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夢速拿來凳子，坐在空地上。

一周前，它幫泰格斯在士兵們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他們做了檢查。事實證明，那種魔力要不就是意外，要不就是還未發作便早早破滅。

唯一的損失是那只粉豬，但即使它不死在這里，也會死在開戰前的晚上，這其中又有多大差別。這種家畜生來便是食物，縱使夢速能聽懂它的語言，也僅僅只是喚起夢速的憐憫罷了。但換個角度想，它的一生，至少是無憂無慮，完完整整的。

在這等待的時間里，它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么，便胡思亂想。直到艾麗卡撐著拐走到夢速跟前，它才回過神來，眼中滿是茫然。看見這副模樣，艾麗卡不由地笑起來。

這只狼已經嘮叨很久了。

在她還躺在病床上時，夢速就總說敵人已經有了動靜，讓她一定要好好地接受治療，快點康復。這么多天過去，沒有異變，似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她也意識到——安穩的日子馬上過去，再一次，硝煙會升起。

艾麗卡輕抿自己的嘴唇，其上已經沒有破皮而來的血味。夢速看向她的眼神帶著驚喜，溫柔地注視她好轉的腿，然后，它站起身，靠近艾麗卡給了她一個擁抱。艾麗卡夾住一只拐，用空出來的手輕輕摟住這只狼。

……

一隊士兵穿著輕便的服飾，匆忙地從馬廄一路小跑至泰格斯的帳篷里。借他們的口述，泰格斯知道在營地東北部的廢墟，有數不盡的亡靈軍正向這塊區域推進。他取出一張地圖，詢問偵察兵亡靈軍推進的具體方向。

地圖未被修改，那里還畫著一座山——茹恩思。士兵將手指放到茹恩思的底部，然后向東南方向緩慢滑動過去，經過了一道被標紅的路線。泰格斯皺起眉，這條紅線正是他動用魔法開鑿出來的一條地下道路，用于從一騎兵營處得到物資。現在，敵人的目的，除了這條通道，他想不出其他。

亡靈為什么知道這個信息?

泰格斯揉了揉太陽穴，意識到所謂的臥底或許就是在這個營地和那騎兵營范圍中的某個人。泰格斯讓這些士兵先去休息，而后他看著這一副地圖，略帶焦躁地用食指不斷點擊桌面……他陰黑著臉，點桌的頻率漸漸慢下來。

最后，他笑了笑，站起來走出帳篷。

當夢速去找泰格斯時，他并不在營地。傍晚時分，他主動找到了夢速。一見面，便告訴夢速那條新的補給線已經被發現，有隊亡靈正前往那里摧毀通道。夢速瞬間陰起臉來，它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需要你去阻擊。”泰格斯說，“你盡可能用全力，但一定要讓通道被摧毀。記住，一定要讓通道被摧毀。”

這番話讓這只狼感到疑惑，它朝泰格斯懷疑地搖搖頭，但心中倒是自發地相信泰格斯，就憑直覺，它似乎在其中感知到了一些東西。它試探性地問泰格斯能否告知它內情，泰格斯只是回復它，等到一切已成定數，它自然會知曉。

阻擊計劃定在明天。

當夜，夢速又去到艾麗卡身邊與她寒暄幾句，隨后便回了自己的帳篷。它已經不像是以前那般離不開睡眠，這種方式已然成為它消磨時間和恢復精力的手段。已經能夠預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它不再需要睡眠，而一睡便是數年。

它睜開眼，注視帳篷頂，過了一會兒才將眼閉上。

夜晚過得很快。

第二天，夢速在帳篷里問泰格斯，若是要體現“盡力”之感，讓它一人前去阻擊是否有些太敷衍。泰格斯搖搖頭，因為其他人有另外的安排，這些安排也是他計劃的一環。夢速不再多問，背上劍便出了門。

空地上，夢速背后燃起火焰，眨眼間便化出一對龍翼。它揮動翅膀并輔以魔力，一瞬便沖飛到天際，而氣流卻極為平穩。它向地圖上的標記飛去，到達時只過了一小時多。它尋了片平坦處，降落在滿是嫩芽的草地上，身后的翅膀也隨之消散。

坐下來，夢速從腰包里取出本書，書名是《圣與秩序》。這是夢速從泰格斯書架上取的，趁他不在的時候。夢速翻開第一頁，發現有人用筆在空白處寫了一首詩歌。它饒有興致地讀完了整首詩：

