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肚女嬰
- 熱血醫生
- 鏡子
- 11837字
- 2022-08-03 13:56:17
一
張悅最近受命回學校忙比賽的事情,好說歹說從實習點請了一周的假,因此我只好從相依為命轉為孤軍奮戰,下班后依然戰斗在碼病歷的一線戰場。
“大夫眼里是沒有按時下班這個概念的。”龐老師活動著脖子,把圈改過的病歷遞給我。
我苦笑著點頭。理想很豐滿,但現實是就算龐老師有心放我早點回去看書,可在連他自己都很少能按時下班的前提下,留我一起加班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認命地打開病案管理界面,改著改著,病區大門忽然嘀了一聲,隨即一對夫婦抱著孩子快步走進來。
我心底咯噔一下,想著這個時間來,莫不是闌尾炎或者骨折的急診手術:“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師的急診……”
龐老師笑了笑:“我的,倒不是急診,今天下午出門診剛收的。”
“不是急診?”我望著門外,疑惑道,“那什么問題這么急著來住院?”
龐老師臉上的笑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隱隱的擔憂。半晌,他轉過身面對著窗外濃重的夜色:“自己去看看吧,順便給孩子查個體。”
“好。”我關掉病歷起身,望了一眼龐老師的背影,輕輕合上辦公室的門。
就著病房里蒼白的燈光,我看清了這對夫婦的面貌。兩人看起來都是40多歲的模樣,丈夫穿著款式簡單的夾克,正忙著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置妥當;妻子穿著一件灰色的羊絨衫坐在床邊,正把孩子抱在懷里輕聲哄著。見我進來,那位媽媽馬上要起身,我趕忙阻止:“不急,你們先忙著,我只是看看情況。”
她應聲坐下,輕輕地將孩子放在床上。乍暖還寒的天氣,小小的孩子被包在厚厚的被子里,包裹物一層層打開的時候,有種在拆蛋糕盒子的感覺。
小寶貝躺在被子中間,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確實白得跟蛋糕上的奶油一樣,從媽媽懷里被放到床上,看上去頗有些不情愿,抿著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短短的小腿也不安分地蹬著,著實可愛得緊。
我打量著孩子,第一時間并沒察覺出什么異樣。可究竟是什么樣的問題,會讓龐老師流露出那樣的神情?
我一邊想著,一邊掀開孩子的衣服準備查體。幼小的女嬰亂揮著小手。我抓住她軟軟的手掌,輕輕捏了一下,覺得那手腕有些細,這個年齡的孩子營養狀況普遍很好,手臂都是像藕節一樣的渾圓。我擼起她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小胳膊雖也不算細瘦,卻并沒有呈現出我預想中的飽滿肉感。
我不禁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孩子的家長。這樣家庭的孩子,不該有營養問題才是。
松開孩子的手,我繼續掀開她的上衣。衣服掀起的一刻,我隱約有些明白龐老師為何會那樣擔心——四肢消瘦,腹部卻明顯膨隆,雖然也不算特別嚴重,但對比四肢的營養狀況,這圓鼓得過頭的小肚子,大概就不是脂肪在作怪了。
而但凡是別的,對這么小的孩子來說,都將是一場劫難。
按流程聽過了呼吸音、腸鳴音,我并沒發現什么異常,于是便摸著她的小肚皮開始觸診和叩診。孩子當然不肯配合,可哭聲聽起來有氣無力,掙扎的動作也比普通孩子要輕緩。
檢查過了整個腹部,我有些遲疑,不斷懷疑著自己的結論,又不死心地重新做了一遍。
是……是這樣嗎?
我原以為腹水的可能性會大一些,但從查體的觸感和叩診音來看,腫大的更像是什么實質性的東西。
【叩診音】腹部叩診可通過叩診音的差別(實音、鼓音、濁音等)來大致區分實質性臟器與空腔臟器。一般情況下,腫瘤也屬于實質性組織。
孩子看起來至多不過1歲,如果真是實質性器官長到這么大,這腫物就算從娘胎里開始長,現在的體積也已經大得離譜了,這樣的生長速度,能是什么好東西?
