝順,給他父親看好了一輛老年代步車,本來約好送貨上門,可他不放心,非要親自去挑選。按說他那輛卡宴的保險系數很高,四個安全氣囊,路上一輛超速而來工程車偏偏發生了側翻,車斗連同滿車的渣土,正好將張小海的車扣在下面,埋了個嚴嚴實實。等救援人員聞訊趕來,將人扒出來早已窒息身亡了。

張小海救出來時,還隱約聽到從身上發出一種聲音。

噗——響聲很微弱,可拖得很長。是我們一個同學聽到的,他是120急救中心的醫生。

這便成了張小海的絕唱。

(此文被《小小說選刊》2014年?第6期選載)

復仇的另外一種結果

那年秋后,父親戴了一頂“走資派”的帽子被下放回家。

齊大車當時是生產隊長,故意讓父親到麥地里拉氨水。那活兒又累又難聞,弄不好還會被氨水燒傷手。父親別無選擇,拖著瘦弱的身軀,吃力地拉著那輛重重的氨水罐車。

聽母親講,齊大車跟父親曾有過節,齊大車一直記恨著。

一天,父親紅腫著一雙慘不忍睹的手,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母親心痛地問:手是咋了?父親木訥著說:氨水罐的開關在路上壞了,用手堵也堵不住。母親埋怨父親:你傻啊。父親無奈地搖搖頭,嘆息道:我有啥法子。

誰知到了夜里,村里開批斗大會。齊大車硬說父親是故意將氨水罐開關毀壞的。

齊大車說罷,抬腿惡狠狠地踢了父親一腳。

毫無防備的父親重重地栽倒在一米多高的會臺下,半天也沒直起身。父親被摔折了一條腿。

父親一瘸一拐回家后,母親氣得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沖出去跟齊大車拼命。父親忍住傷痛攔住母親,用力奪下手中的刀,苦勸母親,不就是腿折了,過幾日就好了,你拿刀去一鬧,萬一有個閃失,咱家的日子就沒法過了。有些事,忍一忍就過去了。

弟弟妹妹都小,嚇得哇哇直哭。我沒流淚,抱緊母親的腿,咬緊嘴唇,一種仇恨的怒火充滿了心間。

報仇,我一定要替父親報仇!

齊大車打折了父親的腿,我決定也要齊大車斷一條腿。

好長一段日子,我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復仇上。

入冬,一場厚厚的大雪,將整個村莊和田野銀裝素裹。

機會終于等來了。那天太陽一露頭,齊大車扛著一桿土槍到田野里打兔子去了。雪很厚,他那狗熊一樣笨拙的身軀,在雪地上踩下了一溜腳窩窩。

我早就準備好了復仇的工具。將二舅家捉黃鼠狼的一個大鐵夾悄悄拿來,用鐵棍撬開放進一個腳窩里,仔細用雪偽裝好。然后,隱身在遠處一個溝里。就像守候獵物一樣,焦急地等待著。

大約晌午的時候,齊大車拎著一只獵殺的野兔,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來時的腳窩返回了。

近了,近了。我興奮地瞪大了雙眼。

果然,齊大車被夾了個正著。那個鐵夾特別強勁,齊大車無法打開,抱著腿在雪地上掙扎翻滾,呼爹喊娘地嚎叫。

我高興極了,氣喘吁吁跑回家告訴父親。本以為父親也會高興的。不料父親卻給了我一耳光,罵我混蛋。

我捂著火辣辣的腮幫,還沒反應過來,父親就匆匆拽上我,一口氣跑到雪地,找到齊大車。父親一聲不吭,喊我一起合力打開鐵夾。齊大車的腿已經被夾得血肉模糊,他痛苦呻吟著癱在雪地上,有些企盼地盯著父親。

令我沒想到的是,父親竟然弓腰將齊大車背了起來。

父親的腿剛剛傷愈,一瘸一點,在雪地上邁出每一步都是那樣的吃力。齊大車的身子太沉了。我氣呼呼地跟在后面,真搞不清父親這么做是為啥。

父親將齊大車背到診所,累得都虛脫了。

齊大車卻躺在病床上,罵罵咧咧著,說一定要查出下黑手的人。

更氣人的是,父親一口說出是我干的,還掏錢服了醫藥費。齊大車沒再吱聲,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我。我仰著頭也怒視著他,一副威武不屈的樣子。

我心里恨父親,這件事本來神不知鬼不覺,齊大車吃了啞巴虧,根本就查不出是誰下的鐵夾。可父親為何偏偏這樣做,難道他怕齊大車報復。

一連幾天,我不搭理父親。我覺得他是個懦夫,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個軟蛋。

家里本來就窮。付了幾次藥費后,就沒錢了。父親又讓母親把沒長足膘的豬賣掉。

我跟母親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一致反對。母親說:齊大車都騎在你頭上拉屎了,兒子替你出了惡氣,憑什么還怕他?

父親坦然一笑:我并不是怕齊大車。我一撅問:那你為何還出錢替他治傷?

父親說:我不是給齊大車治傷,是在替你看病。我莫名其妙,問,我好好的,有什么病?

