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劍術,正如特弗雷所說,變化莫測詭異無比。與這樣持劍的敵人交戰,就如同是跳一支它所完全不知的舞蹈。夢速感覺,自己每一步都沒有踩在點上,而身體卻一定要隨著特弗雷的腳步強行扭動。越是這樣,它心中越是憋屈。
當特弗雷的劍尖再一次轉換目標,像蛇一樣蜿蜒出另一個角度時,避無可避的夢速向后旋轉拉開距離,將劍持于單手,另一只手只伸出兩指猛地沖出抵在特弗雷的劍尖上。特弗雷立刻被逼停,無論如何再也無法向前踏出一步。
這不是第一次對練,但無論多少次,這樣的能力都會令特弗雷感到震驚。這只魔狼簡直就是在作弊,按照規矩,它的確沒有使用任何魔力,但這樣的招數,每一個初見的劍士都會吃大虧。特弗雷流下一滴汗水,向后退一步,而夢速則立刻沖上前來。
他向夢速脖頸處揮出一劍,在夢速持劍上抬格擋時立刻再向上抬手,劍身從夢速頭頂揮過,在它臉頰旁轉回來。夢速向下一躲,再向上對特弗雷脖子出刺擊,而特弗雷則用腳踹向夢速的膝蓋處,身子順勢向后一傾斜,夢速的劍刺空,它還因此失去平衡,差點摔倒在地。
特弗雷見狀前墊步再一腳踹于夢速胸膛,夢速這次再也維持不了,向后摔在地上。
“我輸了。”夢速說,它的背后一陣酸痛。它兩手打開躺在地上,望向天空,已經是黃昏。夢速重重地喘了兩口氣,自嘲道:“沒有魔法,單憑劍術,我只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劍士。”
“你已經很厲害了。”特弗雷走過去伸出手,夢速一把抓住特弗雷的手,被特弗雷拉起身。“你的種族原因,太矮小,你臂展不夠,距離,的確是你的硬傷……你不必自責。”
“謝謝你安慰我。”夢速對特弗雷露出一個笑容。兩人再寒暄了幾句,便準備回帳篷。最后,兩人居然回了同一個帳篷,他們相視一笑,畢竟他們都是突然駕到的人,這里沒有準備倒也情有可原。夢速將身上的東西放下,接著便去往了傷員那。
等天完全黑下來后,夢速才回來。它沒有吃東西,也沒有心情去吃。最近幾天,魔物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的動作了,面對它,那些人需要好好計劃……而他們也不能一直被動下去。它愁起一副臉,半躺在皮革上。
這個地方現在一股藥味,以前是沒有的,那是特弗雷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雖然并不難聞,可也比不上空氣的清香。特弗雷發現夢速的神情不太對,便讓它唱支歌。夢速想著無妨,便起身取了里拉琴。這琴先前一直掛在馬上,現在倒又有了用武之地。
它彈起琴,特弗雷坐到椅子上。綠色的眼睛溫和地注視著這只魔狼。這一刻,他想起了沫榮,而更深的,他回憶起了沫榮的過去,可沫榮或許已經忘卻,一切都是一場意外,突如其來的敵襲打破了曾經的軌道,正因為此,沫榮建起了藤石塔。
那位巫師,最終還是忘卻了一些東西。
他嘆口氣,而夢速則看向他。它停下了琴聲,以為自己讓眼前的騎士回憶起不好的場景。特弗雷擺擺手,示意夢速只管自己演奏下去。夢速再一次彈起來,它心情的確好了不少……音樂,它少有的興趣,讓它的心再一次平靜下來。
剎那間,它看見新生的芽,看見墨綠的葉,看見高遠的云,看見飄散的雪。它閉上眼,時間在它心中自顧自地流走,好像是蠟燭正一點點燃燒,上面冒著一縷青煙,是它對過去的掛念,久久不可散開。只要它輕輕一吹,火光就會消失,心中那一片小小的地方就會陷入黑暗。
夢速停了下來,睜開眼,放下琴。一旁的特弗雷看向它,只是詢問道:“已經足夠了嗎?”夢速點點頭,再次躺在皮革上。這一次閉上眼,真的是漆黑了,不久后,它便沉沉地睡去。
它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做夢,當它睜開眼時,已經到了第二天。
現在,夢速每一次睡眠只會持續一個晚上。隨著時間流逝,這個間隔會越來越長,這代表著它對時間的敏感程度逐漸降低。總有一天,當它疲倦時,一眠便是數百個年頭,就像是傳說中的一些巨龍,千年光陰也不過只是一瞬間。那個時候,在這個世界上,它將徹底孤獨。只不過,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它應該早已習慣那種滋味。
夢速走出帳篷,天空成藍色,云朵在遙遠的山頭,而鼻中卻充滿一股硝煙的味道。它看向四周,士兵們做著重建工作,被突襲,的確給他們造成了不少的麻煩。想到這兒,又想到那些尸骸,夢速有些害怕,害怕瘟疫在軍營中散布,這并不少見,尤其對方不乏亡靈。
它去了一趟飼養家畜的地方,旁邊有一個衛兵坐在木椅上守著柵欄。這分開的柵欄中有幾頭豬,幾只雞,幾只鴨,僅此而已。或許其中有的是在路上“征收”的,這常常免不了……即使他們不想這么做。
這只狼皺起眉,望向其中一頭鉆在草垛里的粉豬,一對粉金色的眼敏銳地覺察到不對勁。它讓士兵過來,用魔力將豬從草垛中抽離舉在空中。這頭豬眼睛發紅,皮膚上出現血色斑點,看起來實在讓人膽寒。
