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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香爐山
  • 周建新
  • 5字
  • 2022-08-12 15:44:36

第二章 霍亂

5

錦州鬧起了霍亂,來勢洶洶,街頭上秋陽熾熱,樹葉打蔫,人流稀薄。不時地有人在走著走著,便蹲下來,靠著墻根捂肚子,聲音嘶啞地喊著疼,沒多久就躺在地上,痛苦得翻身打滾,來不及解下褲帶,排泄之物稀水般噴射而出,熱臭之味順著臟褲子,滿天彌散。隨即,倒下的人便冷汗如雨,四肢冰涼,轉筋抽搐過后,身體直挺挺地展開,便氣絕而亡了。

這種被人稱為絞腸痧的傳染病,發病急得猝不及防,早晨還好好的呢,興沖沖地出來走親訪友趕集上店,半路上突然躥了幾泡稀屎,腸子便如同刀絞,疼得個哭爹喊娘,沒等親人找來,人就死了。大街上時常扔著幾個路倒,蒼蠅聞到臭味,鋪天蓋地而來,飛出了“嗡嗡”的喪歌。人們躲開這些街巷,遠遠地繞道而行。

陳小嫻原本安靜得天塌下來都面不改色,現在也顯現了惶恐,院落被她沖洗得干干凈凈,還不放心,撒上了一層生石灰。她在院里事先挖出若干個深坑,只要屋里有了換藥的繃帶紗布、刷鍋洗碗的臟水,還有其他臟物,就馬不停蹄地扔進深坑,須臾不停地深埋下去,還要用腳踩實,恐怕招來蒼蠅蚊蟲。

現在,她見到蒼蠅,比見到日本兵追上門來還恐懼,滿院追打,生怕落下來,把霍亂病毒沾染到院里。

好不容易救回了張天一的命,可始料不及的霍亂卻在錦州愈演愈烈,陳小嫻真的害怕,張天一沒有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下,卻窩囊地染上霍亂,錦西抗日大旗,缺不得他來扛,九師的命運走向,少不得他謀劃,必須盡早地離開瘟疫肆虐的疫區,趕回香爐山。

等不及張天一養好傷,陳小嫻將一輛馬車罩上紗窗,變成馬拉轎車,將張天一背進車里,讓他側躺著。駕轅的馬,只好委屈了烏騅馬,把戰馬當成了駑馬使。他們趕著馬車,向錦州城外走去。

隔著紗窗,張天一看到,錦州醫院被日本人征用了,門口士兵站崗,劃出了三十米的警戒線,誰敢靠近,就地正法。很明顯,他們害怕霍亂染給傷兵,拒絕平民入院治病。

街頭各個診所人滿為患,藿香正氣散早已賣罄,錦州古塔旁的廣濟寺門前,施粥般支起了大鍋,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花椒葉、蘆葦根、蒼耳子等,供人們用大碗舀著喝,預防正在流行的溫熱型霍亂。廟里的和尚們正在給亡靈們念經,超度他們去極樂世界。離開廣濟寺,每條胡同里都有悲天蹌地的哭聲,每個街巷都響著出殯的嗩吶。

戰爭與瘟疫正在摧殘著這片土地。

馬車走到西城門時,張天一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的一幕,與瘟疫肆虐、人心恐慌相反,日本士兵卻異常興奮,一百多名士兵站在城門上,揮舞著軍旗,舉著步槍,高唱日本國歌:我皇御統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代,直到小石變巨巖,直到巨巖長青苔……

唱完日本歌,他們沖天鳴槍,慶祝錦州“剿匪”之戰大獲成功,山呼天皇陛下萬歲。一番狂歡之后,他們推出了杜清和杜三禿子,讓這個“改造成功”的土匪現身說法。

見到仇人,張天一格外眼紅,恨不得操起槍,一槍擊斃了他,可車里沒槍,身上只有改變了張天一身份的通行證。他們是秘密來到錦州的,必須隱瞞住身份,陳小嫻將這一切安排得停停當當,遇到盤查,也能順利過關。