我把孩子的衣服蓋好,對家屬點頭示意結束。媽媽走上來抱起孩子,明顯憔悴的臉上神情疲憊,但依然對我客氣地笑了笑:“辛苦了。”
我搖搖頭,卻實在笑不出來,對上那位媽媽詢問的目光,有種近乎想落荒而逃的心情,什么也沒敢說就收拾了東西離開病房。
然而沒走幾步,孩子的爸爸就跟了出來。他生得很高,但對話時并不給人以壓迫感:“您好,醫生,我想問一下,這么小的孩子,做CT會不會有問題?”
“CT的確是有輻射的,但是劑量并不大,一般在身體能夠承受的范圍內,而且只做一次,問題不會太大,想要確診也必須借助這些輔助檢查。”
這對夫妻看起來已經不甚年輕,起碼有40歲往上,兩人卻都難得的氣質溫文,沒有絲毫油膩感。聽了我的解釋,他靜默半晌,隨即語氣小心地開口:“那要是結果不好,麻煩您先別告訴我愛人。我一直在這里守著,有什么問題您先找我。”
我一時頗為感慨,因為眼前這位好爸爸、好丈夫,也因為我清楚,即便再真摯的愛與關懷,也無法左右噩運的腳步。
如果真是惡性腫瘤……
我打了個寒戰,腦海里閃過那孩子細膩的皮膚和烏溜溜的眼睛,感覺心沉得簡直要墜到胃里,含混地應了那父親的請求,便回到了辦公室。
龐老師見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是什么東西還不一定,先等等檢查結果。”說著把我拎到電腦前面,笑得十分慈祥,“病歷寫完了再難受。”
我哭笑不得,也確實被轉移了注意力。待保存了文檔,我關掉頁面,回到科室系統主頁。新收病人的窗格里,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寫在最后面:
“馮玥瀟,女,10個月,初步診斷:肝臟巨大腫物?”
【?】病歷中擬診一欄,暫時無法做出確切診斷的項目會附帶問號。
二
馮玥瀟的入院記錄是龐老師自己寫的。第二天上班之后,我仔細翻看了一遍,才發現她之前的診治經歷很是曲折。首先是幾個月前因為食欲下降,體重減輕,在當地醫院就診后按貧血進行治療,用了一個月的鐵鎂鋅片之后情況沒有改善,孩子的肚子卻一天天鼓起來。家長心急之下,將孩子轉送到上級醫院,那家三甲醫院的醫生看了情況之后,甚至都沒有收入院,直接勸家長把孩子轉到條件更好的醫院。
我見到這一家人的那天,他們上午剛離開那家醫院,就一路直奔我們院來,龐老師下班前給加了號,才趕在當天看了這個孩子。
而此刻,我正站在拐角處望著小女孩的家人,手里捏著她的報告。寥寥幾張片子,重得像是能浸出水來。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做家屬談話,但這一次龐老師交給我的任務不像是談話,更像是一場宣判。
我還是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差。
確診結果跟擬診一樣,的確是肝臟腫物,而且大概率是肝母細胞瘤,腫物的體積已經大到驚人。我按龐老師教的方法,用CT片計算出了殘肝體積,結果只有176毫升——并且就連這不到200毫升的肝組織也已經是病肝,能保留多少生理功能還不清楚,孩子之前的營養不良癥狀,恐怕也是因為腫瘤迅速生長帶來的巨大消耗引起的腫瘤晚期惡病質。
惡性程度這樣高的腫瘤,孩子又這樣小,對放化療或者肝切除術的耐受度都很差,也就是說,不管開刀還是保守治療,她的生存希望都無限渺茫。
10個月,才剛剛10個月。
命運甚至連抗爭的機會都沒給她,就宣布了結局。
馮玥瀟的父母正在門口打電話,看見我便立刻快步向我走來。我的手攥得更緊,有一瞬間幾乎想轉身鉆進辦公室,咬了咬牙才抑制住落荒而逃的沖動,盡量以平靜的神情迎上他們的眼神,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孩子的媽媽大概剛剛趕到,初春的天氣,額頭上卻滲出了細細的汗珠,此刻顧不上把氣喘勻,便神情急切地問:“您可算來了,孩子的情況怎么樣?”
