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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香爐山
  • 周建新
  • 7493字
  • 2022-08-12 15:44:35

3

張天一坐在燈塔山上,舉起望遠鏡,眺望大海。

燈塔山高高地聳立在葫蘆島港,山頂上的燈塔晝夜不息地閃爍,對遙遠的大海發出生生不息的呼喚,無論少帥的艦隊有多遠,只要想家了,哪怕看不到陸地,也能看到山頂上閃爍的航標燈。

其實,憑著張天一異乎尋常的眼睛,不用望遠鏡,也能看見讓他望眼欲穿的東北軍的軍艦。即使海平線上的船只比螞蟻還小,也逃不出他的視野,可他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期盼著望遠鏡帶給他奇跡。

他多么渴望,遙遠的海平線上,少帥乘坐他的炮艦,和越升越高的太陽一道,昂首挺胸地露出來,大張旗鼓地駛進葫蘆島軍港,宣示東北軍真正地回到了東北,宣示少帥依然是東北的主人。

遼沈大地上,各路義勇軍正在和日軍苦戰,沈陽打得幾進幾出,錦州圍成了鐵桶,遼東、遼西還有遼南,把日軍都逼進了縣城,民眾的反抗如同汪洋大海,日軍只能龜縮在孤島中。千千萬萬個手持土槍土炮的民眾,甚至手持鐵鍬鋤頭的莊稼漢,把命都豁出去了,不惜白發人送黑發人,圖的是啥?不就是圖個少帥率軍回家,收拾舊山河,和老帥一樣,讓東北人過上好日子嗎?少帥就是東北人的魂兒,你一去不回,那不是眼瞅著家鄉父老丟魂嗎?

張天一的眼睛盼得比大海還藍,可是除了幾只扯篷的漁船駛進他的視野,看不到一艘冒煙的軍艦。眼下,正是大戰的節骨眼兒上,少帥統兵回歸,那就是風卷殘云,會成為壓垮日軍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帥率海軍歸來,是這場遼沈大戰的關鍵節點,就像圍棋里的生死劫,誰占了先手,誰就是贏家。這是他和朱霽青早就謀劃好了的,校長曹鳳儀冒著生命危險,遠赴北平,就是討少帥一個態度。天賜良機呀,日本海軍去了上海,關東軍的主力增援去了黑龍江,戰線拉得這么長,義勇軍都有能力趁機壯大,更甭說是少帥的正規軍了。

記得曹校長回來時,激動得手舞足蹈,講述少帥看著作戰方案時,連連叫絕,擊拳拍掌,信誓旦旦,打回老家。按照作戰方案,約定的登陸葫蘆島日子已經到了,張天一把眼睛都望酸了,大海依然藍得發紫,遙遠的天際間,找不到一絲軍艦拉出的黑煙。

這是國家大事,是他們和少帥約好了的戰略決策,千千萬萬的血肉之軀正在奮不顧身地苦戰,這不是游戲,也不是演習,更不是兒戲。此時,少帥若是言而無信,那可真是天塌地陷,血流成河呀。

張天一放下望遠鏡,俯視下去,軍港里一道道船塢,空空如也,一群海鷗在寂寞地飛翔,拍上碼頭的浪花,是那樣蒼白。同樣空蕩蕩還有八號樓,本是一幢恢宏的大樓,在山頂上看,是那樣渺小。

攆走日軍時,樓里暗藏著無數的炸彈,倘若日軍搶占了港口,八號樓就是他們的墳場。若是少帥回來,這里就是彈藥儲藏庫,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除炸彈,運上戰場。

張天一正瞅著八號樓,看到一頭黑色的毛驢“嘚嘚”地跑過來,步幅不大,速度卻不慢。騎毛驢的是個半壯小子,徑直奔向八號樓。幸好張天一在那里留了幾個衛兵,日夜看守,怕的就是有人擅闖八號樓,誤碰爆炸機關,丟了性命。

半壯小子和衛兵爭執了一會兒,沒多久,就有衛兵扯著嗓子喊,參謀長。

坐在山頂上的張天一無奈地搖搖頭,不管他付出多少辛苦,只要不進軍營,訓練個一年半載的,衛兵就改不掉鄉民的習性,遇事就亂喊亂叫,也不會打個旗語,或者跑到山頂喊聲報告。他抬起屁股,拍了拍燈塔,仿佛在說,老伙計,盯緊點兒,便跑下山去。

半壯小子捏著一個漆黑的信封,總是重復一句話,有人催我給張天一送信,還能賞給我一塊大洋。每次重復,他都強化那個“催”字。

張天一追問了句,你從哪兒來?

