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您替我把丁主任那張表填了吧。”周曉芳進(jìn)城剛下車,就接到向麗的電話。
“什么表?哦,哦,知道了,你們決定了?!”她剛開始聽著有點蒙圈,一下子就明白了,是要她填丁秋香那份生育申請表。
“還沒呢,邦國還是沒答應(yīng),丁主任天天給我打電話,發(fā)微信,煩都煩死了,估計她也煩您了,先填表吧,清靜一下。我要加班,不說了,媽,您在家保重身體!”向麗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周曉芳站著愣了半天,不知是憂,還是愁。這丁秋香也是的,原來想多生,她急;現(xiàn)在不想生,她也急。
我的個兒呃,陳邦國,你這小子,是不是和你媽玩什么花招呢?不回馬道河,向麗真得懷上了怎么辦?又丟給你媽我嗎?自己到時候是該高興呢?還是無條件的開心呢?
她知道追問向麗,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在大是大非面前,向麗和自己站在一起,但涉及到兩人的事情,向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還是比較重。
如果他們不回馬道河真的生了,再丟給自己,她就像陳大玉那樣,帶著兩個孩子,什么也干不了,只有吃喝等死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十分明白,很多疑慮都可能是雜音,以前她可以把這些雜音在心里調(diào)成自娛的音樂,現(xiàn)在,卻在不停地叩墾著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田。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把陳向南帶到了購書中心,這是孫女最喜歡來的地方,也是自己進(jìn)城的目的,再次希望能見到他。
她想清楚了,一切追隨自己的內(nèi)心,盡力而為。
陳向南依然像往常一樣燕子般輕車熟路地往兒童書區(qū)那邊歡奔過去,自己則向一邊的種養(yǎng)殖農(nóng)業(yè)專柜慢慢地踱過去。昨天就是在這兒看到他的。
她裝模作樣地看著書架上花花綠綠的書籍,眼角的余光卻四處游弋著。
驀地,眼光停住了,即使她早已準(zhǔn)備,但她聽到了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地跳動,馬上把目光向旁邊掃視了一下,借此平復(fù)一下心情,然后眼睛還是聚焦到了那個人身上。
他還是戴著和以前差不多的黑框眼鏡,眼鏡是知識的標(biāo)識,是氣質(zhì)的裝扮,是深不可測的前途,這個眼鏡當(dāng)時是多么的吸引自己。寬寬的飽滿的額頭顯得那么智慧,多年前自己是多么的迷戀。
現(xiàn)在皺紋卻爬滿了臉龐,額頭卻向腦頂延伸,濃密的頭發(fā)中現(xiàn)出斑斕的顏色,好像身高海拔衰退了,顯得比原來更矮,這就是自己的初戀嗎?這就是自己曾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的那個人嗎?這是最終無情地拋棄了自己的那個人嗎?
昨天還覺得他猥瑣,咎由自取,今天似乎變得有些光彩照人了,人的心,真是無法捉摸。
她迎著他走過去,他看書還是那么專注,那么入迷,還是那么喜歡用手指頭點點嘴唇翻書,那翻書的聲音再一次猶如刺刀捅進(jìn)自己心里的聲響。
她漸漸地靠近他,看到他往旁邊挪了挪,她又往他身邊走近了一點,他還是頭也不抬下意識地往旁邊閃了閃。以前不是你向我靠近,我往旁邊躲嗎?現(xiàn)在怎么了?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了吧,是你沒有勇氣面對我,所以,你只有躲。
“艾,我說,你既沒有田又沒有地的,看這個干什么?”她嘴唇囁嚅了半天,終于發(fā)出來了聲音。
他忽地抬起頭,掃了她一眼,有一股驚喜,那驚喜迅速暗淡下來,剎那間變成了驚恐,半張著嘴,手里的書刺啦啦地掉在了地上,啪地一聲,這聲音猶如當(dāng)年自己的心掉進(jìn)了黑暗的聲音。
“跟我走!”她有些恨恨地說,轉(zhuǎn)身就走。
走出了好幾步,回頭看他還像一尊雕塑立在那里。
“你走不走?!”她的語氣很堅硬。
他挪著腳步。
她用手指了指地上的書。
他醒悟過來,慌忙把地上的書撿了起來,雙手抖抖窣窣地,好不容易艱難地把書插進(jìn)了書架上的一堆書中。
她挺著胸,抖擻著,裊裊娜娜地向書店門口走去,盡管她沒聽見跟隨自己的腳步聲,但她還是覺得后面有個人影被自己牽著在走。
她出了書店大門,在書店旁沒有人的地方站定,驀地轉(zhuǎn)身,看著面前似乎在顫抖的男人。
“李友乾,你是不是想永遠(yuǎn)躲著我?!”她的語氣像一根木頭,敲著他滿是汗珠的額頭。
她這純粹是無稽之言,他并沒有躲著,他知道老陳多年前就去世了,總想找機(jī)會見見她,但沉重的負(fù)罪感使他望而卻步。