父親說:你對齊大車暗下毒手,這叫卑鄙,你染上了卑鄙病,你懂嗎?我反唇相譏:齊大車比我更卑鄙。

父親拍了拍我的腦瓜,說:正因為齊大車卑鄙,我們才更要光明磊落。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讓他知道人并不是好欺負的,結下的仇早晚會要報的,但好漢做事要好漢當。

我終于明了父親話中的含義。最后還是幫母親把豬賣掉了。

齊大車的腿傷治好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再那么囂張了,也沒再找我們家的茬。相反,每次碰到我,他都遠遠地躲著,好像怕我。

我問父親,齊大車為何變膽小了,父親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言語。

送給兒子一只鳥

前幾天,老家的一位朋友送給我一只很漂亮的鳥,說是剛在山里用網捕捉的。我平日并不喜歡養花喂鳥,可我瞅著那只鳥很野,在籠里上下翻躍,小嘴還不時地啄著籠子,一時覺得順眼,也沒問是啥鳥,就破天荒留下了它。當然,主要是想給兒子一個意外驚喜。

妻子最近總是嘮叨,怨我把兒子管傻了。我就繃著臉說,學生就要規規矩矩地學習,總象原先那樣放縱他,還不反了他啊。

其實,兒子沒少讓我操心。他自小就顯得特別,總是不停地問這問那,好象小腦瓜里裝滿了同齡人所沒有的異想天開的問號,常常搞得我和一些大人張口結舌,無法應對。好歹盼到他進了學校,可麻煩事隨之又來了,兒子做作業不是偷工減料就是拒不完成,搞得老師幾番找上家門。我忍無可忍就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教訓兒子,孰知兒子的理由很充足,說作業都會了,沒必要再做那么多。我當場就火冒三丈,訓斥道,老師就是老師,教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那來這么多理由。兒子倔著腦瓜,盡管滿臉不服,可沒敢再反駁。

事后,兒子依舊抵制,我行我素,連老師都要撒手不管了。我見事態嚴重,果斷地先關了他最愛看的電視動畫片,又撕了他入迷的卡通書,再毀了他心愛的玩具。兒子隨連哭帶鬧,可終被我的一連串酷壓手段折服,開始規規矩矩地完成作業。工夫不負有心人,兒子期末考試就得了全班第一,我在學校的家長會上,還專門做了典型發言。

其實,我在心里也十分可憐兒子。老師好像天生只會沒完沒了地給學生布置作業,兒子放學回家,整個人伏在書桌上都快變成寫作業的機器了,幾乎聽不到他以往那種開心的笑聲了。我要想辦法緩解一下兒子的精神壓力。

不出所料,那只鳥的出現引起了兒子的注意。回家瞧過后,很快就流露出一種久違的童真。他不時地挑逗那只小鳥,嘴里還不時在輕聲嘀咕些啥。我窺見后,心里自然高興,但表面上沒表現出來。

只是,那只鳥自始就沒消停過,一鼓勁地用頭和翅膀撞擊著籠子,叫聲也凄厲。我猜測它或許一時適應不了家里的新環境,并沒在意它。

爸爸,把它放了吧。我沒想到兒子很快就為那只鳥乞求起自由。我只顧看球賽,敷衍著說,剛從野外逮的鳥,關在籠子里開始都是這樣,不用管它。

僅過了一天,那只鳥中慢慢平靜下來,好象適應了籠里的環境。我和兒子的心里都有了一絲放松。可接下來,就發現那只鳥變得木呆著,點滴食水不進。兒子焦灼萬分,放學后特意到草坪捕捉了許多小蟲放在籠里。那只鳥卻連眼睛都懶得睜。

爸爸,快把它放了吧,它會被餓死的。兒子拽著我的手又苦苦哀求。我仍固執地說,再關一天看看。

翌日一早,兒子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小鳥快死了!求求老爸,放了它吧!我聞訊一瞧,那只鳥耷著翅膀,兩只小腿竭力支撐晃蕩的軀體,像枚秋風中搖搖欲墜的枯葉。眼見再關下去不行了,我便答應了兒子的乞求。

兒子連忙輕輕打開了緊閉幾日的籠門。那只鳥此刻卻猶同一只標本,毫無反應。兒子以為它睡著了,急地用手直拍,嘴上不停地喊著:飛啊,快飛啊,我爸爸已還你自由了!我忍不住用力晃了晃籠子,那只鳥在籠里終于撲棱一下沉重的翅膀,拼足最后的氣力,飛出籠子,如同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徒勞地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凄涼的弧線,最終被寒冷的晨風無情地吹落下來。

那只鳥死了,無可挽回地死了。

兒子眼里有淚悄然涌出,像朝露般閃閃爍爍。他過了許久才從心底深處一句怨嘆:早些放它該多好啊!我有些愧疚地拍了拍兒子的頭,勸慰道,不就是只鳥啊,你喜歡,爸爸明天打電話,再讓鄉下的叔叔捕一只好嗎?只是兒子兩眼充滿惶恐地盯著那只變得空蕩蕩的鳥籠,不停地搖首。

當夜,我在睡夢中恍惚被從兒子房間里傳來的啼哭聲驚醒,我忙披衣下床,推開兒子的房門,打開燈。只見兒子坐在床上雙手擦搓著臉面,余悸不安地抽泣著,喊叫著,我不是那只鳥……我一怔,沒待開口,就驚駭地發現兒子的床頭柜上赫然擺放著那只白天死掉的鳥。

小飛之死

我也不知道那天會出這樣的意外。

那天是周末。一早,我還在睡夢中,手機就響了。小飛不耐煩的聲音,險些震破我的耳膜。

徐哥,起床了嗎?

我恍然想起,昨日約好,今天陪小飛去臥龍崮。他還說中午請我吃蒙山烤全羊。

天有些灰蒙蒙的。我駕駛小貨車,先幫小飛裝上那套裝備。沒多會兒,就到了郊外的臥龍崮。

待攀到一處崮頂,小飛選好位置,跟往常一樣,先測了測風向。或許是風力不足,他有些失望。

我說,算了,改日再來。他卻固執,等等看。

我倆便選了一塊巖石,并肩坐下,看空中盤旋的鳥。

其實,我一直搞不清楚,小飛是犯了哪門神經,玩啥不好,偏偏玩著這種提腦袋的活兒。

小飛從不在乎,說這是一種刺激,一種感覺。

小飛是我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分到一家職能部門。按說老實本分,這些年下來,混個科長主任當當,不成問題。可他卻把心思用偏了,什么攀巖,什么蹦極,什么沖浪,越危險他越興奮,從沒安穩過。家人和同學都勸他,可他振振有辭,說現在的生活空間擁擠堵塞,就像擠在令人窒息的罐頭里一樣,太沒意思了。