半壯小子答,興城。

看著一個字都沒有的黑信封,張天一立刻明白了,掏出一塊大洋,給了送信人。半壯小子吹了口大洋,放在耳旁聽聽,聽到了嗡嗡作響的聲音,欣喜地騎上毛驢,拍了下驢屁股,一轉身就跑出了老遠。張天一目送著半壯小子,心里贊賞著,真是頭好毛驢。今后的日子,流動作戰會越來越多,養個毛驢隊馱物資,比養戰馬省草料,挺劃算。

用不著拆信,張天一就知道,這封信是跑出連山,躲在興城,給日本人當警察局長的舅舅寫給他的,信封的顏色和半壯小子重重吐出的“催”字,明確無誤地告訴了他,寫信人就是崔黑子。

不知為什么,張天一扯信封時,撕裂的聲音那樣刺耳,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展開信,里面只有一行字:10日,四艘軍艦登陸葫蘆島,速撤。他的腦袋嗡的一下,漲得老大,毫無疑問,四艘軍艦,決無可能屬于少帥,肯定是日本海軍趕了回來,吩咐固守興城的日軍聯合作戰,重新奪取錦西,接通遼西走廊。舅舅得到消息,擔心他的安危,才冒著風險給他報信。精明的舅舅無落款,無署名,字是仿宋體,雇的是孩子送信,即使信被日本人截獲,也與他無關。

畢竟血濃于水,當了漢奸的舅舅,還沒完全淪落成冷血動物。可是,張天一的血卻冷了,少帥的爽約,給他兜頭潑了盆涼水,把他從三伏推到三九。他讓所有的人都離開,去找陳小嫻,自己鉆進了八號樓,面對墻壁,號啕大哭。空蕩蕩的大樓里,到處彌漫著張天一悲壯的哭聲。

少帥是他們的主心骨,也是家國的象征,只要少帥想回家,東北的魂就沒丟。從前,即使一次次對少帥失望,還能燃起希望,這一次,是徹底絕望了。日本軍艦重回葫蘆島,少帥回家的大門就被關閉了,抗日義勇軍成了沒有祖國的軍隊,他的心空落得像斷了線的風箏。

陳小嫻趕到八號樓,張天一將一切和盤托出,問道,怎么辦?陳小嫻淡淡地一笑,既然有人喊出后羿萬歲了,那就把少帥當成少兒,徹底丟棄他,把自己塑成軍魂。

一句話說到了心坎上,張天一終于露出了笑容,盯著陳小嫻,沒想到這么安靜的女孩,內心比他這個大男人還要強大。

遼西會戰如火如荼,少帥缺席,沒有動搖他們的決心,國民政府解散了“救國會”,也不能阻止他們護國的決心,出了個“滿洲國”的皇帝,更不可能讓他們妥協,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個傀儡。國破山河在,熱血護家園,義勇義勇,就是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數十萬熱血漢子,高唱義勇軍軍歌,冒著敵人的飛機大炮,前進。

亮山掃清了義縣外圍之敵,朱霽青率部將日軍逼進狹小的縣城,鐵桶般圍住,讓他們失去了增援錦州的能力。遼西抗日義勇軍總司令宋九齡調兵遣將,各部主力齊聚錦州,準備包圍東北交通大學,一舉消滅盤踞在那里的關東軍第八師團司令部,粉碎日軍侵占熱河的圖謀。

