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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香爐山
  • 周建新
  • 4325字
  • 2022-08-12 15:44:36

4

毒辣的日頭照射到頭頂時,槍聲早已停息,滿城都是“咚咚”的跑步聲。日軍在集合,“討伐隊”在集合,警察也在集合,在雜亂的對話聲中,孫春城聽到,他們要打回錦西去,擒獲“匪首”亮山。樹上的蟬們被驚得到處亂飛,倉皇地逃往城外,大聲叫喚,好像傾訴剛才的恐懼。

孫春城再也不滿院子跑著追松鼠了,坐在地上,靠著古柏,呆呆地望天。那只風(fēng)箏,在古城上空飄蕩了半天,沒人留意,也沒人在乎。別人看不懂,孫春城卻瞧得明白,滿城人只有他知道,風(fēng)箏的尾巴,是來自南亞的伊蘭之花。用不著猜,他已經(jīng)知道,最惦記妹妹伊蘭的張?zhí)煲粊砹?,固?zhí)地傳遞著對伊蘭的思念。

最初發(fā)現(xiàn)時的風(fēng)箏,活潑得搖頭擺尾,游龍戲鳳般起伏。太陽升高后,風(fēng)箏突然不愛搖擺,也不肯起伏,呆板而又孤單地飄著,丟掉了精氣神。孫春城判斷得出,日軍時刻想緝拿的張?zhí)煲环艞壛藢σ撂m的召喚,走了,只是把風(fēng)箏線固定在某個位置,讓風(fēng)箏失魂落魄地飄,傳遞著他的固執(zhí)。

夕陽西下時,風(fēng)箏突然飄搖起來,奮力地向上一揚,隨后向著西南方飛馳而去,轉(zhuǎn)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孫春城心里突然一頓,飄走的風(fēng)箏指示著他人生的方向,逃跑的欲望無可遏制地在胸中升騰。駐扎在文廟里的日軍都出去了,“圍剿”亮山,只剩下門口兩名哨兵,盯守著縣長。

千載難逢的機會,孫春城心里想。

既然要逃,在親人面前沒必要繼續(xù)裝瘋了,他瞅了眼哨兵,從古柏樹下站起,拍拍屁股,去了西廂房。此時,多田沒在文廟,正襟危坐在城中心——鐘鼓樓,暫且替戶波盯著城防,四座城門,除了戶波帶著他的聯(lián)隊和偽滿警察出城,始終嚴(yán)實地關(guān)閉,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從冬到秋,日本人的監(jiān)管,連瘋子都不放松,現(xiàn)在,孫春城第一次感覺到背后沒有盯梢的目光,他的心也自由地飛翔起來。見到妹妹,迫不及待地去看小外甥,別看小立秋剛出生,眉眼俊得像伊蘭,洪亮的哭聲,像他爹張?zhí)煲坏膮群啊?/p>

孫春城低聲對著妹妹說,我要走了,像張?zhí)煲灰粯?,在外邊自由地飛翔。

伊蘭說,哥,帶我一起走。

立秋仿佛聽懂了,放開嗓門,大聲哭了起來。

帶著孩子一塊兒走,哭聲昭告了一切,不帶著孩子,伊蘭怎能舍得下親骨肉?況且伊蘭正在坐月子,身體吃不消,即使逃出,能到哪兒落腳?張?zhí)煲惶焯煺鲬?zhàn),居無定所,哪兒有能力照管伊蘭母子。逃出牢籠,在哪里能安身立命,都是未知數(shù)。

伊蘭多么渴望跟著哥哥一塊兒逃,可這又是怎樣一個妄想?沒人識破哥哥是裝瘋,人丟了,誰會拿一個瘋子當(dāng)回事兒,可她走了,莫說是立秋活不了,父母也會因此受牽連,無妄之災(zāi)就會落到兩位老人家的頭上。她真不該在多事之秋生了立秋,她割舍不了她的親骨肉。

伊蘭說,你走吧,告訴國民政府,父親不是漢奸。

真想逃走,卻不那么簡單。天黑時,孫春城瘋瘋癲癲往文廟外跑,哨兵牢記戶波的命令,看住孫家的人,不讓他們離開文廟一步,用槍托把他拍了回去。想跳墻而走,墻和房子一樣高,上面架了鐵絲網(wǎng),還通了電。一只貓試圖跳進(jìn)院里,掛在了電網(wǎng)上,尸體都風(fēng)干了,昭示著不可逾越。

看樣子,沒有父親的幫助,很難逃出天羅地網(wǎng)。孫春城決定,向父親攤牌。于是,他向妹妹和盤托出逃跑計劃,伊蘭很羨慕哥哥能裝得這么久,裝得這么像,像得自己都認(rèn)為哥哥真的瘋了。哥哥就要逃出牢籠了,而自己卻深陷其中,不知何時能熬出去。她抓過哥哥的手,瞅著孩子說,你一定要見到張?zhí)煲?,告訴他,兒子的名字叫張立秋。