單位里的人,漸漸把他當成異類。

去年,這家伙不知從哪里搞到一架私人制作的小飛機,要拉到公路上起飛。一幫同學都趕去湊熱鬧。結果發動起來滑行了百十米,飛機翅膀就讓路邊的樹給碰斷了,小飛臉上也掛滿了彩。

這種盲目的行為,太危險了,很快惹起家人的一致反對。我也勸他現實些,工作單位好,媳婦又漂亮,瞎折騰啥?他直截了當,嗆了我一句,地上的雞鴨咋知天上雄鷹的事。

我竟成了雞鴨,一賭氣也懶得理他。

今年一開春,小飛又瞞著家人,從網上買來一架以色列滑翔傘。整個人便迷上了,有空就偷偷帶到山上玩。我給一家公司配貨,有輛小貨車,自然成了他的最佳搭檔。記得第一次,他終于借助滑翔傘飛了起來。興奮地在空中張牙舞爪,又喊又叫,模樣極像一只飛到空中的鴨子。

接下來,小飛一次次升空,一次次沉迷在這種極端美妙的感覺里,快樂而孤獨著。

起風了!小飛大聲喊著。我忍不住問他,在空中飛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他仰天一笑,伸開雙臂揮動幾下,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以為他是故作玄虛,又問,是不是神話小說里描述的那種飄飄欲仙,天人合一的感覺?

小飛沒有回答,蠱惑我一試便知。我連連搖頭說,我可沒你那賊膽。

風力最終達到了要求。小飛一切妥當,迫不及待,打開滑翔傘,助跑幾步,整個人就被那架天藍色的呈飽滿狀態的玩意兒拽向空中,一下子離開崖邊,飛了起來,飄在半空。

我抻著鴨脖望著小飛,徒生感嘆。

往常,都是在山崮下接應他。可就在我走到半山腰時,偶然瞟見那傘突然癟了半邊,隨即疾速下墜,掉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嚇傻了,慌忙磕磕絆絆去找。費了半天,才在半山腰的亂石堆中找到了小飛。他的半邊腦袋碎了。

我一邊背起他一邊呼救。小飛很快被附近的人幫著抬下山。救護車還沒送到醫院,人就不行了。

隨后趕來的家人圍著小飛的尸體,哭天嚎地。

小飛的死,我似乎成了罪魁禍首。小飛的媳婦瘋了似的給了我一耳光,責罵我害了小飛,為何不阻攔他,為何不告訴家人。我像一截木頭戳在一旁,無話可說,除了悲傷,心里有些恨小飛,只顧自己瘋狂,太不負責任了。

送別小飛那天,一幫同學和朋友還是零零散散來到殯儀館。

有人說,可惜了,那么年輕。也有人說純粹是自己找死。好像談論的這個人,就像一只無意間落在他們腳下的一只死鳥。

我十分苦悶。問,小飛與你們是朋友對不對?他是你們的朋友對不對?可你們有誰敢說了解他?

沒人再吭聲。

許久,就見一縷青煙從高聳入云的煙筒里裊裊飄出。

不知誰喊了一聲,小飛這回可徹底升天了。

我聞之一顫,暗想,小飛在天堂那邊,一定會插上一對翅膀的。

字癡

郭小元跟我同村,他家在村西頭,我家在村北頭。

村莊本來不大,從我家拐過幾條胡同,就到了郭小元家。

郭小元家大門西側,有一棵兩人都摟不過來的古槐。老人都講,郭小元祖上中過前清狀元,那棵古槐就被皇上欽點為狀元樹。

只是,到了郭小元這里,郭家已敗落。郭小元的父親死在了山西煤井下,母親也跟人跑了。他跟著祖父,一老一少糊弄著日子。他祖父曾是個清末秀才,下地干活總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粗布長衫,張口之乎者也,很是儒酸。不過,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里許多婚喪之事或分家上梁,大都請他執筆。有時,人們還饋贈一些食物。郭小元開心之余,也拿起毛筆,歪歪扭扭,摹臨起祖父的毛筆字。

郭小元天資聰慧,五歲就能背誦《三字經》。整本《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還代表村小學參加了縣里匯演。全縣都知道我們村有個神童。

沒有爹娘管束,郭小元自小很頑皮,一直是村里的孩子頭,整天領著一幫孩子四處撒野,天也敢捅個窟窿。

后來,郭小元被祖父像捉小雞似地逮回家,逼著他爬到古槐上讀書。郭家先人就是用這種方式讀書求功名的。我跟一幫孩子跟看西洋景似的,不時在樹周圍變著法兒招惹著他。起初,他還朝著我們扮著鬼臉。很快,在祖父厲聲的吆喝中,無奈地讀起書來。

一天過午,我割豬草回家,遠遠見古槐下圍著一堆人,擠近一瞧,見郭小元翻著白眼,直挺挺地躺在樹下。一問才知,人犯困,不留神從樹上掉了下來。胳膊腿雖無恙,卻摔成了腦震蕩。

自那開始,郭小元判若兩人,整天悶在家里除了練毛筆字,就是死盯著書本。他學習很好,跟我一同考進縣高中。記得高二那年秋天,郭小元的祖父死了。出殯時,卻不見郭小元人影。找了半天,才在一個墻角的柴垛下,發現了郭小元,正若無其事地背著課文。

村人都說,這孩子讀書讀癡了。

其實,郭小元一進考場不久就崩潰了。考卷上的幾道難題,使他頭痛難忍。他用手狠敲著腦瓜,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最終被監考人員推出考場。

我很幸運,全鄉就我一人考進大學。上大學那天,一村人送行。郭小元縮在狀元樹后,垂著頭發稀黃面色慘白的腦袋,那細瘦的脖子如同秋天枯萎的瓜秧,用那雙失神的大眼癡癡地盯著我。我跟他打招呼,可他調頭跑回家,關死了院門。