杜三禿子大字不識幾個,最大的優點就是殺人時不懂得害怕,讓他站在城門樓上說話,準會驢唇不對馬嘴,會把日本人氣翻背。可日本人懂得取長補短,從土匪中找個識文斷字、能說會道的人給杜三禿子當幫手。那個人叫馬蘭亭,寫一手好字,更能口吐蓮花。

馬蘭亭替杜三禿子舉起了喇叭,先歌頌了一番大日本帝國是禮儀之邦,又歌頌起了“東亞共榮”,日滿兩國同根同源同一祖先,大日本帝國為建設幸福美滿的新滿洲竭盡全力。隨后,馬蘭亭又開始污蔑義勇軍,稱滿洲匪患是罪惡之源,是文明的敵人,錦州的霍亂之疫,就是遼西匪幫從骯臟的鄉下帶到錦州的,企圖用瘟疫把錦州軍民全部瘟死,達到不戰而勝的目的。匪患猛于虎,比瘟疫還可怕,大日本帝國是寬厚和仁慈的,滿街撒石灰,戶戶燒霉物,派出軍醫,竭力搶救被感染的人。大家都知道,杜清和隊長,為匪多載,因為被“匪首”亮山蒙蔽,殺害過皇軍,可大日本帝國寬宏大量,不計較這些,只要迷途知返,改過自新,都會大加獎賞。這次杜隊長也身染霍亂,是日本軍醫官春島芳子奮不顧身,救回了他的命,也給了他效忠天皇、建設新滿洲的機會。記住我的話,誰家有染上瘟疫的,馬上送到春島芳子的醫院,你就會懂得什么是仁愛、什么是再造之恩。

聽了這番刁買人心的話,張天一氣得火往上撞,傷口都掙出了血,陳小嫻捂著張天一的嘴,低聲說,別急別急,回到香爐山,用槍桿子說話。

西城門下,聚集著好幾百人,聽馬蘭亭的大喇叭,有人是被趕來聽的,也有人是湊熱鬧聽的,聽說日本的軍醫能治好絞腸痧,轟地散了,趕快回家抬病人。

杜三禿子實在忍不住,還是搶過了大喇叭,說了兩句,爹親娘親沒有天皇親,河深海深沒有皇軍的恩情深,大家伙兒跟著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娶俊妞。

城門下哄堂大笑。

人群散了,陳小嫻牽著馬車,從容地走向西城門,拿出了特別通行證,謊稱車里是霍亂病人,到城外找高人,死馬當成活馬醫。守門的日本兵和偽滿警察生怕被傳染上,也沒掀開紗窗往里看,揮手就放行了。

出了城門,烏騅馬方顯千里馬的本色,如出籠的鳥兒,涉過小凌河,跨過老青山,朝著香爐山的方向,一路向西飛奔。張天一不停地安撫他的馬,讓馬兒慢些跑,已經顛疼了他的傷口。

過晌時,遠遠地看到了香爐山。

這座突兀而出的山,如一只鷹頭般探向平緩之地,本來山勢雄險,山頂又雞冠般凸起于四面懸崖峭壁,險上加險了。從山腳到山頂,除了沿著山崖鑿出的臺階拾級而上,別無他路。山的背后延伸進了熱東丘陵的群山之中,直至五十里外同樣險峻的清風嶺。那里活躍著沒人敢惹的王老鑿家族,王老鑿與父親張恩遠是結拜弟兄,年初時,帶著整個家族,扛著糧食和豬肉,幫助父親打古賀。清風嶺和香爐山正好背靠背,可以互為倚靠,相互支撐,共同抵御來犯之敵。

這也是張天一選擇香爐山做根據地的原因。

陳小嫻牽著烏騅馬來到山腳下時,山門的守衛高興得鞋都跑丟了,顧不上石階硌傷了腳,忙向山上報喜。香爐山頓時歡騰起來,參謀長大難不死,九師就有希望了,打日本也有了主心骨。他們登著天梯,爬到山頂向蒼天報喜,一字形的山頂上,鋪滿了爆竹,霎時間,炸出一片青色煙云,山頂上真的像點起了香爐。

