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迪·多尼格序
多年以來,我一直以自己女性的身份,單槍匹馬地從事著某種形式的地下出版活動:我把布魯斯·林肯(Bruce Lincoln)關于印歐神話的多篇文章復印了一份,裝訂成冊,在我的學生和同事之間傳閱,現已翻得越來越舊了。我之所以樂此不疲,是因為我感到,這些文章代表著迄今為止這一研究領域里最可靠、最具獨創性的研究成果,其知識之淵博,不論在印歐研究的方法論問題上,還是在印歐宗教思想之性質的真正思考上所闡發的大量獨到的見解,皆可謂獨樹一幟。
但是,我私下出版的布魯斯的作品老是不翼而飛,我已經厭倦了再把它全文復印出來,于是我便急盼著他關于這一研究領域的著作公開出版,我天真地以為他的新著會收入這些有著內在聯系的論文,也許還會經過修訂呢。當——《神話、宇宙和社會:印歐人關于創造和毀壞的主題》(坎布里奇,馬薩諸塞:哈佛大學出版社,1986)——終于問世后,我才認識到我是多么地愚蠢。我本該知道,布魯斯的思想發展疾似光速,他才不會重訂舊文呢,而寧可以全新的方法著全新的作品。事實上,正如他在本書論《兩條道路》一章中所指出的那樣,甚至在寫完那本書后,他的思想另外又發生了一些重大的轉變。這正是他無窮活力與追求完美的諸多表征之一。
布魯斯著作中的這種連續不斷的轉變,作為一種品格本身是值得褒揚的,只是令我一再陷于窘迫的境地。《神話、宇宙和社會》當然是論述印歐宗教的上乘之作,但是尚未窮盡上述文章所涉及的范圍。布魯斯就像他的老對手喬治·杜米茲一樣,是一個聽任心思流動不居的人,一個一看見有新事可為就立刻下手的人,這在我看來乃是一種諷刺。然而,與杜米茲不同的是,他并不總是愿意回首過去,在一個歷史學家看來,這是一種古怪的品性,也許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看來就未必那么古怪了吧。杜米茲總是不斷拋棄并指責他從前的作品;布魯斯則喜歡隨它躺在那里,好像陣亡了似的,自己卻一味地向前——向前,向前。
但是我終于說服他返觀一下他的舊文,一旦他翻檢它們,便立刻以一種頗具創造性的方式來處理它們。他在本書的作者自序和《兩條道路》一章中都談到了這一點,后面這篇論文解釋了為什么收在本書第一部分關于印歐研究的論文中,根據布魯斯自己的觀點,應當把它們凝結在琥珀里面,此文堪當這些論文的后記。但是,書中的這一部分向我們講述它的主體亦即作者,更甚于其客體亦即印歐宗教。它是一位優秀的年輕學者思想發展的活材料,向我們顯示了當初他是怎樣為這一大片研究領域所吸引的;后來他又如何在其中開始工作,如何對其作出了創造性的貢獻;最后,在這個他覺得應當永遠放棄的研究領域里,他和其他學者的工作又是如何變得至關重要的。
但是布魯斯著手為出版社準備本書時,他并沒有躺倒在這些引人注目的榮譽上。他繼續寫了數篇全新的章節,在時間和空間上把材料加以擴展,使他從前的思想和現在的思想融會貫通,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有機的關聯。結果,過去刊行的文章(不過其中多載于歐洲的刊物和人們不大注意的紀念文集,美國學者更是一無所知或者未曾善加利用)與新撰寫的、以前從未刊行的論文,在本書中相映成趣。
本書的第二部在方法和主題上與第一部都有所不同。在方法上,它不是以比較重構法,而是以專注于當時某一特殊團體來處理印歐題材。與此同時,它的焦點從死亡轉到了殺戮這一與死亡密切相關但意義大不相同的主題。這些研討人祭與戰爭的論文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關于戰爭和狂暴的已刊文章,另一類是未刊的新作,它們表達了作者自己對于學術之爭的狂暴和投入。這種狂暴和投入在本書第三部也是大行其道,只是針對杜米茲本人的,本書第一部分曾從杜米茲的方法論中汲取過靈感,而布魯斯現在則對這種方法論提出了公然的挑戰。
在本書最后兩部分(我傾向于稱之為“戰爭中的林肯”或曰“激戰猶酣的布魯斯”)中,除戰爭與獻祭喻之外,尚可追加第三種隱喻,即醫療的隱喻,使之化而為三。因為當布魯斯感覺到學術上的外科手術極其重要時,他便操刀在手。但是他確實牛刀小試了;這些論文鋒利如同剃刀,使重大的學術爭論血流成河。然而本書證明學術流血有理,因它顯示出這些爭論對于他作為學者與作為一個人而言何以至關緊要。他是個有深度的人,事實上是個仁慈的人,他關懷人與人之間如何相互對待,尤其關懷他們如何相互交談,以及相互傾聽(或者不傾聽)。正是這種人類/人道關懷,使布魯斯·林肯的作品遠遠高出其他只注重意識形態、注重為雄辯而雄辯、注重時髦的社會形式的解構的學者。人們常常攻擊布魯斯在一些學者和普通人都卷入其中的論戰中喜好爭論、情緒激動、不留情面,而這恰好證明試圖把學者與普通人隔絕開來是天真幼稚的。本書討論了生活與寫作的關系,更加確切地說,是政治生活與著書立說的關系,不僅如此,此書本身就是這些關系的具體體現。在布魯斯感人的自序里,他曾言及祖父之死與他沉浸在有關冥界的慰藉神話之間的聯系。同樣,他還言及,當他終于相信在杜米茲的著作——他是大加推許的——與杜米茲的生活——他不能視而不見的政治上的種種瑕疵——之間有著必然聯系時,他的悲哀心情。
就我本人而言,布魯斯·林肯的作品,不僅對于我的學術發展一向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對于我遲遲不愿承認而終于承認在我作品中具有政治傾向,對于我猶豫不決地由鴕鳥轉變成為或許不是老鷹,可至少是激烈的鴿子而言,更是不可或缺的。他在過去十年間的情誼,于我不啻為一條生命線,其間我們有各自的生活,我們眼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眼看著父母步入晚年,我們一同悲悼深愛的同事去世,尤其是米爾恰·伊利亞德。米爾恰和布魯斯在政治態度上盡管大不相同,但是米爾恰常說(有書面文字為證),布魯斯是他最優秀的學生,而布魯斯對于作為學者和友人的米爾恰的那份持久的感情和尊重,亦反映在本書的題詞上了,在我看來,這恰好證明了兩人之間的寬容大度。
溫迪·多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