大學畢業后,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老家。即使回來一次,大都忙于應酬,匆匆走過古槐,也疏于跟郭小元打聲招呼。不過聽家人講,郭小元的日子過得很邋遢,孤身一人。整天憋在家里翻看那些古書,再就是上街撿回廢紙寫毛筆字。幸虧,口糧靠村里救濟。

前年,那棵古槐,被市里定為古文物。郭小元家的老房子,也被縣里出資修繕一新。郭小元也有一點工資,負責看護古槐。他的心情好轉了許多。臨近年關,他特意買來一些紅紙,揮毫潑墨寫起春聯。然后,挨家挨戶送上門,人們大都收下,還給他幾塊錢。他當時興奮地像中舉的范進一樣,揮舞著手里的錢,滿街瘋跑著喊,俺的字能賣錢了。

到了除夕,郭小元在全村一轉,竟無一戶貼他的春聯。人一下子又犯病了,關在家里燒了一夜的書和紙。拜年的人上街時,發現他吊死在古槐上。村里人覺得晦氣,草草埋了他。

今年開春,我跟一位書法界的大師,回老家采風。古槐依舊枝葉繁茂,郭小元的老屋已變成村里看護古槐的地方。偶然間,大師在旮旯的雜物中發現了一張被皺折成團的字幅,或許出于職業意識,撿起舒展開一看,失口驚呼,好字!

盡管字幅的紙張過于粗糙,有些泛黃破損,但上面字力透紙背,矯若驚龍,豐筋多力。大師細觀后忙問,這字是誰寫的?此地竟有如此高人。一旁的村人,嗤之一笑,啥高人,郭傻子唄!大師一怔,隨之催促,快請郭先生。村人捧腹。我忙湊近名師耳邊,說此人前年死了。

大師聞之,搖頭痛惜,人才啊!可惜!

大師又四處挖寶一樣,試圖再找到郭小元的墨寶,可惜都被郭小元臨死時一把火燒了。

大師急得搓手跺足,連呼可悲。

我默守一旁,呆呆地望著圍觀的村人,也感到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可悲。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郭小元。

拾羊

很早,我們村西就有一條煙濰公路。

村里一幫孩子從未管它叫啥,只要天天能夠看到汽車就很開心。當時,公路上的汽車很少,多是些騾馬車。偶爾過一輛解放牌汽車或黃河牌卡車,都要狂歡一陣子,個個撒開腳丫子,追著汽車的屁股沿著公路瘋跑出老遠。最終,兩條腿是攆不過汽車輪子的,個個氣喘吁吁地望著汽車一溜煙遠遠消失。好在汽車駛過留下的那股汽油味,稍稍讓我們感到有些慰藉,一個個貪婪無比地嗅著。

那是一個入夏的過午,天氣有些悶熱。上午放學時,李老師就布置下任務,下午幫生產隊積肥。為了爭當先進,我跟新社約好,吃罷午飯,背起糞筐,早早就上了公路。

酷日當頭,公路上行人無幾。我倆汗流浹背,順著公路走出幾里地,仔細地撿拾著馬牛糞。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我倆連忙躲到公路一旁,就見一輛解放碑汽車夾裹著一陣熱風急速駛過。這次,我倆沒有追趕,一眼望去,后車廂里滿載著一車羊,用尼龍網子罩著。

那輛汽車在前面的拐彎處,劇烈顛簸了一下。隨即,就瞧到一只白羊,從車廂里摔倒了公路溝里。見此,我倆扔下糞筐,撒腿就拼命追了上去,嘴上還扯大嗓門,不停地喊著,車上丟羊了!

只是,汽車司機絲毫沒有察覺。最終,我倆實在跑不動了,一屁股癱坐在滾燙的路面上,氣喘吁吁,眼巴巴瞧著汽車絕塵而逝。

過了很長一會兒,忽地想起從車上丟下的那只羊。我倆連忙起身,回頭沿著公路溝,兩眼細細搜索著。溝里雜草叢生,密密實實。在拐彎處不遠,終于,聽到了草叢下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我倆壓抑住興奮的心情,躡手躡腳近前,果然是一只白羊跪在草叢里。

白羊像是一條腿摔傷了。見了我倆,身子哆嗦著也沒逃避。

新社猛地摟住羊脖子,興奮地嚷嚷著,這回兒有羊肉吃了。我知道,他很小就隨父母去過新疆,總跟我們炫耀羊肉如何好吃,特別是手抓羊肉。每次,都招惹的我直咂巴嘴,干流哈喇子。

隊里常年不見肉腥,跟別提羊肉了。一時間,我肚里的饞蟲也蹦到嗓子眼。

好在人們都在歇晌,一路也沒被發覺。那只白羊就被我倆用糞筐抬回了新社家。只是,新社的父親沒言語,咂巴著旱煙,端詳了白羊一會兒,又用手輕輕摸了幾下白羊的肚子,才慢吞吞地說,這只羊懷上崽了,殺了要傷天理。再說脖子上還掛著個牌,編著號,一看就是頭種羊,更不能殺了,說不定哪天人家就會找上門來。

說罷,新社的父親返身找來幾味草藥,搗碎后輕輕敷在白羊的傷腿上。

聽新社的父親這么一說,知道白羊殺不得,自然也吃不成羊肉了。

我們就把那只羊,牽到了學校。李老師表揚了一番后,說,這是集體的羊,你倆負責喂養它吧。

此后,一放學,我就跟新社牽著那只白羊,在公路邊一邊放羊,一邊眼巴巴地等著那個司機,盼著早點將那只白羊找回。

在我倆精心的喂養下,那只白羊一天天肥壯,肚子也沉甸甸的。

仲秋的一天早晨,那只白羊突然趴在羊圈里,有些異常。我忙喊來新社的父親,他瞧過后說,甭慌,是要下崽了。并讓我準備好一盆熱水,找來一把剪刀。果然,不一會兒,白羊就順利地產下了四只羊崽。新社的父親仔細料理后,有些興奮地說,太巧了,是兩公兩母。