接張天一上山的,是陌生人,戴著圓眼鏡,扛著一副擔架。香爐山來了生人,這讓張天一很警惕,日本人無孔不入,若是奸細,可就壞了大事。

陌生人看出了張天一的擔憂,忙介紹自己,姓鄭名心齋,中共滿洲省委軍事委員,受劉瀾波委派,加入遼西抗日義勇軍第九師。說著,他拿出了劉瀾波寫給張天一的信,還一遍接一遍地重復他們之間說過的那些推心置腹的話。

信是真的,劉瀾波把蘇維埃的話抄寫給過張天一,字體他認識,還有兩個人的悄悄話,沒有第三者知道,肯定是劉瀾波親口所授。盡管如此,張天一還要用軍棍教訓部下的三個營長,不能把任何可疑的人放進山上,你們如此大意,腦袋丟了都不知道,還喊個屁保家衛國。

三個營長都是跟隨陳小嫻父親多年的老把頭,和陳家都是生死相依的感情,留下來參加義勇軍,就是保護少東家。他們挨打,陳小嫻也心疼,可他們確實該打,香爐山是他們最后的底牌,真的混進奸細,那可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

三個營長收留了鄭心齋,可他卻沒給三個營長說情,軍隊就要靠紀律約束的,立下規矩,就要遵守,即使規矩不盡合理,也要慢慢地改。

打完了三個營長,該給鄭心齋下馬威了,錦州戰役流產,收復遼沈破滅,劉瀾波杳無音信。世事難料,老帥的鐵桿兄弟張景惠都能降日,奸佞當道,誰能保證誰不出賣祖宗?張天一下令,將鄭心齋吊在山頂,不給吃喝,吊死拉倒。

剛剛挨了打的三個營長,同時跪下,反倒替鄭心齋說情。直至此時,張天一才知道,自己被炸暈之后,發生了什么。鄭心齋趕著馬車,拉著一車彈藥,前來投奔九師,正趕上在塔山打阻擊戰,陣地被日軍坦克突破時,一輛坦克追逐著他們一路碾軋,履帶加機槍掃射,眼見得一個個地被打成篩子,軋成肉餅,血肉之軀填滿了壕溝。鄭心齋抱著炸藥包,鉆到坦克肚子底,炸斷了坦克的履帶,還趁機打死了坦克上的機槍射手,他們才得以有序地退出戰場,還用補充的彈藥掩護了亮山和鄭天狗撤退。咱們一百多人能夠再聚香爐山,是鄭心齋拿命換回來的,這么對待人家,公平嗎?

山上的兄弟們一齊喊起來,不公平。

才來幾天,就把兄弟的心都俘虜了,張天一不得不佩服這個遠來的和尚。

陳小嫻感動了,三個當過把頭的營長,閱人無數,從冰雪覆蓋,到秋收在望,三個營長大大小小打了十幾場仗,見過生死,飽經磨難,不至于認不出真假人,再狡猾的奸細也不能舍生忘死地來交投名狀,英雄莫問出處,只要同心抗日。

她悄悄地勸說張天一,你不是一直懷念肇參謀嗎,你不是一直在找能和你一起謀劃軍事的人才嗎?老天送給你一個,別錯過了。

苦肉計再苦,頂多砍掉個胳膊,沒人拎著血腦袋,九死一生地往坦克底下鉆,況且還有知近人引薦。就這樣,鄭心齋順理成章地成了九師的軍事委員,大家叫他鄭委員。鄭心齋說了幾次,蘇維埃里把他這樣的人叫政委,于是,大家省略了“員”,就這么叫了下去,直至誤解成他的名字叫鄭委。

香爐山上的雞冠崖下,朝陽的那一面,一溜草房子依崖而建,里面盤了火炕,清一色的黃棉被在上面整齊地疊放。沒有張天一和陳小嫻的這些天,能把過冬的準備安排得如此有條不紊,除了讀過黃埔的鄭心齋,誰有這個本事?