黑山的老梯子,海城的老北風,遼東的鄧鐵梅、唐聚五,沈陽的耿繼周,他們各自為政,不讓主攻錦州的遼西義勇軍有后顧之憂,一口吞掉關東軍第八師團的指揮部,掀掉這個賊窩,讓他們的主力回不了錦州,直接滾回日本。

亮山率領九師原本是增援錦州,聞聽張天一和鄭天狗沒有打下興城,著急了,這根釘子不拔掉,早晚會起膿瘡,何況他與戶波打出仇來了,沒像殲滅古賀那樣殲滅戶波,始終是他的遺憾。他率部反身轉向連山,向張天一靠攏。此時,鄭天狗也快速地平息了叛亂,與亮山一起向葫蘆島港會合。

宋司令對張天一的情報深信不疑,派傳令兵快馬趕到葫蘆島,命令九師和鄭天狗部阻止日本海軍登陸,為打下錦州爭取時間。傳令兵跑得口干舌燥,一口喝下一壺水,告訴了張天一另一個驚人消息:少帥辭職了。

張天一沒有驚訝,既然心里已經放棄了少帥,有沒有少帥已經無關緊要了。他轉過身,重新登上燈塔山,掐斷通向塔頂的電線,熄滅了閃爍不停的航標燈,不給日本軍艦入港導航。

舉起望遠鏡,張天一極目遠眺,努力地搜尋著。大海里除了幾只漁船扯篷孤行,依然是寂寞一片。忽然,一群海鷗興奮地叫起,一團白云般向大海的深處飛去。海鷗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敏銳幾百倍,喜歡追逐大型輪船,不勞而獲地撿食被螺旋槳打碎的魚蝦。

眼光順著海鷗飛去的方向追過去,張天一忽然發現,一抹黑云筆直地劃出海平線,沒過多久,四艘火柴盒大小的軍艦,浮出海面。盡管沒有航標燈,它們也能徑直奔來。

張天一立刻命令,進入預設陣地,準備戰斗。大家面面相覷,還沒看到日本人的影兒呢,跟誰戰斗?有人學著張天一的樣子,拿望遠鏡往大海的深處看,可是,除了一波推著一波的海浪,啥也看不到。

一刻鐘過后,順著張天一手指的方向,人們終于發現,天海相接之處騰起一道黑煙,沒過多久,拱出了四艘軍艦。望遠鏡里,太陽旗被海風扯平,抖動著鮮紅的圓圈。人們不得不佩服張天一,生著鷹一樣的眼睛。日本海軍就要來了,空氣立刻緊張起來,各路人馬迅速隱藏在工事里。

港口立刻死一般寂靜,太陽懸在高空,孤獨地照著。

按照張天一的部署,必須給日軍造成空港的假象,誘使他們進駐八號樓。日本的軍艦真是快呀,剛剛看到一縷黑煙,艦艏就壓著浪頭飛馳而來,蔚藍的大海里劃出了四道白色的傷痕,擴散開去,久久不肯愈合。機器低沉的轟鳴聲傳來時,軍艦已經成了龐然大物,每艘艦都插著數十面太陽旗,在海風中拼命地搖頭晃腦。

看著日本軍艦徑直駛入葫蘆島港,張天一像被人揪斷心弦一般疼痛,日本軍艦先進得超越了他的認知,不似東北軍的海軍,離不開航標燈。他掐滅航標燈的舉動,那樣地徒勞,顯得格外地幼稚。

消息傳來得太晚了,沒有時間埋炸藥,破壞碼頭。四艘軍艦陸續靠岸,日軍放出一個班的偵察兵下了艦,向岸上搜索前進,沒有發現埋伏,才鉆進了八號樓。沒過多久,爆炸聲從樓里傳來,那隊日軍急忙撤出,改成一個人往樓里摸索,結果還是爆炸,那名日軍的尸首從窗口崩了出來。如此這般三五回,日軍再也不往樓里派兵了,撤回到軍艦上。

張天一相信自己,炸彈隱藏得很隱秘,即使日軍派出排爆專家,也照樣炸死在樓中。你若上岸,八號樓是軍港唯一的住所,若走出港口,四周都是伏兵。他期待著日軍全部住進樓里,就像張網捕鳥,讓他們個個有去無回。