自然,我和新社及圍觀的社員和老師也十分高興。一只羊現在變成五只了。

更讓社員想不到的是,白羊的奶還救活了隊里的一個男嬰。四隊老馬家生了一個男嬰,就是不下奶,眼看餓得哇哇直哭,奄奄一息。情急之下,新社的父親說,快擠羊奶喂孩子吧。

溢香的牛奶味,便飄曳在村里。社員們初次感受到了白羊的好處。老支書還特意派工,蓋了兩間羊圈。

秋后,就見一輛解放牌卡車一溜塵煙,開到學校的操場。從車上跳下的是公社的劉助理,他說終于聯系到了失主。是高密縣一個養殖場從新疆引進的一批的種羊。

養殖場的領導,為了表達謝意,走時僅帶回了那只白羊。那四只羊羔就留給了學校。

送別白羊的時候,全村的社員都站在路旁。特別是聽到白羊咩咩的叫聲,我跟新社更是依依不舍,兩眼落淚。

年底,我跟新社被公社評為勞動模范。胸戴大紅花,一人牽著兩只羊,還被記者照相,登載在地區的報紙上。

此后,那四只羊羔,便在我們村扎根落戶,傳宗接代。人們都喝上了羊奶,周鄰八村,獨屬我們村的孩子體格健壯。

現今,我們村已是遠近聞名的奶羊養殖專業村。村民們都說我跟新社是有功之臣。

其實,最該感謝的是被我倆撿回的那只種羊。

每當回老家,我都要去新社的大型現代化奶羊養殖場,一邊品味著濃香的羊奶,一邊回味著過去。新社總是深有感慨的說,真沒想到到,一只種羊竟會改變了一個村莊,也改變了自己的生活。

(此文被《小小說月刊》2015年第11期選載)

蘋果之戀

應該說,一個蘋果徹底改變了郭石的人生。

那是初秋的一個黃昏,郭石同平常一樣,又走出了校園。他有個習慣,嫌宿舍和教室噪雜,喜歡一個人找塊清靜之處,專心復讀背誦。

剛好,學校后面的土墻被夏季的雨水泡倒了一截,一直沒修補。這就方便了郭石,翻過土墻,走出校園,越過一條土路,不遠處就是一片果園。果園四周用一人多高的荊條密實的圍攔著。起初,郭石坐在籬笆墻旁,只顧專注地背誦,并沒注意到果園里滿枝的碩果。

郭石走到果園的籬笆墻外,開始凝神背誦起一道政治題。突然,一個東西咕咚一聲滾到了他腳下。他一愣,定神看清,是一只紅彤彤的紅富士蘋果!他興奮無比,連忙彎腰撿起。頓時,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他忍不住貪婪地嗅了一會兒。然后,用袖子擦拭了幾下,正欲張嘴啃上一口,腦子卻忽悠一下想到了趙燕。

對啊,趙燕最愛吃紅富士。

郭石年滿十八,正是情竇初開,心里暗暗喜歡上了前排的女生趙燕。有時兩眼分神,總是偷偷地看趙燕,目光里滿是火燙燙的愛慕。他有好多話想同趙燕說,可一面對趙燕就面紅耳赤,想說的話全梗在了喉下,一句也吐不出來。他發現趙燕特別喜歡吃紅富士蘋果,可自己是個農家孩子,根本就沒錢買。

一想到趙燕,郭石咂巴了一下嘴,那個蘋果就沒舍得吃。上晚自習時,將它偷偷塞進了趙燕的書包里。看到趙燕那好看的小嘴,吃蘋果時甜甜的樣子,他沒有吭聲,心里卻感到無比幸福。

要是讓趙燕天天能吃上蘋果該多好啊。郭石的心思開始分岔了,滿腦子都是樹梢上的紅富士。

一到自習課,他就早早跑出校園,守株待兔,苦苦守望著樹枝上那些蘋果。只是滿樹的蘋果,好像故意跟他作對一樣,牢牢地掛在枝頭。最終,他鬼使神差竟冒著膽兒,從荊條間扒開一條縫,像只偷食的小狗一樣鉆了進去。

看園的是一個老頭兒,大大咧咧,似乎沒有顧及到滿樹的蘋果。其實,郭石也不貪心,每天只偷一個蘋果,立馬走人。

趙燕每天興奮地享受著一個紅富士,絲毫沒有覺察到郭石的所作所為。

又是一個黃昏,同往常一樣,就在郭石踮起腳尖,伸手摘下樹丫那只紅紅的蘋果時,沒想到看園的那個老頭兒就埋伏在他身后不遠處,老頭兒喊了一聲站住,便一躍而出。郭石被嚇了一跳,竟忘了逃跑。只到老頭兒罵咧咧地跑到近前,他才本能地伸出一條腿。

孰料,那老頭兒跑的勁兒太猛,止不住腳,一下子被郭石的那條腿給絆倒了。

郭石轉身就跑,可跑出幾步,他又遲疑了,怕老頭兒認出他,找到學校把事給鬧大了。他提心吊膽地走過去,想把老頭兒扶起來,挨一頓臭罵了事。可他俯下身子時,卻看到了血淋淋的一幕。郭石后來怎么也沒想到,老頭兒被他絆倒后,腦袋恰巧撞在了草叢里一塊堅硬的石頭上,就那樣沒吭一聲死了。

接下來,郭石付出了牢獄五年的懲罰。

又是一個初秋黃昏。郭石進縣城,給一家機關單位送蘋果。

刑滿釋放后,由于名聲不好,四處碰壁。他就承包了一塊荒地,貸款購進了紅富士樹苗。沒日沒黑,精心栽培,果樹終于掛果了。經歷了那么大的變數,郭石心里一直有個夢在支撐著自己,那就是趙燕。他挑選了一個最大又朝陽的蘋果,用一張油紙仔細鏤刻出趙燕二字,包裹在蘋果上面。每天望著那個蘋果,就像望著趙燕一樣。

就在郭石走進那家單位的大門時,迎面看到了一張漂亮的瓜子臉,那張臉對他來說,夢繞魂牽,記憶在心。他禁不住喊了一聲:趙燕!