張天一承認,黃埔生就是比東北講武堂的厲害。

現在,草房子里空無一人,這些鑿巖出身的戰士,重新操起老本行,利用原有的山洞,繼續鑿巖開洞,建起了更為復雜的地下防御工事。工事里有居住間,有水井,有儲糧庫。

這是張天一原有的計劃,趕跑了杜三禿子之后,一直沒斷了施工,在土匪原有地洞的基礎上,繼續挖掘防備體系,應對日軍的狂轟濫炸,遇到不測時,也給弟兄們多留幾條逃跑的通道。沒想到,他還沒回山上,鄭心齋就把活兒接續下去了,細化的圖紙,比他設想的還要周全,不僅能防止日軍的空襲、偷襲、毒氣彈和煙火的襲擊,還增設了暗藏的槍眼,有瞭望口,更有廚房、廁所和醫療設施,除非日軍拿出能讓天崩地裂的武器,否則,隱藏地下堅守不出,一年半載沒問題。

一股暖流涌遍他全身,終于又找到知音了。

養傷的屋子,張天一選在了杜三禿子住過的地方,整座山上,只有這一幢不是草房子,和山下大戶人家的石木結構的房子沒啥區別,還有玻璃窗,敞亮。陳小嫻下到巖洞,給大家鼓勁兒去了,屋里只留下鄭心齋護理張天一。一路顛簸,縫合的刀口又滲出血來,鄭心齋拿過一個小木箱子,給張天一換藥。

張天一問,你一個摸槍打仗的大老爺們兒,也會這個?

鄭心齋說,祖傳四代為醫,本人從小碾藥,記不住藥名,說不清藥性,沒少讓爺爺打屁股,包治百病不敢說,望聞問切尋常小病,手到擒來。

張天一說,為啥不讀救人的醫科,反倒讀起了殺人的軍事?

鄭心齋反問道,醫只能醫身體之疾,國家之疾,民眾之愚,誰來救治?喚醒工農千百萬,同心干,打跑日本鬼子,砸爛舊世界,建立蘇維埃,才是挽救中華民族的根本。

張天一似乎懂了,卻又陷到糊涂中,既點頭又搖頭。換藥的時候,他的下身被剝光,私處也暴露了出來,反正都是大男人,他不在乎。

鄭心齋看著繃帶,夸獎了一句,你媳婦真不簡單,包扎得挺專業,跑了這么遠還沒散落,若是感染了,可就麻煩了。

張天一臉紅了,沒有回話,想起了陳小嫻給他換藥時的情景。第一次換藥時,他的身體還沒擺脫麻藥,只是羞怯,沒啥反應。第二次換藥時,麻藥的勁兒早過了,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他不感覺特別疼痛的原因是陳小嫻,她溫暖而又溫柔的手碰到了他的私處,讓他徹底失去控制能力,瞬間蓬勃而起,身體的欲望昭然若揭。

陳小嫻似乎是視而不見,依然如故地換藥,張天一的臉雖然羞得無地自容,身子卻不給他做主,蛇一般扭動著。陳小嫻只好說了句,別動。他身子不動了,陽剛之氣仍然像噴薄的日出,想按都按捺不住。他伸手扳住陳小嫻的腰,弄得她只好再次重申,別動。

