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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肇事的“恩人”
聲明:書中全部故事均由真實事件改編,為確保相關(guān)人物隱私,文中涉及人名(包括主角)均為化名,故事情節(jié)、確切年齡、病情具體進展,甚至個別人物性別均已進行模糊處理,盡量在真實性和隱私性之間做出合理平衡。疾病繁多,病人更多,每個故事的每個病人,都只是一群人的縮影,如有相似經(jīng)歷,多屬巧合。
一
今天是實習生小王和小張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小王就是我,我叫王婧,外號鏡子。
小張同學十分緊張,把新發(fā)的胸牌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掛在“御賜”的白大褂上,對著寢室的穿衣鏡左三圈右三圈,激動之情溢于言表:“醫(yī)院的白大褂真板正,你看我像不像主任?”
我欣賞著張悅搔首弄姿的模樣,十分配合地點頭:“像,再禿點就更像了。”
張悅一個大白眼飛過來,把最后一塊餅干塞進嘴里,含含糊糊道:“別吃啦,走走走,頭一天上班可不敢踩點到。”
我只好把剩下的八寶粥一口氣倒進嘴里,跟在張悅后頭出門:“誰叫你還要卷個頭發(fā)才出門嘞。”
“懂什么,這叫儀式感!儀式感!”
儀式感我大概是沒有的,可緊張倒是一點兒沒少。醫(yī)院宿舍樓離上班的地方不遠,沒多大一會兒我們就晃到了兒外科病區(qū)門口。我看著門里醫(yī)生、護士來去匆匆的身影,一想到這就是自己職業(yè)生涯邁出天才第一步的地方,就不由得悄悄對著玻璃整了整衣襟。
張悅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門鈴。
玻璃大門里有人停下腳步,望了一眼我和張悅的穿著,還沒開口詢問就直接刷開了門禁。滑動門打開,這位看上去有些年紀的老師神色很和藹,指著走廊盡頭的一扇門道:“新來的實習同學吧?快進來,教秘在里面等你們呢。”
按師兄師姐傳授的經(jīng)驗,每個科室都會有一名醫(yī)生擔任教學秘書,從進修生到實習生統(tǒng)一由教秘管轄,是否能順利出科全看教秘一句話——總之就是我們的頂頭上司。
聽到頂頭上司已經(jīng)來了,我和張悅一陣緊張,趕緊順著老師指的方向奔過去,只見一間寫著“醫(yī)生辦公室”的門半開著,偷瞧一眼卻沒看見人。我壯著膽子敲了敲門,聽見一聲帶著疲憊的“進”之后,便拉著張悅往屋里跨去。
一整排辦公桌都空著,只有最里面那臺電腦前坐了人,那人穿著一件半舊的白大褂,背影消瘦,但看上去很高。聽見我們進來的聲音,那人便轉(zhuǎn)過頭來。
他這一轉(zhuǎn)臉,我已經(jīng)擠到嗓子眼兒的一聲“老師好”又趕緊憋了回去,馬上改口:“師兄好。”
【老師】實習生大多稱主治級別以上的醫(yī)生為“老師”,稱住院醫(yī)、研究生為“師兄/師姐”,稱有一定年資的護士為“教員”,同年資護士的話,一般是稱“同學”,下同。
不能怪我臨時改口。盡管教秘大都是科里的有為青年,但眼前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當教秘的年紀。我暗自揣測著,這莫非是哪位老師門下的研究生?
那人對這個稱呼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問道:“新來的實習生?”
我們趕緊點頭。張悅環(huán)顧四周,慎重地確認屋里沒有其他人之后,便很禮貌地開口:“是這樣的師兄,我們今天第一天報到,想先找教秘老師簽字,請問您知道老師在哪個房間嗎?”
“我就是,本子給我吧。”
我和張悅俱是一愣,互相看著對方,又看了看眼前的教秘,八面玲瓏的老張立刻開始挽救場面:“哇,老師您看著真年輕!”
“是啊是啊!”我趕緊附和,一邊把兩個人的本子從包里掏出來,遞過去,“看著就跟剛畢業(yè)似的!”
這真的不是彩虹屁,眼前這人面容清秀得很,瞧著也就20出頭,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睛里滿是熬夜熬出來的紅血絲,恐怕脫了白大褂往圖書館里一扎,和期末前的本科生根本沒差別。
他笑著接過本子,隨后翻開,熟練地在入科報到欄簽字蓋章,一邊道:“也算是剛畢業(yè)吧,我去年才讀完博。”
我接過本子,將其塞回書包里,一邊偷偷掰著指頭數(shù)——18歲上大學,5年本3年碩3年博,18+5+3+3得……得幾?
張悅數(shù)學很靠譜,已經(jīng)很順暢地接過話頭:“哇,老師你30歲不到就當教秘了,真厲害!”