孫春城點頭答應(yīng)。

孫國棟走進(jìn)西廂房,進(jìn)來照顧女兒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久違了的明亮眼睛,他是悲喜交加,天天生活在一起,居然瞞得老父都信以為真了。他老淚縱橫,兒子沒有病,就是去掉了他的一塊心病。女兒嫁給多田了,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了,無法改變,只能聽天由命,只要兒子平安,他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立即返回大成殿,孫國棟給兒子開具了通行證,到西廂房,找到多田的印章,又給兒子做了一個日本人的身份證明。他把家里所有的錢都塞給了兒子,覺得還不夠,索性掏出胸前的金殼懷表,按在兒子的手中。

最后,孫國棟囑咐兒子,別忘了給家里寫信,非常時期,信的內(nèi)容不重要,平安就用藍(lán)墨水,艱難就用黑墨水,危險就用紅墨水。逃出去能留學(xué),盡量出國留學(xué),出不去,那就教學(xué),無論世道怎么變,都需要老師,都需要教化育人,無論如何,不入行伍,刀槍無眼。

父親的嘮叨既是舍不得,也是把兒子送出牢籠之后的擔(dān)憂,既然兒子是裝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兒子再忍下去,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至于怎么欺騙哨兵,讓兒子蒙混過關(guān),孫國棟早已成竹在胸。

按照父親的安排,孫春城先隱身在欞星門后,完全和黑夜融為一體。伊蘭狠狠地擰了一把孩子的屁股,孩子驟然大哭起來,聲音凄厲、委屈,嚇飛了棲在文廟古柏上的夜貓子。孫國棟驚慌失措地跑出西廂房,用日語喊著哨兵,快去找多田,孩子病了,正在抽搐。

如果是孫家人有病,哨兵不會著急,多田的兒子病了,那可不得了,兩個哨兵立刻有一個飛奔出去。孫國棟裝成喘得不行,突然間倒在地上,渾身哆嗦個不停,不住地喊,救我,救我。

開始的時候,哨兵還不肯幫助孫國棟,看著縣長抖成了一團(tuán),實在可憐,真的死在他面前,多田怪罪下來,他也難逃干系,反正沒幾步,緊急施救也不妨事。哨兵過來掐人中,捏虎口,俯身忙著做心肺復(fù)蘇時,孫春城已經(jīng)躡手躡腳從欞星門躥到了正門,貼著門口轉(zhuǎn)了出去。

看到兒子脫身出去,孫國棟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坐起身,用日本禮儀對哨兵千恩萬謝。

那一夜,多田沒想回家居住,受人之托,盡管萬般不愿意,也要盡到責(zé)任,權(quán)當(dāng)效忠天皇,就在鐘鼓樓上委屈一晚。

他喜歡我行我素的生活,稱自己為實業(yè)浪人,投資興業(yè)是他的本分,他討厭軍隊的紀(jì)律約束。他對戶波拜托他守城很不滿意,他沒有扛槍做軍人的欲望。不過,對于兵法,卻不乏研究,雖說城里守軍不足一個小隊,可他依舊能分派得有條不紊,四座城門、四面八方,都有日軍嚴(yán)防死守。那些從本土到興城居住的日本商民,也被分派到城墻上值夜班,莫說是反滿抗日分子來偷襲,就是一只麻雀飛過來,也逃不過這些眼睛。

多田坦然地端坐在鐘鼓樓上,海軍在葫蘆島港登陸,給他吃了定心丸,區(qū)區(qū)些許遼西頑匪,在龐大的帝國海軍面前,就是蚍蜉撼樹,一觸即潰,不必?fù)?dān)心他們襲擾興城。他心無旁騖,孜孜不倦地在燈下讀書,閱讀美國地質(zhì)學(xué)家的定碳比理論,旁邊還放著古生物學(xué)和古微生物學(xué)的圖書,三類書對比在一起,可以判斷哪個地方能出石油。他準(zhǔn)備在錦西建立支撐戰(zhàn)爭的工業(yè)體系,有色金屬早就被他摸清了,開采與選礦已經(jīng)抓到了手中,唯有石油和石油冶煉還是一片空白。而石油是支撐戰(zhàn)爭的血液,制勝的法寶,是當(dāng)務(wù)之急要解決的問題,他必須為天皇解憂。

正看得入迷,哨兵跑上鐘鼓樓,告訴他孩子病了,伊蘭讓他回家看看。多田看看表,夜已經(jīng)深了,也該睡了,四面八方已經(jīng)安頓妥當(dāng),他可以安心地回家睡覺了。

深夜的文廟,古松和古柏把院落襯托得更加幽深肅穆,孩子的哭聲在這夜深之時,顯得格外地響亮和刺耳。多田折騰了好一會兒,也沒弄明白多田立秋大哭的原因。伊蘭說,會不會是剪斷的臍帶在疼?