等到包扎完傷口,張天一再也承受不住,一把將陳小嫻攬在胸前。陳小嫻溫順而又小心地伏在張天一的身上,漲紅著臉,輕聲細語地說,現在不行,等你傷好了,由你的意。

說著,陳小嫻親了下張天一的額頭,扯過被單,蓋住了他的身體。

現在,鄭心齋直截了當叫陳小嫻是他妻子,他一時語塞,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心里惦記的永遠是伊蘭,可伊蘭嫁給了日本人多田,婚禮的盛狀都上了報紙,他也親眼看到過多田扶著懷孕的伊蘭,親密無間地走著。幾天前,他在興城古城的上空放出了荷葉風箏,深情地呼喚伊蘭,沒有得到絲毫反應,他的心也如斷了線的風箏,失落、失望,失去了繼續尋找的信心,心理的平衡點,不由自主地傾倒向了陳小嫻。

幾個月來,和陳小嫻并肩戰斗、生死與共的耳鬢廝磨中,張天一才發現陳小嫻有那么多難以想象的優點,她把所有的優點都深藏在心中,哪怕到了最需要時,也是一聲不吭,卻能滴水不漏地運用出來。如果非要對比,他覺得伊蘭像朵荷花,嬌艷而又賞心悅目,而陳小嫻就是一粒成熟的果實,而且花生一般埋在土里,還嚴實地包裹著一層硬殼。

與日軍的戰斗將越來越殘酷,真正的堅強是來自內心,張天一越來越感到,陳小嫻是他不可或缺的依賴。

包扎好張天一的傷口,鄭心齋便不再繼續陪他,去山中尋些草藥,山下的瘟疫如此猖獗,他必須把該準備的藥都備好。歷經三個季節的戰斗,陣亡、叛逃、脫離的人越來越多,能留下來的都是好樣的。此時,凝聚人心更加重要,決不能讓霍亂蔓延到香爐山。

人都走了,張天一孤獨地躺著,他的眼睛向四周張望著,屋子挺寬綽,遮擋視野的只有一根柱子。柱子和房梁檁木相比,明顯不是一個顏色,而且柱子的本身,上下也不是一個顏色。上面和梁木顏色基本相同,都是白碴略黃,越往下來,柱子的顏色越深,三尺以下變成了古銅色,而且是光溜溜的,能照人。

毫無疑問,這根柱子不知綁過多少人,浸過多少血,磨破了多少人的脊背,嵌進了多少冤魂,其中就有自己的姥爺。杜三禿子綁票上山的人,都捆在這根柱子上,吸干了方圓幾十里平常百姓家的血汗。張天一憎恨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居然相信只要能扛起抗日的大旗,即使過去草菅人命過,他也能原諒。結果,把杜三禿子拉進抗日隊伍,卻斷送了自己的父親。

占據杜三禿子的老巢,就是向日偽和漢奸們表明,他要血戰到底。

錦州城的霍亂正在向外蔓延,人走蒼蠅飛,都會助長瘟疫的擴散。香爐山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山,每一位弟兄都是抗擊日寇的好漢,不能有絲毫損傷,必須提前做好預防。山里鑿洞,潮濕陰暗,預防的主要是寒濕型霍亂。鄭心齋把一只大甕變成了大藥壺,灌足了水之后,將紫蘇葉、藿香、白芷、桔梗、半夏、陳皮、厚樸、茯苓、甘草等按照藿香正氣散的配比,放入甕中熬,每人喝上一大碗之后,讓大家按照班的建制,分頭下山挑煤炭,挑石灰石,繼續采購糧食、大豆、咸鹽,備足各種物品,準備與世隔絕地應對霍亂。

陳小嫻從容地拿出大洋,吩咐大家,不許擾民,公平買賣,要打出義勇軍的旗號,叫響九師的口碑,別一報香爐山,就讓人認為是土匪窩子。

張天一貓著腰,捂著肚子,坐在了山寨門口。到底是身強體壯,傷口愈合得很快,他在屋里坐不住,忍痛下山,向著出山的每個頭頭宣布紀律,誰敢欺男霸女,搶奪財物,只許腦袋上山,身子給丟在山門之外。每過去一個人,他都會用小木棍敲打一下這個人的腦袋,力量不大,卻是警醒,別胡鬧,把吃飯的家伙什弄丟了。