女孩駐足,冷冷地盯著郭石。

你真是趙燕?我是郭石啊!郭石很激動,聲音有些顫抖。只是女孩有些茫然,顯然沒有認出郭石。郭石有些失望,但還是挺高興的說,真認不出我啦?我們是高中同學。女孩似乎還沒有想起,但她不想讓郭石失望,便禮貌地點點頭,淡淡地說:哦,郭石,你好。

郭石悄然覺得心里酸酸的不是味兒,想不到他日思夜想的趙燕對自己竟沒有一點記憶。郭石的眼里也酸澀澀的。若不是強忍著,眼淚就下來了。

兩個人就這么尷尬地站著,都沒再說話。

最后,還是郭石忍不住,直言說,我就是當時轟動高三,被勞教五年的那個郭石。

趙燕有些驚愕失色,欲言又止。

郭石竭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地樣子,搬起一箱蘋果,大大方方地說,嘗嘗吧,這是我自己栽培的紅富士。高中時,你可是最喜歡吃啊。

你怎么知道我愛吃蘋果?哦,以前我書包里的蘋果難道是你放的吧?我一直在尋找那個往我書包里塞蘋果的人呢,不會是你吧?我記得,你家當時沒有果園呀?趙燕臉上開始笑容燦爛起來,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三那個年代。

郭石點了一下頭,猶豫再三,正欲開口,說出自己為了那個蘋果,付出了牢獄五年的慘痛代價。

這時,門外駛來一輛豪車,下來一個高大的小伙兒,喊趙燕怎么還不走,婚紗都訂好了。趙燕忙解釋,說遇到了一個高中同學。小伙兒瞥了一眼郭石,也沒搭腔。趙燕只好對郭石介紹說,我的男朋友,下個周末,我倆就結婚了,到時請你來喝喜酒。

郭石木木地點了點頭。望著趙燕的身影從自己淚眼模糊的視野里慢慢消逝。

趙燕結婚時,還真請了郭石,但郭石沒去,只托人帶了一個禮品盒去。趙燕男人打開來,看見只有一個紅富士,有些不高興,罵咧咧地說,誰他媽這么小氣。手一甩,就扔了出去。趙燕想攔,也來不及了,眼睜睜看著蘋果墜落下去。

紅富士重重墜地后,連同上面清晰可見的趙燕二字,摔得粉身碎骨。

(此文入選漓江出版社《2015中國年度微型小說》

夢到一個叫木墩的同學

人都有刻骨的回憶。就像我時常在夢里閃過那個荷塘。

那個荷塘粼粼的水面上隱隱約約浮動著一只青色的鞋子。

起初那只青色的鞋子飄飄悠悠,像一葉小船。突然平靜的水面掀起一個巨大的漩渦,青色的鞋子瞬間便被吞沒了。隨即,漩渦像一只舞動的巨手,攪得我渾身汗淋淋地驚醒。

夢醒來,我就會想起木墩。

木墩憨憨地傻笑著,拖著兩溜黃濁的鼻蟲,像一截木樁似的站在我面前。我還像以前那樣,連喊他三聲,木墩,木墩,木墩,他依舊不應聲,四下晃著腦袋,以為是在喊別人。

過去,我們就愛這樣拿他尋開心。每當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我們圍堵著他,喊著:木墩,木墩,木墩,喊你三聲不答應,狗屎頭子攤煎餅。木墩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仰著脖頸嘿嘿笑著。我們接著喊:癩皮頭,貓咬的,他娘拿著當好的……

我們一般不跟木墩玩耍,他總是尾巴一樣跟在后面。

木墩有些呆傻。兩歲那年發高燒,被家里耽擱了,燒成大腦炎。因此成了村小學一個特殊的學生,一年級就讀了三年。課堂上不知尿了多少次褲子。他學習不行,可玩起來花樣翻新,一個小螞蟻都能讓他趴在地上逗半天,樹上的毛毛蟲荷塘里小蝌蚪到了他手里就成了寶貝。

木墩頭上還有塊疤,患黃水瘡落下的。木墩傻歸傻,但個兒沒耽著長,五大三粗的,比同齡的孩子高出半頭,就像一截木樁。可他從不抬手打人,再小的孩子打他,他也不還手,抱著頭蹲在墻角,臉上的笑容像羊羔一樣善良,幾乎每天放學回家,木墩的背上都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鞋印,雨雪天更明顯。木墩娘揪著他的耳朵,問誰欺負了他,要找那個壞小子算賬,他眨巴著眼睛不吭聲。疼急了,他呲牙咧嘴說,是我自己揣的,就是我自己揣的呢。

木墩娘不信,拽著他滿街罵上一陣子。木墩可憐巴巴地倚在他娘懷里,耷拉著腦瓜,好像自己做錯了事。每逢木墩娘罵完街,我都會被爹娘責罵一通。

木墩和他娘一塊過。他爹死得早,是農業學大寨修水庫排啞炮時炸死的,娘倆就靠生產隊撥給的一個整勞力的工分分糧食,相依為命地過日子,夏天天熱,木墩從藕塘里掐個荷葉,給娘遮陰涼,或是用褂子當蒲扇給娘扇風。冬天,總是他先進被窩睡一陣子,等被窩里暖和了,才讓娘進,然后鉆進自己的小被窩。

爹娘不止一次夸木墩,夸他聽話孝順。我心里很是嫉恨木墩。

那是入冬后的一個星期天,村里的大人都修水利去了。我跟一幫同伴故意撇開木墩,跑到靶場撿彈殼,用來做火藥槍。直到天黑下來了,同伴們一個個都走光了,我才想起回家。為了抄近路,大著膽兒走了村子西面結冰的荷塘。孰料,還沒走到中間,冰層咔嚓碎了,我一下子就落進了冰窟窿里。