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邊的孩子爸爸,不著痕跡地把片子掩在身后:“還要等等,龐主任剛剛出去,等會兒我問一問再跟您談。”接著轉向孩子爸爸,看著他的眼睛道,“只是有幾張單子要簽字,來一個人跟我進來吧。”
男人會意,不待妻子開口便上前跟著我進門,回身對妻子道:“我去簽吧,你趕快去看看寶寶。”
女人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轉身匆匆往病房的方向去了。
關上辦公室的門,我把片子和報告放在桌子上,抬頭迎上對方的眼睛,不禁微微頓了頓,可還是不得不開口:“CT結果顯示肝臟巨大腫物占位,已經占據了肝體積的五分之三,檢驗結果也支持惡性腫瘤診斷,很大可能是……肝母細胞瘤。”
被我單獨叫進來時,男人就明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此刻聽到我的回答,他先是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接著無措地轉身,胡亂地翻了翻桌上的片子,隨即再次轉頭看著我,神情看上去仿佛還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但眼眶卻在迅速地發紅。
“我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還能救?還有救的對吧?”他緊緊攥住桌上的幾張報告,聲音開始發抖,“我們能救的,什么治療手段我們都能配合,多少錢我們都能承擔,你們不要顧慮,多少錢的藥都沒關系,不是有那種特別厲害的靶向藥嗎?我們剛剛就已經準備了錢,給孩子用多久都行,我們會一直供得起的,手術也行……”
我實在無法面對他的目光,坐到電腦前假裝看著屏幕,盡量回避著他的視線。那種絕望中尋求希望的眼神深深刺痛著我,但作為醫方,即使再不忍心,我也必須盡量客觀地闡述事實。
“靶向藥物是針對某些特定的基因使用的,肝母細胞瘤的發病率極低,研究進展有限,現在還沒有可以應用的靶向藥物,目前可供選擇的方案只有姑息性治療和手術切除。但孩子年齡太小,對化療的耐受能力很低,手術的風險更是難以預估,術中出現大出血甚至空氣栓塞的可能性都很大,這么大面積的肝切除預后也難以預料。多學科會診的意見是傾向保守治療,手術風險太大,預后也不是很好,孩子下不了手術臺都很有可能。”
這些話都是龐老師反復交代過的。然而我心里也明白,無論是化療還是手術,幾乎都是死路。
二者的區別,無外乎是拖一天是一天或者冒險一搏——保守治療意味著帶瘤生存,使用一切可能的非手術治療方案,直到孩子被腫瘤耗盡最后一點生命力,或者被化療的副作用折磨到死,這個過程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數年;手術治療則意味著巨大的風險,說是九死一生也不夸張,整個過程里孩子也會承受巨大的痛苦。但肝臟是再生能力最強的內臟器官之一,如果真的能支撐到殘余肝組織開始增殖,孩子或許真的有存活的可能。
只是這樣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且不說對不到1歲的孩子而言,從麻醉到手術過程以及圍術期的感染和出血都是巨大的關隘,即便是熬過了手術,少得可憐的肝組織是否足夠支撐生存也是未知,更何況之后還有復發轉移的可能。
我努力整理語言,希望以最溫和的方式讓他了解情況并做出選擇。面前的父親眼神中的恐慌肉眼可見地增加,他依舊是之前的姿勢,卻像是突然沒了精神一樣,無力地倚在桌邊。我被這樣的氣氛壓得近乎窒息,忍不住開口:“盡快做決定吧,這不是小事,您還是……跟孩子媽媽商量一下吧。”
他木然地點頭,便是這樣也不忘跟我道謝:“辛苦您了,我回去考慮。”出門前他再次回頭,眼神近乎乞求一樣地盯著我:“如果保守治療就是等死,那要是手術,孩子有多大可能活下來?”
我低頭避開他的眼神,無法回答患者這種堅持要聽百分比類數值的問題,斟酌之后勉強回答:“只能說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危險程度太高。您想一想,需要那么多坎兒都熬過來,概率可能……跟中獎差不多。”
送走了他,我再次拿起桌子上的報告。紙頁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皺,我努力撫平著,看著紙面上高高低低的箭頭,忍不住再次嘆了口氣。
三
孩子的情形每況愈下,每次查房,孩子的媽媽都抱著她坐在床邊,用小勺或者奶瓶試圖喂她一些湯水和藥。孩子嗚嗚咽咽地抗拒著,越來越細瘦的小胳膊有氣無力地揮來揮去,臉上的嬰兒肥明顯又褪去了些,烏黑的眼睛顯得比之前更大,里面的神采卻一天天黯淡下來。一家人夾在其他輕癥孩子家屬中間,被別家的團圓圍繞著,更顯出一種令人心碎的安靜來。
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怎樣跟妻子交代了孩子的病情,只能從她抱著女兒的輕柔動作和不時含淚的眼里,感受著屬于母親的痛苦和執著。
手術并不急在一時,所有人都清楚,面對這樣的死局,即使經歷再漫長的考慮,他們都很可能會用更漫長的余生來后悔。時間和生命正在孩子身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每次醫患談話,沉默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誰都沒有出言催促,所有人都靜靜地等待他們的抉擇。
晚上下了手術,我趕回辦公室收拾書包,還沒進門,就聽見黑洞洞的走廊拐角有顫抖的女聲傳出來:
“試試吧,就試一次……孩兒還那么小,那么大的瘤子,不做她能活多久?她那么小……
“我女兒!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盼來的……
“我的寶貝,不能啊,我怎么都不能睜著眼看著她死啊!”