事與愿違,日軍再也不派人下艦了,索性扭轉了艦上的炮口,對準八號樓,發射一枚炮彈。那枚炮彈,爆炸聲驚天動地,港口外三面環繞的山都在顫抖,隨即火焰從坍塌的樓里冒出,接下來,就是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炸聲,張天一藏在樓里的炸彈,紛紛被引爆,沒多久,八號樓就被夷為平地了。

阻擊日軍登陸的隊伍,也有炮,卻是可憐的一門,鄭天狗打興城時壞了,現在修好了,拖到了半山坡,既然日軍艦炮這么厲害,先摧毀它。他們搖低了炮架,瞄準了日艦上的炮位,打出了港口阻擊的第一炮。一切操作都沒問題,拋物線計算得相當準確,炮彈正中艦炮的位置,可惜炮彈太小,才有小孩的枕頭般大小,威力也不夠強大,落在鋼鐵鑄造的艦艇上,只炸癟了一塊護板,炸飛兩個日軍炮手,沒能損壞艦炮。而艦炮的炮彈,粗得像口缸,一個人都抱不動,兩個人借助工具抬著,才能送進炮膛,落下來即使不炸,也能將一個大活人拍成肉泥。

艦炮隨即反擊,瞄準鄭天狗的發炮位置,一發炮彈打過來,阻擊戰中這門唯一的大炮頓時被炸得七零八落,十幾個打炮的兄弟,全部命喪黃泉。好在鄭天狗是靠前指揮,沒被擊中,否則,也會連個指頭都剩不下。

日軍艦炮驟然齊發,凡是懷疑有埋伏的山頭路旁,決不放過,一發炮彈,一個排的士兵就全報銷了,只要挨近爆炸點,藏得再好也沒用,沖擊波會瞬間震裂五臟六腑,眼睜著吐血而亡。沒人想到,艦炮比飛機的炸彈還可怕,日本海軍非比尋常,打古賀,戰戶波,所有的經驗都沒用處了,留在原地,就是等死。

他們見識過炮火,卻未見識過如此威力巨大的艦炮。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斗,日軍不需要與他們見面,更不給他們還手的機會,炮彈魔鬼一般,把他們撕得個支離破碎。更可怕的是,戶波帶著興城守軍,正在包抄他們的后路。

再撐下去,會是全軍覆滅,別無選擇,趁著部隊沒有更大的傷亡,撤退,遠離艦炮的射程。

殘陽如血,遼西走廊錦西通往錦州的各條道路,擁擠著數千撤退大軍,他們抬著傷兵,扛著輜重,一路向東。隊伍還沒從艦炮爆炸的驚恐中走出來,腳步慌亂,神情慌張,好在方向沒錯,也沒丟盔卸甲。

最終九師與鄭天狗部會合在塔山,開始重新集結隊伍。清點一下人數,除了陣亡的幾十個人,有上千人當了逃兵。沒辦法,靠“義”字聚集起來的隊伍,講血性,不講規矩,總擺脫不掉散兵游勇的壞毛病,勝的時候蜂擁而聚,敗的時候四散逃離,離家沒超過一百里,就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了,缺乏毅力,更缺乏鐵的紀律。

還好,主力還在,總歸沒有傷筋動骨,跑的大多是沒有槍的人,槍是義勇軍的命根子,攜槍而逃,抓回來就槍斃。亮山與鄭天狗放心了,隊伍以營團為單位,選擇高地,立刻挖戰壕。按照第二套作戰方案,在這里打阻擊戰。兩個人擊掌為誓,不惜代價,守住塔山。

從塔山到白臺山,只有五六里這么窄的通道,這是遼西走廊另一個咽喉地帶,也是通往錦州的最后屏障,如果擋不住,錦州就危險了。張天一明確地告訴大家,不要害怕,日軍艦炮再厲害,也不能從軍艦上卸下來。他不信數千人馬,擋不住日軍的進攻。