當我老了，我會去探尋，

藍色幽影之下的冬天，

逐漸布滿片片碎冰的湖泊，

是否藏著寂寞，

不愿他人知曉。

現在，我哭著頌揚

這死在寒水中的萬物，

也明白，那其中者

非自愿生于凜冽，

亦非自愿死于災患。

細小灰塵由白云飄落在地，

宛若降星。

縱使是

雨不打葉，風不過孔，

也會是生命之終末，精神之璀璨。

合上書，這只狼“識趣”地沒有對詩發表自己的看法。它閉上眼，眼中幽幽的一片黑暗讓它感知中的時間飛一般流逝。大地微弱地顫動，它聽見了遠處散亂的腳步和骨頭碰撞的咔咔作響。再過一會兒，它睜開眼，已是黑白色的洪水從林中間隙溢出。

這般景象，就連夢速也不由地心中一懸。

“真是，大費周章……”

魔狼微微弓下身子，一只手抬起身后的劍鞘，另一只手順勢將劍拔出。它將劍立在身前，用食指擦過劍身，熾熱的烈火從劍身上噴涌而出，直直沖上十米高空，而在這火焰中，金色的雷電不斷炸裂。仿佛無窮無盡的魔力似乎蘊含著巨龍的殘影，眨眼間，湖中劍已然沾染龍的力量。

敵人沒有恐懼，速度不減地朝它奔來。夢速雙手死死握住劍，用力向前豎劈，烈火與雷霆一同傾瀉而出，伴隨著耀眼的白光和撼動大地的巨響，無數亡靈在一瞬間連一塊碎片都未留下。中心區的亡靈似乎化作了一團光芒，而后才像周邊區域一樣出現白煙。

驚人的熱浪形成狂風向四周涌去，后面的亡靈群中不斷飛出幾塊碎骨。硝煙散去，夢速的正前方出現一個深度達數十米的大坑，無不象征著這一擊恐怖的破壞力，連它自己都感受到了一絲恐懼。它之前不曾覺得，僅僅只是因為面對著的是阿什利。它當時感覺自己可以守護一切，現在只覺得自己的力量會帶來無與倫比的破壞。

它給自己套上一層魔力護甲，減弱了輸出的魔力，隨后沖進亡靈群中大開殺戒。即使這樣，它的每一擊對這些敵人而言都是毀天滅地的力量。黑壓壓的人影中光芒閃爍，偶爾沖出的火柱將天空中的云霧打成散亂一片，而后又被旋轉的颶風攪合成一體。

混亂中，夢速覺察到了在亡靈群中有著一個別樣的存在。它望向那個方向，其中蘊含著的魔力像是來自于一個未知之境——地獄。就在它察覺的一瞬間，那股氣息猛地向它靠近，速度奇快無比。夢速下意識在身前攔出一劍，敵人的利刃便打在它的劍上，氣浪涌起掀飛周圍的亡靈。

來者是一位魔鬼，紅色的皮膚，猙獰的尖角，像是蝙蝠一樣卻碩大無比的翅膀……而更加彰顯他身份的，是那股來自地獄火焰的氣息。他身體健碩，面孔卻又顯得精明，細長的眉毛和略向內收的臉頰，如何都不像是只會戰斗的一根筋，更何況，他可是魔鬼，一種擅長簽訂契約的地獄造物。

來者不善。夢速頓時嚴肅起來，身上的魔力止不住地向外傾瀉。魔鬼后退幾步，對著夢速一揮手，所有的亡靈都向后退下，乖巧地站在原地。

“自我介紹，”魔鬼將翅膀收回身體兩側，把單手劍立在胸前，劍便化作金色粒子消散開來，“我是地獄的使者，也是這支隊伍的統領者。我是魔鬼，當然，我很喜歡這個稱呼，你大可直接叫我魔鬼。但以示尊重，我還是會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做泰爾托德·胡拉明特洛夫。你對我的姓氏應該很熟悉吧？狼龍，夢速。”

“你的姓氏千古流傳，但你的名字，可是聞所未聞。你可能是你家族的新丁，也可能只是家族中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泰爾托德笑著偏過頭，含蓄說道：“我的名字，自然不會再重要。你可能聽不明白，因為這已經是陳年舊事，恐怕連你們種族中最年長的那一批都未曾聽聞。不過我并不是來給你介紹這些的。我們不如開門見山吧，我來此處，來和你談一筆交易。”