最后一句話帶著顫抖的哭音,在空寂的黑暗里撞擊。我靠在門口,感覺心都被擠壓出鈍鈍的痛來,有意不去聽這段字里行間都滲著疼的對話,卻無論如何都邁不進辦公室的門。
半晌,中年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我托姐夫在他們那兒打聽,他說連醫生都不愿意做,太危險……可能連手術臺都下不來。”
“不做就肯定完了!”那媽媽已幾乎崩潰,情緒激動地提高了聲音,“你就舍得嗎?保守治她能活多久?就算10年,10年!她才10歲!10年后我就得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寶寶一點點病死!”
我攥著門把手,想發出點聲音,卻終究沒能動彈。
說難聽些,10年……太樂觀了。按目前這種情況,能維持三五年就算很有造化了。
“我當然舍不得!我舍不得!”男人的聲音沙啞得仿佛聲帶都要摩擦出血,“可就算死,不也得讓孩子好好走!我們保守治,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用最好的藥,我們把庫里能出手的都賣了,多籌點錢,等瀟瀟再大一點兒,她想要什么都給她買,想去哪兒就帶她去哪兒……要是開了刀,肚子上切個大口子,孩子得遭多少罪!”
這段話簡直說到我心坎兒里。這樣的病情,開刀九死一生不說,就算成功,之后復發轉移的危險也很大,一道鬼門關過去,還有第二道、第三道,每一道都要承擔巨大的痛苦和風險。每個冒險一搏的家庭都在期待著奇跡發生,可能電視劇看多了,大家終究忘了,奇跡之所以被稱為奇跡,就意味著和中彩票一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只能在新聞上看見的事情。而現實世界里的大多數人,都會在等待中被層層疊疊的痛苦磨去希望,剝奪尊嚴,靠插滿全身的管道一次次從死亡線上被拽回來,最后千瘡百孔地結束抵抗。
可希望就是希望。希望是那么強大的東西,只要有一星半點兒,就讓人狠不下心來放棄努力。對死亡邊緣的人來說,一個簡簡單單的“活”字,就能讓病人和家屬燃起無限的渴望和勇氣。
果然,我聽見妻子嗚咽的聲音:“試一次,就給她試一次……萬一活了呢?萬一能撿條命呢?做了還有希望,就試一試……”
我再也忍不住,逃也似的關門進屋,再不敢旁聽這段絕望的爭論。
在張悅還沒回來之前,我也接到了自己團隊老師的通知,只好也請了幾天假回校,剛好和張悅同一天銷假。趕回來的第一天,去交班室的路上,我們路過龐老師的辦公室,門沒有關嚴,我剛想進去打個招呼,就聽見孫主任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
我略有些詫異。孫主任是科里的大主任,并不和龐老師在同一個辦公室,平時也很少進其他人的房間,今天怎么特地來龐老師屋里談話了?
不過好奇歸好奇,小嘍啰的求生欲提醒我,不管大佬之間有什么事情,我們都少聽為好。我拖著想聽八卦的張悅正要離開,龐老師卻已經從半掩的門縫里看見了我,直接出聲招呼道:“進來,把交班病歷替我帶過去。”
我硬著頭皮推開門,跟老師們問了好,進門拿了病歷后抬腿就跑,卻再次被叫住:“坐那兒,等我一會兒,等下和我一起過去。”
我無可奈何,只好聽話地坐到沙發上。張悅在門外的死角后看著我,一時進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悄悄打了個手勢,她點點頭,便先奔著交班的房間去了。我暗自嘆口氣,心想要是耳朵能跟眼睛一樣閉上該多好。
孫主任聲音并不大,語調里的火氣卻不小:“這種你也敢做?那孩子都啥樣了,你有啥把握?有多容易出事你不知道?到時候要是手術做了,孩子沒活下來,家屬沒處撒氣,硬要找你麻煩,你賠錢吃官司都不是不可能!”
