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節課的下課鈴像根被拉到極致的橡皮筋，猛地彈開時，整棟教學樓都跟著晃了晃。走廊里瞬間炸開鍋，隔壁班的喧鬧聲、樓下的籃球拍打聲、值日生拖桌子的吱呀聲，像被打翻的調味瓶，在空氣里攪出亂糟糟的味道。

林晗把下巴擱在攤開的歷史筆記本上，筆尖懸在“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原因”那一行，遲遲沒落下。窗外的陽光斜斜地切進來，在她手背上投下一道窄窄的金斑，暖得有點發燙。她眨了眨眼，看著金斑里浮動的細小塵埃，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帶著汗味的風。

“那個……林晗。”

宋仰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像被走廊的噪音磨去了棱角，帶著點不確定的沙啞。林晗回過頭時，正看見他站在自己座位旁，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黑色的速干運動背心，鎖骨下方還沾著沒擦干的水珠，順著緊實的線條往下滑，沒入領口。他剛上完體育課，額前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幾縷被風吹得翹起來，像野草在陽光下探頭探腦。

“怎么了？”林晗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把筆記本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宋仰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數學卷子，卷邊被汗水浸得發潮，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捋了捋：“上午老師講的立體幾何，最后兩道例題……我沒太聽懂。”

他說話時，眼睛沒敢看林晗，而是盯著她桌上的筆袋——那是個淺藍色的帆布筆袋，上面印著只抱著書本的兔子，是開學時媽媽給她買的。林晗順著他的目光瞥了眼筆袋，忽然想起上周晚修，他問她借橡皮時，手指碰到筆袋上的兔子耳朵，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過來，燙得她心跳漏了半拍。

“拿來我看看。”她接過卷子，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掌心，他的手很燙，帶著剛運動完的熱度，還沾著點草屑——大概是體育課上打了籃球。林晗飛快地收回手，假裝認真看題，耳朵卻在發燙。

卷子上畫著歪歪扭扭的輔助線，鉛筆印子被反復涂改，最后索性畫了個大大的問號，旁邊還有個用圓規戳出來的小洞，像是被煩躁的情緒戳破的。林晗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你這輔助線畫得，連幾何圖形都要認不出自己了。”

宋仰“哦”了一聲，撓了撓頭，耳尖紅得更厲害：“我總覺得那條線該往這邊畫，但老師說不對。”他俯身過來，手指點在卷子上的三棱錐上，“你看這里，它的高到底是從頂點垂直到底面，還是……”

他說話時，呼吸輕輕掃過林晗的耳廓，帶著點淡淡的薄荷牙膏味，混著剛運動完的汗味，形成一種很干凈的少年氣。林晗的頭發垂在肩膀上，被他的呼吸吹得輕輕晃動，發梢掃過脖頸，有點癢。她下意識地往旁邊偏了偏頭，卻沒注意到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得能看清對方睫毛上的光。

“你看，”林晗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畫了個三棱錐，“底面是個直角三角形，所以它的高應該是從頂點垂直到底面的直角頂點，這里需要做一條輔助線……”她的筆尖在紙上滑動，聲音放得很輕，怕被周圍的吵鬧聲蓋過。

宋仰的目光落在她的筆尖上，卻沒怎么聽進去。他聞到了林晗發間的味道，不是濃郁的香水味，是種淡淡的梔子花香，像春天清晨沾著露水的梔子花，混著她身上的書卷氣，往他鼻子里鉆。他忽然想起上次在后門碰到她時，她剛洗完頭發，半濕的發尾滴著水，也是這個味道。那時候他只覺得清爽，現在卻覺得這味道像根細細的線，輕輕纏在他的心上。

“……聽懂了嗎？”林晗停下筆，抬頭看他，正好撞進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種純粹的黑，像被陽光曬暖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林晗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慌忙移開目光，假裝去看草稿紙，耳尖卻燙得能煎雞蛋。

