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著,從現在立足之所,遙望向遠方目不可及之處,灰黑的色調中盡是混合不均的顏料。稀松的褐色枝條在視野中若隱若現,仿佛置身于孤島中,每一步踏出,接觸到的都不像是實體的大地。地上發灰的雪是最亮的色彩,就像世界先熄了燈,生活在其中的人是被圈養的家畜,所以他們世界是否光亮僅僅只是管理者的一廂情愿。
多年以來,心湖從未結過冰,而這一次,久居于此的仙女親眼目睹了萬木蕭條的景象。墨綠的葉片幾乎在一夜中枯黃,不過幾日便只留下了光禿的樹干。
當她意識到危機時,大片寄宿于此的生靈被這雪浸透了體溫,躺在一片白色的墓場上,皮毛相連,早已經凝出厚實的霜。一眼望去,尸體相依著,仙女心中盡是寒意。
與她在一起的,是一藍一白的兩頭狼。沫榮站在仙女左側,已經明白,這滿天飛雪并非自然的報復,而是有人故意為之。但具體是這場戰爭的幕后者,還是另有他人,卻是不好亂下結論。
這樣的災害可以輕易殺死身穿鐵甲的士兵,同樣的,也能殺死血肉軀體的魔物。而魔力身軀者和亡靈,倒是占了不少的便宜。
說來,奈歐……
“這里的一切已經準備妥當,我擔心奈歐會有不測。”沫榮對厄妮芮說,“我回去一趟,你們只要足夠謹慎接下來絕不會有問題。”
說完,他對厄妮芮點點頭,操控風躍起,消失在了灰黑的天空中。
……
仍舊是一望無際的白色沙漠,走再久,都如同原地踏步。扳機從腰帶上取出一個玻璃瓶,熟練地打開塞子舉起給自己灌下,嘴中卻是沒有以前的味道。她搖搖杯子,里面沒有聲音,液體全都結成了冰。
“啊,也對呢。”
扳機的手指尖出現一縷火苗,立馬便被狂風吹滅,她只好加大了魔力輸出量,這才能燃燒在這風中。她將火苗移在瓶子下方,過了好一會其中的液體才恰恰融化,她拿起瓶子趕快飲下,露出滿意的神色。
“酒鬼。”夢速在前面不滿地輕聲說,這樣的聲音扳機當然能夠聽見。
她笑著把瓶子遞過去,夢速兩只手抵住瓶子又推了回去。扳機眼中甜得發蜜,將這瓶子插回腰帶左后方的槽。
“雪花沾酒,死亡,亦是末世中的凄美。”扳機在后面幽幽地傳來聲音,“多么有意境的作品,如果繪成畫,一定是名作!等哪天見著沫榮,我一定給他好好講講。而除此之外,你不如和我說說,你這次出來究竟是要做什么?”
夢速停下來,回頭看向扳機,然后抬頭,雪花無窮無盡下著,像整塊天空破碎于此。它回答道:“我想知道這種現象的范圍,也想知道這‘法陣’的源頭。”
“這檔事呢!你這么說,我倒有個想法,但是有些遠。”扳機又莫名擺出一副媚態,嘻嘻地對夢速說。夢速粉金色的眼眸中盡是懷疑,而它面對的一雙紅色夾雜銀色的眼,卻更是詭異。
“記得南方雪山嗎?”扳機問,“就是要跨海的那座雪山,離這兒真的很遠,但很好的是,我既是個旅行家,也是行走的醫師,其實,我到哪兒都很受歡迎。哦,對了,你應該知道那是精靈的地盤,也知道那座山下面有什么吧?”
“冰元素凝聚體……我知道,借精靈之口。”
“用那種力量,就可以完成這項壯舉!”
“這可根本不是壯舉!這是一場該死的陰謀!”夢速回應道,眼中發出光芒。
扳機沒再說什么,掛在臉上的笑容中有了別樣的情緒。她的嘴上沒有任何言語,心中卻是回應道:“是,是,是,小英雄。”
“可問題是,冰元素凝聚體并不只有那一座。”夢速嘆了口氣,“如果去那里,很可能我們只是白跑一趟。”
“不,那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座。最無人問津,防御最稀薄,同時最近。其他大陸上的冰元素凝聚體和其他凝聚體一樣被看管起來,就只有這座,唉,孤零零的小可憐,惹人憐愛,連地獄都動了心思。”
扳機媚笑起來,接著說道:“精靈們恨不得那東西從世界上消失!千年雪山的時光,誰不會是一座墓碑?如果能把那力量轉移,那兒說不定會……煥發新春。”
“我會去一趟的。”
“帶上我。”
“你留在這里吧!你的力量太適合這雪中的世界了。”
“我才是旅行家,也是真正能在這白雪中辨別方向的人!哈哈哈!小狼!現在不回去告別嗎?”
“回去后,還要等幾天。”
“你是在等那小女孩的傷痊愈吧?”扳機走近夢速,想更清晰地看清它的臉。夢速面無表情地停在前面,過了好一會,才輕輕點下頭。扳機此時又大笑起來,她總是在笑。接著,她又取出酒瓶,但和前面一樣,被凍住了。
扳機掏出槍,向天空開了好幾發,響聲在暴雪中并無法傳遞很遠。她抬頭,就這樣等了半分鐘。沒有聲音,只有風的呼嚕聲。她低下頭,對夢速突然問道:“你看見任何變化了嗎?”