這就不難猜了,看來那家人最后是妻子說服了丈夫。我心里一時有些堵得慌,卻又覺得輕松。
但眼前的狀況令我有些詫異。想起孩子的爸爸之前說其他地方的醫生不愿意做這個手術,我才意識到,我的確還沒從醫生的角度想過。
所以這樣一場手術對主刀而言,是怎樣的處境呢?
想到以前見習的時候在科室里碰見的一伙人——家屬不滿意術后效果,帶了一群人來科室門口鬧事、堵主刀,最后鬧到警察來了,依然是一筆糊涂賬。那件事給我沒見過世面的幼小心靈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我也因此理解了孫主任的顧慮。
無論什么樣的醫生來主刀,這都注定是一場失敗率極高的手術。肝臟血供豐富,腫瘤組織更是如此,何況孩子體型小,內臟體積和血管粗細都遠小于成人,手術難度和風險更是成倍增加,即便步步小心,也難免在術中出現組織損傷,分離過程中很容易大量出血,甚至導致空氣栓塞,迅速讓孩子死亡。雖然這是手術意料之中的風險,但如果真的出現,且不說家屬會不會鬧事,單是傳出去,也對主刀的名聲有影響。
醫生面臨的情況往往很現實,即便拼盡全力救治,家屬要看的往往也只是結果。一句“我們盡力了”永遠無法成為避免指責的理由。救治成功了,有的家屬會覺得是孩子福大命大、老天慈心保佑;但救治失敗了,醫生絕對要背鍋——不管醫生是否真的有問題,在除卻老天無人可怨的情況下,醫生必然成為家屬唯一的情緒落點。
對于這場不僅失敗了會自砸招牌并且極可能惹禍上身的糊涂官司,從醫生自身的利益出發,與其冒風險陪家屬做這一場豪賭,不如想理由拒絕,讓患者要么找別人做,要么轉內科保守治療。
孫主任的來意大概就是如此。
龐老師收起了平日里溫和的笑容,并不急著反駁他的話,而是拿起平板,打開了一個程序,調出一個可以拖動旋轉的3D圖像,然后將其遞到孫主任手上:“我聯系了一個公司,他們開發的軟件可以做相關器官的3D建模,我看了,效果還不錯,能提前了解得更清楚。”
孫主任臉色稍霽,卻仍是硬邦邦地開口:“我知道你心軟!但你好歹替自己琢磨著點兒,虧沒吃夠?不行就說條件有限,勸他們轉兒童醫院吧。”
龐老師從衣架上取下白大褂穿好,把領子理得端正:“我們已經是最好的醫院了,還能把患者送到哪兒去?”
孫主任被噎得說不出話,半晌撂下一句“你自己上心吧”,便拎起文件氣哼哼地走了。
我差點沒憋住,龐老師也忍不住一樂,收好東西叫我一起出門:“他也是好心,就是個別扭的人,怕我腦子一熱又接了個燙手山芋。”
我點點頭,之前就聽說兩位老師是多年的交情,早年似乎還當過戰友,如今孫主任也是擔心他才趕過來提醒。
只是龐老師雖然看起來很領情,但并不像要聽勸的樣子。
“老師,那您這樣真的沒問題嗎?萬一……”
“這對父母看起來不像容易鬧的樣子。兩口子也都年紀不小了,兒子都十幾歲了,就盼來這么個閨女,生下來就是心肝寶貝,現在家屬強烈要求手術……”他一邊關門一邊嘆氣,“實在沒法給頂回去。看著不忍心哪,挺討人喜歡的孩子……萬一活了呢?”
我腦海中閃過第一眼見到孩子的場景:白白嫩嫩的小寶貝,戴著粉色的小帽子窩在媽媽懷里,黑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轉著,像滿地亂滾的黑色水銀。
希望也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
是啊,萬一。萬一救活了,那該多好?