“我…我…對、對、不起你,也,也沒有,臉見你!”李友乾不敢看她,低頭垂目,小聲地說。
當(dāng)時,李友乾被馬道河人形容,除了身高,其他都是優(yōu)點,后來又有人說,濃縮的都是精華,全馬道河只有周曉芳才配得上他。
看著他臉上的皺紋,斑駁的頭發(fā),她無聲嘆了一口氣,都老了,都是有孫子的人了,從前的往事再搗騰出來,除了折磨人,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唉,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不提,就是往事,提了,就是傷痛。”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緩緩地說。
“謝謝你的大度,我由衷地對你說聲對不起,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他聽周曉芳語氣緩和了,自己說話也不結(jié)巴了,之前無數(shù)次想好的話此刻自然溜了出來。
“我說了,都過去了,以前我和老陳在一起其實也挺好的,我也知足了,你呢,用不著再有心里負(fù)擔(dān),我要是對你還有怨言,今天就不會來找你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重新開始。”周曉芳打斷他的話,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
“重,重新……”李友乾又開始結(jié)巴起來。
“我是說,重新開始認(rèn)識。”周曉芳臉上熱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自己真心讓他誤會,還是心中真情流露。畢竟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初戀,并且真真切切地愛過,有過一段美好時光,擁有甜蜜的回憶。從她的內(nèi)心來說,也感謝他,因為他,才有了和老陳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年齡大了,已承受不住過去的幽怨,把握好現(xiàn)在,過好以后的日子就行了。
“好,好!”李友乾臉色活泛起來。
“奶奶,我到處找你,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陳向南滿臉焦急地跑了過來。
“你這么快就看完了?”沒等孫女回答,她對李友乾說,“這是我孫女。”又說,“南南,這是你李爺爺。”
“李爺爺好!”陳向南甜甜的叫了一聲。
“好,好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跟你奶奶小時候……”李友乾笑著,話說了一半,看了周曉芳一眼,又咽了回去。
“奶奶,他想買書,身上沒帶錢,我想買了送給他。”陳向南一只手抓著她,一只手指著一個男孩說。
“爺爺,我要買書。”那男孩說了一聲。
“這是我孫子,叫李小禾,九歲了。”李友乾對她說,忙向李小禾說:“叫奶奶。”
“奶奶好!”李小禾叫著鞠了一躬。
“咦喲,這孩子這么有禮貌,可比你年輕時俊多了。”她發(fā)出由衷地笑。
“爺爺,我要買書。”李小禾又重復(fù)了一遍。
李友乾摸摸口袋,有些尷尬,說:“改天再買吧。”
陳向南抬頭,用祈盼的眼光看著她。
她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孫女,說:“去吧,去吧。”
陳向南接過錢,拉著李小禾,飛一樣跑進(jìn)了書店。
“你這日子過的,出門怎么錢都不帶?!”她看著李友乾,又給他圓面子,岔開話題,不無所指地說:“看來我們兩家還有后緣,我孫女和你孫子看模樣早就認(rèn)識了。”
她認(rèn)出昨天和孫女腦袋湊在一起看書的就是李小禾。
李友乾有些不好意思呵呵呵地笑了笑。
李小禾捧著一本書一邊走一邊看,陳向南傍在他身邊,眼睛盯著他手上的書。
“南南,我們要走了。”她對著孫女喊,眼睛看了李友乾一眼。
“謝謝奶奶,奶奶再見!”李小禾反應(yīng)快,又鞠了一躬。
“好,好,再見!”她真心喜歡李小禾這孩子,拉著孫女,揮了揮手,準(zhǔn)備走。
“李小禾,我們下次再見!”陳向南開心地說。
孫女和他孫子這般熟絡(luò),周曉芳心里有些欣慰,有時候,孩子是大人之間的潤滑劑,今天有兩個孩子在旁,營造了一點氣氛,確實緩解了一些尷尬。
“曉芳!”李友乾在后面叫。
她回過頭來,滿臉笑容。
“留個手機(jī)號碼吧。”李友乾滿面紅光。
“好!”
今天的期望已實現(xiàn),她不想繼續(xù)和他說下去,兩人都需要給自己時間,緩沖一下。
周曉芳還是再一次去了一個樓盤看了看,她下定決心,只要兒子和向麗答應(yīng)回來,哪怕是留在城里,買車買房在所不惜。
隨即,她讓陳向南挑選,買了一輛三輪車,心里說不出為什么,只是狠狠地催著油門,風(fēng)馳電掣一般回到了馬道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