我當時嚇暈了,在刺骨的水中無助地上下沉浮著。隱約間,感覺到有一個黑影跑了過來,跳進荷塘里,然后在水底使勁地往上托我,就這樣四五米深的荷塘我竟然抓著冰層爬了上來。喪魂落魄的我不顧一切地跑回家,才發現自己赤著一只腳。

我娘聽罷,余悸不安地說,都是咱家積德,老天爺顯靈保佑你逢兇化吉啊!當即拽著我來到院子里,自個先作揖叩頭,又摁我在地連磕了九個響頭。

也就在這天晚上,木墩娘發現木墩不見了,趕忙求叔叔大爺四下找,四鄉八村的旮旮旯旯,溝溝坎坎都找遍了,連木墩的影子都沒見著。

木墩娘哭干了眼淚,也想開了,說,早死早托生好人家,俺娃享福去了。

木墩的課桌空了好幾天。我們的感覺跟往常一樣,無非少了一個取笑的玩偶。

第二年春天,村里挖藕,人們用水泵抽干荷塘里的水,發現了木墩的尸體。他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只青色的鞋子。

鞋子是我娘用給我做棉襖時剩下的一塊青布頭做的。

我娘一眼認出,當場沒吱聲。偷跑回家,一說,我傻了。娘不讓把這事說出去,怕受累贅。可爹斷然反對,說,人家娃舍上命救了咱家娃,這么做還是人嗎!

爹二話沒說,拽上我就去了木墩娘家,狠狠將我摁在木墩娘身前跪下。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那個荷塘及木墩高大的身影一并走進了我的夢境。

這樣的夢至今夢來夢去,我知道木墩在那邊仍不放心他娘。我就會懷著愧疚的心情去敬老院看看木墩他娘,也是我的干娘。接著再來到了木墩的墳前,一邊拔著墳上的衰草,一邊說,安心吧,大哥!

難忘的火柴槍

那年暑假,因為我的胃一直不好,父親就帶我去了他工作的衛生院。

父親白天很忙綠,幾乎顧不上我。

我一個人打完針,起初還老老實實看連環畫冊。很快,那幾本都翻厭了,就偷偷跑出了衛生院大門。

衛生院后面有一片楊樹林,傳出陣陣鳥叫。

我摸了摸褲兜里那把隨身捎來的彈弓,手就有些癢了。

制作那把彈弓時,我精心選了一個結實的槐樹杈,又跟父親要了一根拉力很強的橡膠皮輸液管,自然射程又遠又準。

一走進樹林,就聽到里面不時傳來一陣“叭叭”的聲響。

很快,我就隱約瞧見一個男孩,一個人正舉著一把火柴槍,專注地瞄準著樹上的鳥。

只是槍槍射空。樹上的鳥都驚飛了。明顯是火柴槍的射程不夠。

我忍不住從口袋里摸出一個自制的黑泥丸,屏住呼吸,用力拉緊彈弓,細細瞄準。一撒手,就聽嗖一下,樹上的一只鳥,應聲被擊落。

男孩好奇地走過來,端詳著我的彈弓。有些不相信地問,就是用它打的?我有些顯擺地點點頭。

男孩隨后商量,交換一下玩,好嗎?

我玩過幾回火柴槍。鄉下火柴稀缺,大人不讓浪費,都是偷著玩,偶爾放上一槍過過癮。再說,在這塊陌生的地方,連個伙伴都沒有,我就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男孩興奮地用火柴槍跟我做了交換。我慢慢教會了他如何使用彈弓。

就這樣,我認識了那個叫衛東的男孩。他家就在附近的公社大院。

很快,衛東也手把手教我制作起火柴槍。

我用一塊結實的木板刻出槍身,又找來一根車輻條和六節更粗的人力三輪車舊鏈條,加上一股拉力強的膠皮管。我還獨出心裁地在槍口處裝上了一個子彈殼,顯得得更為精致、漂亮。最后,在鏈條孔里放入火柴,一扣扳機,鋼絲頭借著橡皮筋的彈力鉆入孔里沖擊火柴頭上的火藥,槍響火柴桿便呼嘯而出。

我的火柴槍成功了。衛東嫌自己那把舊槍威力小,又重做了一把新槍。

那天,在樹林里玩著,衛東突然提出要和我比試比試,看誰的子彈射得更遠。隨后,我倆就像決斗場上的勇士一樣,在樹林里拉開了一段距離后,開始面對面相互射擊。可憐衛東的火柴子彈飛出槍口后,在半空里就軟綿綿地飄落到地面上了。我倒是很沉著地找出一根又粗又大,前頭包裹著特多火藥的火柴裝進彈孔里,跟著是瞄準射擊,只聽得“砰”的一聲,對面樂呵呵傻笑著的衛東一下子捂住左眼蹲了下去。這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怎么也沒想到,我的火柴槍子彈竟飛出了十多米的距離,還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眼睛!

我嚇得魂飛魄散,稍一遲疑,便萌生一個念頭,快逃!撒開腳丫子就跑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一口氣跑出多遠。一直到天黑,都沒敢回衛生院。我又冷又餓,哆哆嗦嗦躲藏在一座橋下的橋洞里。就在我忍不住抽泣時,一道手電的光芒照在了我臉上。

我被衛生院的一位細心的叔叔發現了。后來才知道,為了找我,整個衛生院里所有的大人都在苦苦找我。

父親當時很生氣,怒視著我,絲毫沒有找到我的興奮。

父親不容別人勸說,就將我一把揪進宿舍,從里面關死門。我怕得又哭又喊。父親訓斥道:你還有臉哭鼻子,傷了自己的同伴,竟然丟下不管,只顧自己逃脫,你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多么卑鄙多么惡劣嗎?