四
確定手術方案之后,就是一系列的忙碌。龐老師忙著跟其他主任交流手術方案,我便忙著整理各種材料,再時不時去病房轉一圈,關注一下孩子的一般情況。
有一次我還沒進門,就聽見病房里隱隱有爭執的聲音,我在門口等候,沒有立刻進去。半晌,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從里面大步走出來,臉上隱有不悅,見我杵在門外,眼睛一亮,回頭見身后沒人跟出來,便一把拽住我的袖子,嗖的一下就往旁邊的樓梯間里躥。
我差點被這小子拽得栽個跟頭,莫名其妙地被拖了好幾步才反應過來,趕緊站穩:“你要干什么?你哪床家屬?”
這少年看上去十五六歲,長得瘦瘦小小的,穿著一身藍白的校服,頭發卻剃得很時髦,校服的褲腿也是改過的,腳上穿了雙豆豆鞋,站定時手還插在褲兜里,從頭到腳都有點精神小伙的意思。不過小伙此刻明顯有點緊張,眼神不停地往病房門口瞟,好像生怕有人跟出來。
“我12床的,馮玥瀟她哥,你是她的醫生嗎?”
我一怔,答:“算是吧,你有事嗎?”
“那太好了,我想問你,她得的是肝癌,是不是換肝能救活?”
我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愣,還沒想好從哪里開始否定,那少年便連珠炮一樣地接著說:“我打算好了,等用肝的時候別用我爸媽的,用我的,我的肯定比他倆的好。”少年自顧自地說著,還時不時伸頭注意外面有沒有人,“到時候你就跟我爸媽說,他倆配型都不合適,得再找別的親屬,然后告訴他們只有我合適,只能用我的,要不然他們肯定不讓……”
眼前的少年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我張著嘴聽著,卻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告訴他,電視里的情節在他妹妹身上行不通,即便他把肝全都捐給妹妹,也依然幫不了她。
他講完自己的嚴密計劃,又拍著胸脯跟我保證:“行嗎?你就幫我瞞著他們,也不犯法,你啥也不用擔心,真出事兒了我擔著。”
我試圖委婉地跟他解釋:“你妹妹暫時還不需要肝移植,這次手術是為了把腫瘤切掉,剩下的肝組織還是好的,暫時不需要移植新肝。”
小伙聽完,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切掉了肯定會少啊!她那么小,哪能夠用?我身體特好,這么大人了不差那一點兒的,你不用顧慮那么多,需要多少盡管給她移多少。”
這個電視劇看多了的小兄弟實在讓我有點頭疼,卻又覺得溫暖,那雙黑亮的眼睛在光線昏暗的樓道里閃著希冀的光,明明輪廓不盡相同,卻與那小女孩的眼睛顯出一種血脈相連的神似來。
我露出與他一樣的中二表情,拍著他的肩膀稱贊:“好,像個男人,真要用肝的話,我第一個找你。”
不請自來的精神小伙這下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還不忘盯著我存下他的電話。看著那個與馮玥瀟一看就很兄妹倆的名字,我再次真切地感覺到她不是一個人,她有為她殫精竭慮的父母,有個雖然天真中二卻隨時準備為她兩肋插刀的哥哥。
從那扇緊閉的病房門里,我似乎能感覺到一陣骨肉親情的熱意在源源不斷地透出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手術當天。由于病情的嚴重程度,科室很重視這個孩子,很多小手術都為她讓路,給她開了綠燈。因此,她的手術時間被安排在當天第一臺。
早上剛剛交了班,我就趕著去取預先申請的術中用血。最近北京血荒很嚴重,我們醫院的O型血幾乎告罄,幸而孩子用量不算大,龐老師跟配血室的人磨了很久,才申請到了需要的成分血。
我拎著取血箱趕回來,正趕上手術室的護士來接病人。
孩子還睡著,父母一路把孩子抱到手術區門口,隨后輕輕地交到我懷里。離開媽媽的懷抱,孩子輕聲哼唧著,一副要哭的樣子。女人柔聲安慰著,孩子又確實精神不佳,也便漸漸息聲,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略顯衰老痕跡的媽媽摸著女兒消瘦下去的臉頰,扭過頭,目光含淚地盯著孩子看了一會兒,最后懇切地望向我,幾近哀求地開口:“交給您了,求你們一定救救她,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她……”