“交易？說來聽聽？”夢速笑起來，將劍收回劍鞘中，“但我恐怕并不會對之有多感興趣。”

魔鬼一直微笑著，雙眼瞇起，眼角翹起，透出一絲狡猾。

他不緊不慢地在空中用他那長著黑指甲的手指勾勒出一副金色的法陣，緊接著一張卷軸在火焰中漸漸凝聚。他抓住卷軸兩側將其攤開，里面的契約完全展示在夢速眼前。

“那就請讓我來給你一一述說吧？只要你簽下這個契約，那么首先，你身后的通道就可以保住，其次，這場戰爭將會以我們為失敗方徹底終結。

這還沒完……

這條契約，可以給你那朋友艾麗卡長生不老，給這些參與戰爭的人一次復活的機會，或者說為你自己有無窮無盡的財富——你畢竟也是龍啊，你當然知道自己喜歡什么。”

“呵，那么代價是？”

“代價？僅僅只是你死后的靈魂……

我們可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死，至少你們不太可能自然老死。只要你一直茍活于世，不再參加大的動亂，你根本就不可能死去，而這筆交易，也僅僅只是我們一廂情愿地供給，如何呢？

你瞧，這么多的交易，僅僅只是你一句話和一個印記，如果你想，你大可在這下面繼續增添你想要的，地獄都會滿足你。而你，根本沒有死的機會，這一切對你而言就是免費的，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哈哈哈！你是說，你給我量身定制一個免費的午餐？”

夢速笑起來，粉金色的眼正變得越來越具有威脅性，而魔鬼則仍然一副奸詐模樣。夢速明白這份契約全是漏洞，從一開始，它就沒有想過要簽訂這份契約。

就在它想要破壞這張廢紙時，旁邊傳來一個既不屬于它也不屬于面前魔鬼的聲音。這聲音是極其魅惑力的女聲，他們一驚，幾乎是同時轉向發聲源。

“說了這么多，讓我來簽如何呀？”

幾乎沒有任何氣息，她從夢速身后一步步慢慢走來，戴著一頂皮帽，嬌小的體型后長著稍顯巨大的尾巴。

她抬起頭，狐貍腦袋，后腦長著橘色的毛發，上面有紅色的圓面花紋。而臉上，由鼻子處分開顏色線，上面是橘色，下面是白色，眉骨處長出一條條向上翹起的細線，其上連接著毛絨小球，這東西也在她肩部搭著的毛發中時不時出現。

那雙眼睛是血紅色的，瞳孔處卻用灰線勾勒而出，倒是顯得神秘無比。皮帽上剪出了兩個縫隙，其中，對比她的頭顯得夸張的兩個大耳朵從縫隙中立起，艷紅色的圓形花紋規律地分布在其側面上。

狐貍扯了扯自己的紅圍巾，她穿著怪異，不像是夢速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風格或者任何一種服飾——背著肩包，外披褐色無袖剛好至腰間的皮革衣服，內村一種白色但其上有數道向下而來藍色直線條紋的襯衣。再向下看，她似乎沒攜帶武器，皮腰帶上左右兩側只是兩塊鋼鐵造物。而褲子則沒什么好說的，深藍色，布料有些許粗糙，夢速認不出。

不知為何，這副模樣倒是和她的聲音一樣，盡是媚態，縱使她的身高也與這只魔狼差不多，只是稍稍高一點……或許是因為她的衣服很好地襯托出了她優美的身形。

除這些之外，最值得注意的，便是額頭中間黃色的月牙形水晶。這表明了她的身份——特殊魔物。這樣的魔物夢速記得一位，便是沫榮曾告訴它的那只狐貍，如此看來，就是她。

“殺了她。”魔鬼對一旁的一只骷髏說。

那只骷髏持刀沖上前去，而這只狐貍只不過是側身一傾，用腿一拌，便讓骷髏滑稽地摔倒在地上。她從腰間取出一個金屬物品用空管處指著骷髏的頭，另一只手輕輕捻起自己外穿的皮革衣服戲謔著說道：

“這個叫做馬甲，而我手上的叫做轉輪手槍。”

隨著一聲巨響，骷髏的腦袋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洞，而在那空管處則升起一道向上的白煙。狐貍輕輕一笑，隨后將手中的武器指向魔鬼的頭，用手指拉下上面的一塊部件，另一個手指按在武器下方的金屬突起上，隨時準備扣動。

“扳機，這既是我現在按著的金屬塊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