下山的這些兄弟,沒人壞掉九師的鐵規矩,鄉里鄉親的人們反倒夸獎他們,和張大帥帶出的兵一樣,處起來讓老百姓舒坦。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慌里慌張地跑了回來,有人向他們報信,杜三禿子的“討伐隊”從錦州追過來了,領著好幾百個日本兵呢。

反撲得真快呀,張天一立刻下令,所有的人立刻返回山上,三個營分頭下入洞中,藏好洞口,各就各位,隨時殲滅敢登香爐山之敵。百姓們報的信兒和派出的偵察結果完全一致,杜三禿子氣勢洶洶地來了,后面跟隨的日本兵,牽著騾馬,馱著好幾十門迫擊炮,是一個完整的聯隊建制。

看到如此規整的日軍,根本不是留守部隊,張天一心里“咯噔”一下子,不是怕日軍攻山,毫無疑問,關東軍第八師團主力回到了錦州,證明馬占山在黑龍江的抵抗失敗了,日軍得手后,有精力返回錦州,也有能力覬覦熱河了。

關東軍第八師團乘坐火車返回錦州那天,杜三禿子過年一樣高興。遼西義勇軍強勢攻打交通大學時,第八師團指揮部留守的日軍少得可憐,他覺得這下可完了,亮山抓住他,非點天燈不可,所以,拼命地抵抗。

日本海軍陸戰隊增援進錦州,義勇軍撤退之后,他才把跳出嗓子眼的心按了回去。日軍表彰他的軍功,又給了他幾根金條。

加上出賣張恩遠換來的一兩骨頭一兩金,杜三禿子積攢的金子,自己都背不動了,他最早的計劃是揣著黃金,逃向遠方,從此隱姓埋名,舒舒服服地過一生。春島芳子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去糾纏春島芳子的時候,春島芳子及時地喚來一個日本藝伎,替代自己,讓藝伎施展出全部技藝,把杜三禿子伺候得欲仙欲死。

痛快過后,春島芳子對杜三禿子說,人生的最后一次值了吧,張作霖是人間梟雄,你一千個杜三禿子也抵不上一個張大帥,我們讓他半夜死,照樣活不過天明,你的那些金銀財寶都是身外物,遼西的各路抗日分子,個個都想讓你死,你想活得舒服,拿出那些身外之物,招兵買馬吧,將你的敵人一個接一個地滅掉。

杜三禿子眼睛直了,他從沒有想過,揣在自己懷里的金子,也能長出欲飛的翅膀。尤其是杜三禿子身染霍亂,春島芳子讓他起死回生之后,他再也不敢心里長草,反正孫猴子再能蹦跶,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索性就不跳了,既然日本人救回他一條命,便視他們為再生父母,死心塌地跟了日本人,發誓不剿滅遼西諸路反滿抗日分子,決不收兵。

杜三禿子選擇的第一進攻目標,就是香爐山,盡管他去了錦州,投靠了日本人,沒斷了對老巢的念想,嘴上不說,心里卻也怪罪日本人,非要把他的隊伍全拉走,斷了他當土匪的根兒。現在可好,成了義勇軍反滿抗日的基地。他知道,最恨自己的就是張天一,只有消滅了張天一,他夜里睡覺就不用睜著眼睛了。因此,他不斷地向日本人鼓吹,這樣的戰略要地不攻下來,早晚是個大禍害。

現在,香爐山就在眼前,杜三禿子的助手馬蘭亭,突然不走了,望著寂靜的山,吟出兩句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不是吉祥之兆。

杜三禿子乜斜了一眼馬蘭亭,老子在這兒苦心經營了幾十年,哪兒有鳥窩哪兒有兔子洞都休想瞞過我,別說人藏在哪里,就連老鼠藏在哪兒都知道,閉上你的烏鴉嘴。他轉身跑到日軍指揮官那里,用手向香爐山上指指點點。沒多久,一溜迫擊炮擺好了,按照杜三禿子指示的方向,向著山上齊轟過去。