我感覺心像是被那顫抖的淚光灼了一下,感同身受般地疼痛起來。科里跟來的年輕護士也紅著眼圈轉頭。我抱緊了孩子,鄭重點頭:“我們會盡力的,祝孩子好運。”長長的手術室走廊里,我幾乎能感受到那母親滿含不舍和疼痛的目光正追隨著我們的背影。小家伙呼吸勻和,睡顏安詳,并不知曉自己即將面臨一場橫跨生死的考驗,小小軟軟的身體乖巧地窩在我懷里,體溫混合著淡淡的奶香,溫溫軟軟的,一路漫到心底。
今天的麻醉老師是麻醉科的老前輩,技術熟稔,動作老練,從事先建立的靜脈通道給藥后,孩子很快便徹底陷入沉睡。
由于手術的難度極高,風險又大,我這次沒有跟龐老師上臺,只在臺下打打下手。取代一助位置的是科室里普外組所有主治里手術做得最好的宋醫生,待我們完成消毒和鋪單,兩人正好刷手進門。
教員看著一旁的取血箱,再一次拿出幾袋血進行核對。取出不久的冷藏血還是有些涼意,她環視一圈,沒有找到預熱裝置。的確,按理來說,輸血1升到2升之內可以不用預熱,大概是因為這次的輸血量沒有那么大,所以手術室也沒有提前準備。
教員顛了顛那幾袋血,遞了一袋到我手里:“沒辦法了,人工暖暖吧。”
我點頭,接過那袋紅細胞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一邊把血揣進懷里焐著,一邊關注著手術的進程。手術有條不紊地進行,L形切口打開腹腔,血液開始涌出。前期的分離很順利,老師們小心翼翼地避開蜿蜒走行的血管,龐老師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任何微小的動作都不敢大意。眼看時間快要接近午后,終于就快分離出切除的部分。
就在這時,臺上教員低叫一聲,術野開始有血液涌出,下腔靜脈破了。
止血操作很及時,術區內的血很快被吸干止住,我松了口氣,轉身坐回凳子上。
然而沒過多久,麻醉呼吸機突然報警,我眼睜睜看著二氧化碳分壓迅速掉下來,接著是氧分壓和心率血壓全面下降,重度窒息直到心臟驟停。宋醫生反應極快,立刻開始胸外按壓。龐老師轉頭厲聲喊道:“準備搶救,馬上呼心外科到場!”
我立刻沖出去叫人,巡回教員抄起內線給心外科打電話,隔壁正在趁間歇備藥的幾個麻醉老師二話不說沖進器械室拖出儀器,其他人也拿了搶救藥品迅速沖進手術室。一批一批的人趕到,寬敞的手術室很快就挨挨擠擠。搶救緊張有序地進行,藥物一支一支地從靜脈通道推進去。龐老師已經打開膈肌,直接進行胸內按壓。我站在麻醉老師身后,從人縫兒里看到頭單下孩子的皮膚已經呈現出嚴重發紺的青紫色。很快,心外科主任就刷手上臺。我死死盯著監護儀上的數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恐慌席卷著我。
挺過來,一定要挺過來!
半小時后,儀器上的心電漸漸恢復節律,血壓、血氧也回升到了正常值以上,我注意著孩子的皮膚,發紺的青紫也漸漸消退。
復蘇成功,孩子救活了。
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一時間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參與搶救的人員收拾著器械各自歸位,我也再次坐回一旁,看著手術繼續進行。
快到晚飯時間,手術終于完成,掀開層層疊疊的單子,孩子的身體露了出來,膚色蒼白如紙,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機的節律緩慢起伏。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挪到轉運床上,換上球囊,一邊按壓一邊把孩子推出手術室。
計劃中的路線應當是原路返回,把孩子交回父母手里,而現在她的去向,是重癥監護室。
這只是熬過了第一關。
五
轉送重癥監護室就等于轉出兒科,我們無法再從系統上直接查到她的最新病案,便只能抽空去重癥監護室查看孩子的情況。第二天手術排得很滿,送完最后一臺的病人后,天已經徹底黑了,一下班,我便拖著張悅匆匆趕去監護室。
監護室和搶救間一樣,不允許家屬陪護,只能定時探視。我們在監護室門口遇見了馮玥瀟的家屬,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即使現在不是探視時間,一家人也寸步不離地守在外面。夫妻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妻子手上掛著一串佛珠,看著像是在念經文。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精神小伙此刻正在走廊里煩躁地走來走去,時不時試圖從開合的門往里面張望。