宋仰也猛地回過神，像被抓包的小偷，飛快地低下頭，盯著卷子上的三棱錐：“啊……差不多，好像……”他其實一句都沒聽清，滿腦子都是她抬頭時，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的小扇子似的陰影。

林晗看出他在走神，有點無奈地用筆桿敲了敲他的手背：“認真點，這道題高考經常考。”

她的力道很輕，像羽毛落在手背上。宋仰卻像被針扎了似的，猛地縮回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握著筆的手指。

“唔……”兩人同時低呼一聲，像觸電般往兩邊縮。

林晗的手指被他碰過的地方，像有團小火苗在燒，燙得她指尖發麻。她捏著筆的力道緊了緊，筆桿上的防滑紋路硌得指腹有點疼，卻壓不住那陣從指尖蔓延到心口的熱。

宋仰的臉也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根，像被夕陽染透的云。他張了張嘴，想說句“對不起”，卻發現喉嚨有點發干，只能發出含糊的氣音。他看到林晗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不停地輕輕顫動，心里忽然有點慌，怕自己剛才的走神讓她不高興了。

周圍的喧鬧聲好像突然被隔遠了，林晗只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比走廊里的籃球聲還要響。她偷偷用余光瞥了眼宋仰，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的手看，手指蜷縮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個……”林晗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有點尷尬的沉默，“我再講一遍吧，從輔助線開始。”

“好。”宋仰的聲音有點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這次他聽得很認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草稿紙，林晗說一句，他就跟著點頭，偶爾在她停頓的時候，低聲問一句“這里為什么要做垂線”。他的呼吸刻意放輕了，不再碰到林晗的耳廓，卻還是忍不住用余光看她——她講題時很專注，眉頭微微蹙著，嘴角抿成一條細細的線，陽光落在她的鼻尖上，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連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晗也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雖然他已經很克制了，但那種帶著點灼熱的視線，像溫水一樣裹著她，讓她有點不自在，又有點說不出的慌亂。她的語速不知不覺加快了，講解輔助線的時候，筆尖在紙上劃過的力道都重了些，留下深深的痕跡。

“……所以這道題的關鍵，就是找到這條高對應的底面投影，用勾股定理算出棱長，再求體積。”林晗放下筆，抬頭看他，“懂了嗎？”

宋仰點點頭，拿起筆在自己的卷子上畫輔助線，手指因為剛才的緊張還在微微發抖，畫出來的線歪歪扭扭的，像條小蛇。他畫了半天，還是不滿意，懊惱地用筆帽敲了敲額頭：“怎么總畫不好……”

林晗看著他皺著眉的樣子，像個被難題困住的小孩，忍不住笑了：“慢慢來，先確定頂點的位置，再往下做垂線，別著急。”她伸手過去，想幫他調整一下角度，指尖剛碰到他的卷子，就聽見上課鈴響了。

“叮鈴鈴——”尖銳的鈴聲像把剪刀，剪斷了兩人之間那層微妙的氛圍。

宋仰猛地縮回手，把卷子往懷里一抱，有點倉促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啊林晗，我先回座位了。”說完，他轉身就往最后一排走，腳步有點快，像在逃跑，校服外套從肩上滑下來，掉在地上都沒察覺。

林晗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耳朵還紅著，走路的時候背挺得筆直，卻有點僵硬。她彎腰撿起他掉的外套，指尖碰到布料時，感覺到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暖暖的。

外套上還沾著點草屑和陽光的味道，林晗把它疊好，放在自己的桌角，打算等下節課下課再還給他。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草稿紙，上面畫著那個三棱錐，旁邊還有兩道不小心被筆尖戳出來的小洞，像兩顆小小的心。

窗外的陽光又往西邊移了移，金斑落在她的手背上，還是暖暖的。林晗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朵，想起剛才宋仰盯著她的眼神，想起兩人指尖相觸時的灼熱，心跳又開始不規律起來。

她忽然有點期待下節課的下課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