沒有經歷過大凌河阻擊戰的人,不會懂得日軍的攻擊力有多么強,艦炮用不上了,日軍還有迫擊炮、擲彈筒、機關槍,筑牢工事,是第一要務。張天一把自己隊伍安放在塔山的最前沿,右翼是義父亮山,左翼是李樹禎,鄭天狗在后側做預備隊。

借著太陽的余暉,爭分奪秒地挖戰壕,修工事。陳小嫻帶來的礦工,個個都是鑿巖的高手,挖戰壕更是小菜一碟。塔山村里的老百姓看到過兵了,跑得精光,家家戶戶的門板、柜子都被抬出來,用來構筑工事。張天一也不想騷擾百姓,可減少傷亡是頭等大事,顧不得這些莊戶人家的感受了,打贏仗再說。

日軍的跟進速度極快,四輛坦克在前邊開路,步兵藏在后邊。這是事先沒有料到的,軍艦的肚子里還能裝坦克,這個鐵家伙,橫沖直撞,無所顧忌,能輕松地躍過他們的戰壕。阻擊戰又遇到了大麻煩,日軍用上了精銳的海軍陸戰隊,他們剛剛在上海打完大勝仗,士氣正旺,根本沒把他們這群民間武裝放在眼里。

雙方相距四五百米時,坦克傲慢地停下來,旋轉一番頂上的炮口,一發接一發地向塔山陣地發射炮彈。炮火很密集,威力卻遠不及艦炮,張天一趴在工事里,躲過了第一輪轟炸,工事卻矮下去了一大截。搭設工事的木頭著火了,照亮了夜空。好在北風及時挾走了硝煙,沒能阻擋他們的視線。

坦克繼續前行,雙方的距離只有幾十米了,憑借著地形的優勢,還有鄭天狗贈送給他們的手榴彈,張天一率領大家甩向了坦克的后邊,阻止日軍步兵貼著坦克前進。

第一輪進攻被打退了,坦克沒有碾軋戰壕,而是后退了幾十米,僵持在手榴彈甩不到的地方,繼續打炮,掩護后續的步兵跟上坦克。一番激戰過后,張天一的前沿陣地完全暴露了,接下來,日軍炮火更加猛烈,坦克炮、迫擊炮、擲彈筒一股腦地砸過來。

張天一憑借著超凡的夜視能力,瞄著坦克后邊的擲彈筒射手,接二連三地命中目標。坦克上的炮管抓住了他的位置,總是追著他移動,他憑借敏捷的身手,不斷地在戰壕里轉換位置,機靈地躲過。

有那么一刻,張天一突然看到,一輛坦克上的炮口火光一閃,便預感到了不妙,就勢一滾。這一次,他沒能躲過去,炮彈在他不遠處爆炸,他只是感覺身體被氣浪掀了出去,飄浮在空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張天一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陽光透過窗玻璃,明媚地照射進來。劇烈的疼痛從下腹蔓延到全身,腦袋也沉得像塊醬斗,他呻吟了一聲,耳朵里還在鳴響著隆隆的炮聲。一個弱弱的聲音穿插進他的耳中,醒了。

他知道,自己沒死,可他的心比死了還難受。阻擊戰的結果在坦克出現的那一刻,已經注定了,他們沒有反坦克的訓練,更沒有準備能摧毀坦克的炸藥包,血肉之軀怎能抵擋鋼鐵大物?阻擊戰失敗,收復錦州會戰就會無果而終,好不容易將日軍驅逐出去的錦西,毫無疑問地將又一次淪陷。

一著錯,全局輸,與日軍的遼沈大戰,只因沒有占住葫蘆島港,前功盡棄。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張天一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陳小嫻掏出手帕,擦掉了他的淚水。

張天一的眼睛終于睜開了,可他看到的卻是個模糊的世界,就連檁子上的木紋都看不清晰了,他揉揉眼睛,眼前還是像罩上層水霧,怎么揉也不能把眼睛揉得透徹。爆炸摧毀了他鷹一般的視力,讓他的眼睛淪為平常。

盡管如此,他還能看清,自己住的是平房,又瞅瞅窗外,外面秋陽似火,向日葵金燦燦地開著,滿臉的媚態,絲毫沒有喪失家園之痛。他問了句,這是哪兒?