“已經沒救了。”夢速說,“這種病毒已經在它身體的每一處血管中流動。它馬上就要死了。”這只狼嘆了口氣,轉過頭閉上眼,耀紅色隱隱變白的火焰在豬身上燃燒起來,還未等豬發出慘叫,甚至于它還未察覺,便已經消散在空中。
“這些其他的家畜……”夢速看向士兵,士兵只能搖搖頭。這種程度,只怕瘟疫已經散布在了家畜身上,尚不知是否對人也有影響。夢速聽見士兵的心跳加快了一分,便笑著安慰他,說他身上沒有被感染的跡象。士兵愿意相信魔物的話,著手準備處理剩下的家畜。
當他正要動手時,夢速攔住了他。這只狼伸出一只手,其上亮出燦爛無比的光芒。神圣的光芒拂過了整個帳篷,士兵看見被這光芒照耀過的動物眼中恢復了一絲神韻,這意味著那瘟疫已經被驅散。士兵從未見過如此柔和的光,他感覺身上的疲倦瞬間消失了一半。
原本被鏟平的地面上生長出透明的雜草,其中開出幾朵金黃色的花。夢速停止了輸出,這些神秘的景象很快隨著光芒一同消散了。士兵呆滯地站在原地,這樣的力量,對他而言簡直是神跡。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魔物就是先前的破壞者,但這破壞者同時也是創造者,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就這樣交匯在它的身上。
士兵吃驚之余,魔物離開了,它走得急。
另一帳篷,當泰格斯又寫斷一支筆時,他的眼角尖出現了一點雪白。夢速站在他的面前,未等泰格斯向它發問,它便說道:“我在家畜身上發現了亡靈魔法,我已經解決了。”泰格斯將手中的斷筆放入油燈中,面色嚴肅也有驚訝。
或許他的確太入神了,以至于沒有覺察到這只魔狼,而這只魔狼帶來的問題讓他心中感到一絲不安。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放到太陽穴,輕輕揉了揉,眼袋垂著,眼中盡是疲倦。良久后,他也只是問出:“還剩什么?”
聽到夢速說只死了一頭豬,泰格斯臉色稍稍好轉。托特弗雷的福,整個部隊裝備上了特制的藥劑,戰力方面雖有巨大提升,但這消耗的物資……泰格斯和手底下的人一同算了許久,也只是敲定了未來用量,畢竟補給線早已斷開。
而現如今,他的目光又要轉移到夢速所發現的亡靈魔法上。泰格斯用手撫住臉,手心中漸漸流出汗液。
北方,夏天中暑的概率并不大,但下一個冬天,他們不一定熬得過去。醫藥已經見底,而這些時節正是疾病盛行之時,一但拖著那樣的身子入冬,他們距離潰敗便只差臨門一腳。這戰爭的尾聲遲遲到不了耳邊,泰格斯感到恐懼,他發覺自己面對的是深不見底的海。
死亡總是如此逼近,這大大小小的事物,哪一樣不值得發愁?突然之間,情緒變得激烈,似利箭直沖泰格斯的大腦。
“他媽的,現在有多少人在發戰爭財?”泰格斯握拳砸桌,額頭冒出冷汗,“我以前從來厭惡那些人……可如今,他們甚至走不到這里來!我曾經以為神明是最大的力量,他們一定會在一切達到極限時站出來,直到特弗雷告訴我,神明也不過只是……”這位法師的眼中透出深深的絕望,夢速不愿直視那對眼。
“如果再讓我上一次戰場……我只怕是,沒有和你一起面對那條骨龍的勇氣了!”泰格斯面色猙獰,再用力捶了三次桌,發出的聲音很是刺耳。眨眼間,巨大的壓力籠罩在他的身上,深深蓋住他,難以呼吸。
繼續這樣下去,心靈崩潰也不過時間問題。
夢速走到他面前,將手墊在他落拳的地方止住他,寶石般的眼閃著光。接著,白色的爪子向上平移,捏住了特弗雷的拳,稍稍用力,泰格斯感受到其上傳來的溫度。
“你壓力很大,不是么?但這并不需要一直悶聲扛著。”這只狼強行憋出一個笑容,“我的家鄉,現在也將要面對這威脅,實際上,我和你一樣害怕。”它的聲音變得平穩,“可現在一切還未成定數,我們還有轉機,或者說,一定還有路可以走,在拼盡一切之前……這世界還遠遠沒有到完蛋的地步。”
“可我們將要直面死亡,你害怕死亡嗎,魔物?”泰格斯問。
夢速發愣片刻,隨即回答道:“我以前跟別人說過這個問題……我的確害怕死亡,那種痛惋的死亡讓人心碎,可,現在想來,那種東西總是無法避免。不過,在面對它之前,我們一定能做比現在多得多的事情!這便是不能放棄的理由。”
魔物笑起來。
這笑聲傳入泰格斯耳中,蕩起了一陣回音,像是山與山之間空靈的共鳴。他呆呆地注視著魔物,在它的身上看見了一抹濃厚的色彩,他不知如何去形容,但其上的確有一種厚重,是他不曾經歷過的。泰格斯輕笑了一聲,用手撐起腦袋。
另一只手此時顫抖起來,心中莫名產生一絲感動。
“你果然……”泰格斯偏過頭,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說你是魅魔,也不為過吧?我真佩服你,有時候,你像是虛幻的泡沫,多么不真實。我原本以為是你魔力的功勞,現在看來,你像一場夢境……說著,我又害怕了,怕你這樣匆匆地來,又這樣匆匆地去。”
他放肆地笑起來,魔力中蘊含一層新的韻律。
“小狼,我會解決這一切的,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可一定要在啊。”
“呵,任你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