別看多田博學(xué)多才,對待嬰兒方面,卻是白癡。好在伊蘭用乳頭哄好了孩子,他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著,是吧,倒頭就睡。

后半夜時,孫國棟敲響了西廂房的窗戶,帶著哭腔對多田說,春城丟了。

多田煩了,你的兒子,你的外孫子,與我何干?他覺得,縣長是不是也在說瘋話?文廟就這么大的地方,門口有崗哨,即使出了文廟,又能怎樣?四門緊閉,古城方圓就那么一公里,長了翅膀能飛出去?天亮再說。

天亮?xí)r,哨兵在多田的允許下,放出了孫縣長,縣府的一名公務(wù)員陪護(hù)孫縣長,滿城回蕩著一個蒼老的聲音:春城——你在哪兒?

守城的日軍也特別配合縣長,四門緊閉,讓孫縣長一街一街地往下找。見到有的人家敞開門,孫縣長可憐見地問,看到我那瘋兒子了嗎?被問到的人家或者搖頭,或者干脆關(guān)上大門,還有人呸了口,罵了句漢奸。還有人指責(zé)他,你家丟了兒子,城門都不開,耽誤了別人多少事兒?

這些責(zé)罵與冷眼,孫國棟都不在乎,他要把假戲真做。

到了午后,城里風(fēng)傳,瘋子掉井里了。全城的人一下子誰都不敢喝水了,生怕喝到晦氣,鬧鬧哄哄地鬧開了城門,到城外挑水吃。

好多天過去了,城里一直都在淘井,一眼接一眼井地淘凈了,沒有淘到尸體,人們才放心地飲用井水。城里的最后一眼井沒有人淘,從前那井淹死過人,人們嫌棄它,井轆轤都爛透了。人們紛紛傳言,說井里的死鬼太孤獨了,缺伴,把瘋子拉進(jìn)去了,快把井蓋上,別讓冤魂跑出來。

孫國棟放心了。

夜比墨還黑,孫春城摸索到城墻下,掀開那塊石頭時,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合上那塊石頭,他在水溝里蜷縮了好一會兒,才安撫住狂跳不止的心。適應(yīng)了這么久,排水溝里還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證明里邊是真正的黑。腳踩泥濘,手在潮濕的洞里向前摸索,直到聞到了一股腐朽的水銹味兒,才看到一方閃爍的星斗。

他知道,馬上就要鉆出水洞,爬進(jìn)護(hù)城河了。

借著星光,涉過護(hù)城河,抓住土崖,用腳踢出窩凹,用力地爬了上去。孫春城像一只逃脫了套索的兔子,一路向東跑去,直至跳進(jìn)了東河,他才停下來喘氣。河灘之下,完全脫離了城上的視野,即使城墻上亮起探照燈,也照不進(jìn)河里。

河水不深,嘩嘩地流淌,雖說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一條亮帶,也能感受得出清澈與干凈。孫春城摸索著,洗掉身上的泥,洗凈身上的臭味,順著河往下游走去。東河匯入的是南河,南河浩浩蕩蕩,能行船走馬。他在錦西縣城冮家屯時,已經(jīng)在女兒河里練就了渡河的本事,這條河,遠(yuǎn)不及女兒河水深流急,他邊蹚邊游,很輕松地過了河。

上了岸,回頭張望過去,古城的黑影越來越小了,他迎著涼爽的風(fēng),自由地飛奔。

天亮?xí)r,孫春城趕到了沙后所,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風(fēng)吹干。鎮(zhèn)上已人來人往,露水集里更是摩肩接踵,他找到一家理發(fā)店剃頭刮須,英俊的模樣重新回到他的臉上,隨后,他又到一家成衣店,從上到下全都換上了一套洋裝,照鏡子的時候,他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了。

取出父親用油紙包好的各種證件,帶好身上揣著的盤纏,孫春城把舊衣服送給了街頭的一個乞丐,搭上貿(mào)易貨棧趕往關(guān)里的大馬車,一路向西南奔馳而去。

一個月之后,孫國棟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以北平愛國學(xué)生的口吻,用藍(lán)墨水寫成的。盡管工整的小楷看不出是誰的筆跡,可他一下子就辨認(rèn)出來了,那筆鋒是自己教給兒子的,他怎能認(rèn)不出?信的內(nèi)容把孫國棟罵得個狗血噴頭,雖然惡毒,卻都是從報紙上抄的。兒子知道,父親收到的信,日本人會逐行審查,他用特殊的方式向父親報平安。

孫國棟躺在被窩里還摸著那封信,仿佛兒子回到了小時候,熨帖地趴在他胸口??粗鴮O國棟滿臉是淚,夫人不解地問,你是怎么了?

他答,你該回娘家了。

夫人更是不解,父母雙亡,她哪兒還有娘家。

孫國棟說,年輕時,媽是娘家,老了,兒是娘家,春城沒死,也沒瘋。

夫人驚愕地張大嘴,隨后,淚如雨下,她突然明白了,丈夫所說的娘家,其實就是祖國。

半年之后,夫人也失蹤了,古城里的人都說,她想兒子想得也跳了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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