陳小嫻說,錦州。

張天一判斷得出,此時的錦州,又成了虎狼之窩,他掙扎著,試圖坐起來,可身體卻不給他做主,散了架般,除了胳膊,哪兒都不能動。他知道,自己傷得不輕。

陳小嫻接著說,不用擔心,燈下黑,不來錦州,上哪兒找救你命的大夫?

張天一看了眼陳小嫻,以前真是小瞧了這個小女子,膽大心細,居然深入龍潭虎穴救他性命。他還有很多話想問,隊伍傷亡多少,都去了哪兒?義父亮山安否?宋司令、朱監軍撤退到了哪里?可他憋尿了,憋得挺難受,他想尿,卻動彈不得,大男人尿炕,那得多么羞恥。人有三急,多大的事兒,也得先解決掉它們。

陳小嫻看出了張天一的焦急與顧慮,她索性掀開遮著張天一身體的被單,坦率地露出他的私處,拿起一把尿壺,給他接尿。

張天一扭過頭去,羞愧難當,一個大男人,讓一個小姑娘亂摸,真的讓他無地自容。一時間,他無法尿出,可小肚子憋得鼓鼓的,撐得傷口撕心裂肺地疼。

陳小嫻安慰道,沒關系,昨夜大夫給你手術時,我打下手,已經摸過了,好歹沒傷到命根子。

張天一索性閉上眼睛,就當躺在無人的曠野中,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這才尿了個翻江倒海。重新把被單蓋在張天一的身上,才把他從羞恥的深淵中拉出來,再次和陳小嫻對視時,他的眼神中便飽含著一種赧然,一種溫情。

陳小嫻安靜地握著張天一的手,默默地坐著,兩個人從來沒有如此親近,近得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她不緊不慢地告訴張天一受傷之后發生的所有事情。

張天一知道了,炮彈皮崩進了他的小肚子和大腿根兒,幸好他的烏騅馬一躍而起,墊住了他的身子,才沒摔得骨斷筋折。陳小嫻是騎著張天一的烏騅馬,馱著他連夜來到錦州。陳家是錦州大燒鍋、裕隆綢緞莊、祥和旅館等十幾家商號的幕后東家,掌柜的都是陳家的鐵桿,藏一個張天一,還是綽綽有余。安置進離醫院最近的住所,請來全城最好的外科大夫,給張天一做了全身麻醉,手術足足做了一個多時辰,取出了十幾塊彈片。

大夫敬佩張天一是個英雄,面對陳小嫻的重酬,居然分文未取。只是吩咐,日偽也有大量傷員,雖說是夜半三更,離開醫院久了,日本人找不到他,會被懷疑,不能繼續給張天一治療了,留下好幾支盤尼西林,教會了陳小嫻打針。

送走了醫生,陳小嫻立刻動身,將張天一轉移進這處秘密宅院。她不是不相信醫生,而是警惕所有潛在的危險。

對于自己,張天一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的隊伍。陳小嫻下面的講述,就有些悲觀了,日軍的坦克沖上塔山陣地,如同洪水沖過了泥做的堤壩、大象踏進了螞蟻窩,九師和鄭天狗部被沖得七零八落。朱監軍和宋司令得知塔山沒守住,恐怕被反包圍,弄得全軍覆沒,迅速撤離了錦州。命令遼西義勇軍化整為零,各自為政,亮山退守冮家屯,李樹禎退到缸窯嶺,他們的部下則撤進了香爐山。

張天一搖了搖頭,咬緊了嘴唇,不是因為身體疼,而是心疼。這該是國家之間的戰爭,國家一味地忍讓退卻,不敢對日宣戰,民間的自發武裝,怎能抵抗得住日本的國家軍隊?他再一次感覺到身體飄浮起來,比斷了線的風箏還要輕,還要飄搖不定。

他攥牢了陳小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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