“魔力上的事情?”夢速看向天,只覺得天空沒有一點變化。它并不明白扳機在想什么,便向她搖搖頭。扳機笑了一聲,指向天回答它:“什么都沒有變化,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嘻嘻。你的未來和過去將交匯在一起。”
“你會預言術?”
扳機大笑起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手上的酒因她的體溫已然融化,她立刻舉起來猛灌一口,嘴中是冰冷的甘甜,她很興奮,大聲喘出一口氣,隨后推了夢速一把。夢速歪了歪頭,無奈地用手遮住臉。
“難道我空長四十年?”扳機笑著,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把雪。夢速用腳再掃起雪來,扳機剛甩掉一些,又一把雪塞在她的嘴巴中,她連忙吐出,眼中心疼的光全部集中在了她那瓶酒上。酒中進了雪,總感覺味道會淡些。
她將之一飲而盡。
“等下我們就回去……不,可能還要再等一等了。”
夢速和扳機默契地看向同一個方向,在茫茫白雪中此刻跑來一匹馬的影子。夢速拔下身后的劍,而扳機將雙槍一并取出指向來者。他們嗅到了魔力的氣息,這匹馬和上面的人靠著屏障勉強奔行,而且這股力量夢速很熟悉。
這只狼將劍放下,等待人影漸漸從白霧中探出。到了一定距離,夢速按下扳機的槍,自己跑了過去。它嘴中安撫受驚的馬兒,眼睛則是看向馬背上的人。
這個人它果然認得到。
“約書亞,”夢速扶著黑發年輕法師下了馬,“你那邊還好嗎?沒出什么意外吧?”
“先前受過一場襲擊,諾蘭指揮左臂受傷,現在好得差不多了。聽泰格斯說你在這邊,如今情況危急,我駕著馬過來,倒是消耗了不少魔力。”
“泰格斯來過你們那邊?也對,你們是最近的騎兵營。既然需要我的話……事不宜遲,我們趕快走吧。”夢速拍拍約書亞的背,約書亞騎上馬,同時伸出一只手將夢速拉上了馬。夢速扭頭看向扳機,扳機擺擺手,讓他們先走。
路上,夢速一只手拉住約書亞的一只胳膊,問他那邊的近況,順便問了一嘴當時在路上碰到的一家人。約書亞悲傷地搖搖頭,用壓抑到極致的語氣告訴它:
“我們救濟了他們,但這次暴雪帶走了他們中最小的那個男孩。他們一個孩子都沒有了,所以他們堅持不了。怎么都救不下來,我們……”
約書亞感覺到那只手的力度加重了些,他回頭看向那只狼,那對獸眸中是一股足以凝結火焰的冷意,比這場暴雪來得更加劇烈。
澎湃的魔力不加掩飾地完全釋放,讓這位年輕法師精神受到影響,他用手捂住半邊腦袋,世界開始混亂,雪花重疊成倒影。幸虧這只狼及時收回了力量,他才沒從馬上摔落下去。他喘了幾口粗氣,那時候他心中傳來惡魔的誘惑,是施法者對魔力的本能渴望,好不容易他才壓抑住。
“別這樣,師傅。”
“你叫我什么?”
“師傅。”約書亞笑著偏來半張臉,“不喜歡這個稱呼嗎?師傅?”
“我很喜歡。”夢速笑著回應道,但眼中又忽地閃過一絲遲疑。它擺擺頭,補充道:“可我還配不上任何一個人叫我這個名字。”
年輕的施法者沒有回答,他苦笑兩聲,輕輕地抽了下韁繩,馬兒在雪地上跑得更加快速。約書亞目光下是一望無際的雪景,這世界似乎是在頃刻之間變化的,沒有給人反應的時間,他想,這便是他對戰爭最早的認識。
隨后是那一家人的死去。
他不知道那一家人的死與戰爭之間能掛上多少聯系,即使沒有戰爭,那一家人的結局可能也不會偏離多少。這種直覺源于他的魔力,但他也說不清準不準。
單調的風景,疲憊的身軀,馬兒的鳴啼。這些事物總是很容易讓一個人的思緒飄向遙遠的地方,可惜他在中途就被遏制住了。
對這一切,他不知道怎么去想,怎么去思考。他只是小小的一個戰地上的施法者,僅此而已,或許他略有天分,但沒有天分的人怎么能當上施法者呢?他的天分在戰爭面前,也只是鑲著金邊的豬飼料罷了。
只有領袖和至強者才能改變戰爭。
這是他對戰爭的新一層認識。他突然想到什么,握住韁繩的手變緊了些。
“師傅,你對得起這個名號,因為你一定能在這場戰爭中改變什么。”約書亞心里想著,臉上笑起來,“你是我從未見過的勇者,你這樣的人只應該存在于史詩中。”
“但我面前就有這么活著的一位,我真是幸運。”
他再一次抽動韁繩,胯下的馬兒飛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