說罷,父親就掄起一根皮帶,狠狠抽在我的屁股上。

都說眼睛有神。其實,我的火柴槍只是不幸擊中了衛東左眼的上眼皮,讓他的左眼紅腫了三天。至于我,最后的懲罰結果是屁股紅腫了一個星期,這是父親的“功勞”,因為不這樣做,他覺得對不起衛東。好在,衛東的父親為人豪爽,也不護犢子,大大咧咧地說孩子懂啥,磕磕碰碰更長見識。

父親拽著我,拎著一兜點心罐頭又去看望衛東。衛東一點也沒把傷當回事兒,更沒恨我。還要我把火柴槍借給他研究研究,為何威力比他做的那把大。

可惜,火柴槍早已葬身父親腳下。

后來,都參加工作,我跟衛東失去了聯系,不過,從一篇新聞里,或多或少知道衛東成了一名特警,還是神槍手。

白狐

小時,我家住村西頭,靠河。屋后有一閑園。園里除了雜草野蒿,還有幾個柴垛。母親怕里面藏著蛇或毒蟲什么的,從不讓我進入。

一次黃昏,家人尚未歸來,我有些饑餓,便拎筐攀過閑園矮墻,試圖取柴燒飯。忽見一只白色的狐貍叼著一只野兔從矮墻上跳入。我自小膽大,扔下筐子就追上去。白狐很快就鉆進了一塊玉米地。我追進去,它扔下死兔跑了,我緊追不舍,翻過河溝它卻不見蹤跡了。待我氣喘吁吁返回玉米地,野兔不見了,地上空留一攤污血。原來白狐迂回過來又把死兔叼走了。我很懊喪,人竟被狐貍給耍弄了。

再返回園里抽柴,發現柴垛一角有個不起眼的洞口,里面有響聲,會不會是白狐的窩?向內一張望,果然,是那只白狐,還有三只幼狐。發現這一秘密,我一陣驚喜,但沒有驚擾它們。母親告誡過我,狐貍是仙,萬萬不可得罪,還講了許多狐仙的故事,將小小的狐貍弄得神乎其神。

后來,出于好奇,我幾次偷窺到那只白狐與三只幼狐,它們經常從柴洞里出來嬉耍一番,甚是可愛。

一日,忽見那只白狐一動不動地伏在柴垛外。我大驚,翻墻而入,見它抽搐著,眼里流露出一種哀求。我急忙將它抱回家,母親一見,說可能吃了毒死的老鼠,就端來一盆肥皂水,讓我撐開它的嘴灌下。沒過多會兒,就見白狐從嘴里吐出一些污物,接下來像是好受了許多,搖晃著立起身,對我叫喚了幾聲,突然前腿跪地向我作揖。我真沒想到它會是這么一種有靈性的動物。

那年久旱無雨。生產隊收成無幾,社員們食不果腹,只有靠野菜充饑。我得了一場大病,上吐下瀉,頭暈目眩,久醫不愈。

一天早上,母親取柴蒸菜團,突然興沖沖跑回屋,喊著園子里有只死野兔。父親大喜,忙撿回剝皮開膛,煮了一鍋噴香撲鼻的肉湯。

也怪,我喝下一碗后,出了一身大汗,美美睡了一覺,醒來病就好了。母親說,準是白狐來報恩的。

誰想,小舅也偷偷瞄上了那窩白狐。他剛談了一個對象,非要一塊手表,外婆家窮拿不起錢。當時,一張狐貍皮的收購價格很高。

小舅下手了,他先在后洞口下了一張網,再在前洞口燃起蒿草,濃煙直鉆洞內。片刻,狐貍便一個個自投羅網。正巧,我回家拿鐮刀參加學校的課外勞動,見此情景,便苦勸小舅放過它們。小舅死不松手,說他啥也不顧了,急需用錢。爭奪中,一只鉆出頭的幼狐,被小舅用腳活活踩死。我哭著揮起鐮刀狠狠劃到小舅手上,小舅慌忙撒手,我迅速將網割破,那只白狐叼著那兩只幼狐趁機逃脫。小舅氣急敗壞,狠勁踢了我一腳。

白狐再也沒回閑園落腳。我仿佛失落了許多,每天都要去閑園探望。

小舅也怪,沒過多久,因為對象嫁給了村支書的結巴兒子,精神一時失常,變得瘋瘋癲癲,躲在一些柴垛里,抱頭縮身,嘴里胡言亂語著。我就有些納悶,難道這一切,真是小舅害死那只幼狐造孽所致嗎?

世事難料,三年后,我竟又見到了那只白狐。

那年入夏,暴雨不歇,我跟一家人躲在屋內,望雨興嘆。入夜,正在夢鄉中,隱約聽到屋門發出“吱吱”的響聲,起初還以為是煩人的老鼠作怪,后來,我又清晰地聽到一陣駭人的哀嚎。全家人也被驚醒,父親大著膽子,敞開屋門,就見電閃雷鳴中,一只白狐滿嘴流血,焦躁不安地站在門檐下。我驚呆了。白狐撲進屋,沒帶我反應過來,就一口咬住我的褲腳,用力朝屋外拽我。我暈乎乎地隨它走進雨幕中,恍然間,就聽到四周轟轟作響。這時,一道電閃劃過,我遠遠瞧見一股洪流正鋪天蓋地沿著山峰向村莊洶洶撲來。

我頓時明了它冒雨登門的意圖,急忙轉身回屋喊出家人,四散跑向村子,敲響臉盆呼喊著村民逃命。待全村人及時轉移后,整個村莊便淹沒在洪水中。

我十分后怕,若不是那只白狐,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啊!

自此,白狐再未出現過,我常常徘徊在月下,喃喃自語:“白狐啊白狐,不知道你是否逃脫了那次劫難?”

(此文先后被《微型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小小說月刊》2013年第4期,《滿分閱讀》2012年第7期,《知識窗》2012年第7期,《感悟》2011年第12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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