望遠鏡中,那一溜草房子燃起了大火,燒得整個山頂濃煙籠罩。

炮轟過后,杜三禿子開始督促部下進入山門,沿著峭壁上彎彎曲曲的石階,小心翼翼地向山上爬去。出乎意料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臺階,居然沒人據守。杜三禿子正在詫異,難道說張天一的人馬被炮彈嚇破了膽,全跑了?他懷著僥幸的心理,等待著不費一槍一彈奪回香爐山。

突然間,槍響了,槍聲不密,也不知道子彈從哪里飛出來的,準得一槍一個,中彈的部位都是腦袋,眨眼間杜三禿子手下十幾個人全掉下了山崖,連個囫圇尸首都找不到。杜三禿子納悶了,還有比他更熟悉香爐山的嗎?人藏在哪兒打槍,他怎么一點都察覺不到呢?

香爐山的險峻,不亞于華山,攻上山去,只有這一條通道,大清和民國兩朝的官兵都不能剿滅他,就因為無法突破這唯一的山道。從前這里是杜三禿子占山為王的資本,現在反倒轉成了張天一的天然屏障。雖然他們有迫擊炮,有輕重機槍,也有飛機的支援,可以準確地擊中一夫當關的位置,可這“一夫”到底在哪兒,杜三禿子蒙了,鬼打墻一般,在自己家門口轉了向,找不到攻擊的目標。

杜三禿子的“討伐隊”也好,作戰能力超凡的日軍也罷,對于怎樣攻山,無計可施,只要敢登上臺階,就是登進了鬼門關。進攻香爐山的計劃就這樣擱淺了。

到底是馬蘭亭的主意多,蒙古大軍打歐洲時,把黑死病的尸體投入城中,獲得了大勝,現在正是霍亂的暴發期,杜三禿子得過了,有了免疫力,干脆拉上幾十具霍亂病人的尸體,堆在山門前,只要香爐山的人染上霍亂,又下不了山醫治,人就死絕了,這場仗不用打。

霍亂病人的尸體到處都有,別人都躲得遠遠的,杜三禿子掩著口鼻,忍著奇臭,趕著一輛牛車,一具接一具地把街頭丟棄的尸體搬到車上,甚至不惜挖墳掘墓,把得了霍亂剛死去的人刨出來。

杜三禿子用他的行動證明對天皇忠貞不貳。

老黃牛拉著一車的尸體,趕到香爐山下時,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里不斷地流出淚水,打濕了牛臉上的黃毛。等到杜三禿子讓車停下,它突然雙膝跪倒,沉重的腦袋重重地向地上磕了三次,隨后,屁股后邊噴泉般射出一泡稀屎,便一頭栽倒在地,永遠也爬不起來了。

香爐山的人從射擊孔和觀察孔里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他們都流出淚,一頭牲口都比杜三禿子強,還懂得磕頭謝罪呢。

尸體拉過來時,日軍就開始后退,一退十幾里,盡管他們接種了霍亂疫苗,也不能確保每個人都能獲得免疫,更何況尸腐的臭味實在難聞。撤走時,日軍讓十幾個防化兵穿上帶著防毒面具的笨重衣服,監督杜三禿子的“討伐隊”。

從表面上看,日軍已經走遠了,他們是掛著仁義之師的招牌,替天行道,來香爐山“剿匪”,還一方百姓平安,怎能干到處傳播霍亂的這種損事兒?一旦霍亂在這一帶橫行,那也是杜三禿子匪性不改,與皇軍無關。

四面八方的蒼蠅尋味而來,鋪天蓋地,天上的太陽都被遮成了麻子臉。杜三禿子“討伐隊”里的人嚇得腿都哆嗦了,日本人沒有多余的疫苗給他們打,早晨染上,晚上就得死,誰不害怕?

這么多尸體堵在山門,霍亂大暴發是遲早的事,日軍大隊人馬突然更改方向,丟下香爐山,轉向正南,疾速行軍,直撲冮家屯,突襲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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