我簡單問候了他們,張悅拿著借來的卡刷開門禁進屋。這里的病人大都是成人,我們甚至不需要問床號,環顧一圈就找到了孩子的位置。昨天抱在懷里馨香溫軟的小身體,現在被一條粉色的小被子蓋著,露出的部分扎滿了管子,嘴里插著呼吸機,胸廓費力地起伏著,平日里忽閃忽閃的眼睛緊閉著,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像瓷雕的洋娃娃。
張悅少見地沒有開口,我轉過頭,看見她怔怔地盯著那孩子,眼圈已經紅了。
我對著監護儀上波動的數字又看了半晌,輕輕握了握她的小手,抑制住那股涌上來的無力感,轉身離開了監護室。
第三天一早,我比平常來得早了些。
和張悅分頭走進辦公室,我剛一開門便聞到一股濃重的煙味,不由得一愣。只見龐老師靠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一份報告,目光卻并不落在紙上,而是盯著前方發呆。桌上的塑料盒里積滿了煙蒂,地面上也有散落的煙灰。
跟龐老師共事的這些日子里,我從不知道他會抽煙——他從不在科室里抽,更從不在學生面前抽煙,身上和辦公室里也從來聞不到煙味。果然,此刻見我進來,他有些不好意思,馬上把手里的煙掐滅:“不好意思搞這么嗆,你等會兒,我放一放。”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身打開窗戶。初春的早上,晨風依然涼意刺骨,吹得人心里也直打哆嗦。我終究沒有問出口,但從他的神情里,也不難猜出孩子的情況。
果然,整理好材料后,剛走進交班室,我就聽見旁邊幾位護士在議論那孩子的最新病情。
原來昨晚我們離開沒幾個小時,孩子就再次出現危象,心率一度掉到20多,血壓幾乎測不出,一番搶救之后總算再次脫險,各項指標現在都維持在非常勉強的狀態,誰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心里一堵,不由得看向坐在對面的龐老師。自從那臺手術結束之后,他沒有離開過醫院半步,頭一天在監護室守了大半夜,之后除開上手術的時間外,都等在辦公室,以便隨時溝通情況。此刻他依舊穿著洗手衣,外面罩著半舊的白大褂,眼里滿是血絲,臉上冒出了些灰白的胡茬,正低頭自顧自地看著手里的文件。
整個交班過程,他都沒有開口。
我終是忍不住,不等晚上下班,也沒叫上張悅,趁著午飯的空當跑去監護室,想再看看情況。
剛到監護室的樓層,我就遠遠看到監護室的醫生正在門口跟馮玥瀟的父母談話。我放慢腳步在附近站定,只聽主任正在做病情介紹:“剛剛心率又掉下來了,我們再次實施搶救,現在心率勉強維持在40,血壓也遠低于正常值,各項狀況都很差,我們只能繼續拖著。”
丈夫一手攙著妻子,一手捏著一張單子。短短幾周時間,他鬢角的發根已經隱隱冒出了白色。妻子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紙,突然搶到手里,看了一會兒之后,低頭捂住臉,失聲痛哭。丈夫努力攬住委頓在地上的妻子,一邊嘶啞地開口:“大夫,真的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嗎?”
監護室醫生緩緩點頭:“已經沒什么有效的治療手段了,搶救以后心率一次比一次低,現在已經是休克晚期。孩子真的太小了,實在救不活。”
男人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含混地聽見他說:“我們……出院吧。”
“不行!還沒死呢!還有氣兒,有氣兒就能救,你們再試試吧!再試試啊!”最后半句話已經變成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媽媽直接就要跪到地上。那醫生也有些慌神,趕快上去扶住她。孩子的爸爸也用力架住妻子,把她扶到附近的座椅上。
我忘記過了多久,那對父母再次起身,按響了監護室的門鈴。剛才那位醫生走出來,同他們交談幾句之后又走進去,半晌拿出一張簽字單,兩人默默簽了字,把單子遞回他手里。
我怔怔地站在樓梯口,目送那對夫婦進了病區。過了一會兒,夫婦倆走出大門,妻子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包袱。這次他們看見了我,不過并沒有像之前那樣打招呼,只是安靜地走過去。那具幼小的身體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被被子層層裹著,她縮在媽媽懷里,乖巧而安靜。
像是怕驚擾她,媽媽的步伐邁得極輕,她把臉緊緊貼在孩子身上,混了灰的鬢發散落在孩子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