過于年輕的教秘大概是聽多了這種話,又或許是因為疲憊,反應也相對平淡:“過獎了。”
他掀起眼鏡,用力揉了揉眼睛,簡單收拾了桌上的幾樣東西,順手指指門側(cè)的柜子:“外套和書包都可以放在那邊,柜子沒上鎖,貴重物品最好隨身帶著,快交班了,一塊兒過去見見主任吧。”
我和張悅趕快放下東西跟在他身后,一路左拐右拐地來到會議室。離交班還剩五分鐘,醫(yī)護們已經(jīng)整齊地分列在房間兩側(cè)。教秘熟門熟路地走到醫(yī)生隊伍里。我悄悄打量一圈,見剛剛在門口給我們指路的那位老師正站在靠前的位置,年輕些的醫(yī)生都站在后面,我和張悅對視一眼,很自覺地湊到隊伍最末站好。
兒外科是小科室,醫(yī)生隊伍不算很長,最前頭那位也很好認——病區(qū)門口就掛著他的大照片,旁邊是一段一看就很大佬的履歷和頭銜,自然是傳說中的孫主任。他個子很高,比之前見到的年輕教秘似乎還要高一些,明明是快退休的年紀,臉上卻不露老態(tài),聲音更是洪亮:“人齊了?”
護士隊伍里打頭的一位環(huán)視一圈,點頭回答:“齊了,實習生也到了。”
屋里輕微的交談聲又放低了些,大家都朝角落里看過來。我和張悅瞬間緊張起來,馬上挺直腰桿原地立正,就差當場給大家敬個禮。
大主任的眼光也轉(zhuǎn)過來,在我們身上停了停,隨后頗滿意地點頭:“好,好!有年輕人加入,很好!”
一連串的“好”字下來,我緊張到汗毛都開始排排站,努力甩掉殘余的困意,拿出些年輕人的精神面貌;張悅更是夸張,站得比軍訓時還板正,活像領(lǐng)導檢閱一樣昂首挺胸地回答:“謝謝老師!我一定特別努力!”一邊說一邊還偷偷捏了我一把。我只好被迫營業(yè):“我……我也一樣!”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放我們進門的那位老師笑得尤其高興:“這倆孩子,有意思!”
孫主任看上去心情也不錯,原本頗為嚴肅的面容上掛滿了笑意:“挺好,有決心是好事。那老龐你就帶一個吧,另一個去跟小顧。”
那位姓龐的老師點點頭,站在不遠處的年輕教秘也應了一聲“好”。孫主任把手機放回口袋里,大家似乎感覺到他身上的氣場變化,不等他開口,周圍低聲私語的聲音便馬上消弭無形。
“好了,開始交班吧。”
頭一天入科,交班內(nèi)容我們自然聽不出個所以然來。趁著大家聚精會神的工夫,張悅悄悄和我咬耳朵:“你跟哪個?”
我正努力憋著哈欠,聽了張悅這句,稍微掂量一下就明白這貨想干什么,便問:“你想跟長得挺帥的那個?”
張悅臉上掛滿諂媚的笑容,我淡定地翻翻白眼:“一瓶肥宅水。”
“愛你!”張悅高高興興地把腦袋轉(zhuǎn)回去,繼續(xù)偷偷摸摸地往隊伍前面瞄。我看著初春窗外還沒來得及抽芽的樹枝,內(nèi)心無限感慨。
啊,是春天的氣息。
二
兒外科內(nèi)部又分為兒普外和兒骨科兩個病區(qū),教秘顧老師是骨科組的人,帶我的龐老師卻恰好是普外的副主任,于是小張同學開開心心地跟我道了個別,便頭也不回地跟著新出爐的帶教跑了。
我的新老師看上去很溫和,一舉一動都不緊不慢,說話時也總是帶著點類似哄孩子似的語氣:“我姓龐,叫我龐老師就好。小同學,你叫什么名字?讀的什么方向?”聽著這樣的語氣,我有些緊繃的心似乎也跟著放松下來:“龐老師好,我叫王婧,臨床年制大類,還沒選方向呢。”“好,好,那得考研吧?以后上班認真些,科里的活兒忙完了你就早點回去,下班多去自習室待一待,上班要是有空了也多看看書……”
他語氣和緩地絮叨著,從側(cè)面看去,他的鬢發(fā)發(fā)根已經(jīng)微微冒出些白色,看上去比孫主任顯老一點兒,不過氣質(zhì)更平易近人。我心下有些感動,伴隨著剛上班正熊熊燃燒的斗志,認真干活的信念更加堅定:“好的老師,那平時我大概需要做些什么?用不用提前準備之類的?”
“平時主要的工作就是手術(shù)和出門診,病歷系統(tǒng)你應該還不會用,不著急,慢慢學就是。我今天上午出門診,下午有兩臺手術(shù),你跟著我走一天,大概就都熟悉了。走,我們?nèi)ラT診樓,去穿上外套,過樓外的時候可冷呢!”
“好嘞!”
等我找齊紙筆、穿好衣服出來時,龐老師已經(jīng)等在病區(qū)門口了。
去門診這一路上的心情很奇妙,就像小時候頭一次去看3D電影,站在門外一邊期待著全新的體驗,一邊又害怕自己不懂規(guī)矩鬧出笑話。龐老師到底是過來人,見我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地搓著手,便和藹地笑道:“不用緊張,先坐在旁邊看看流程,熟悉了再給我?guī)蛶兔Α!蔽叶酥咀舆B連點頭。
眼看診區(qū)就在眼前,早來的患者已經(jīng)把椅子坐滿,龐老師加快了腳步,大步轉(zhuǎn)過最后一個拐角,推開了2號診室的門。
一個上午過后,我眼神呆滯地坐在休息室里扒飯。
張悅滿面春風地推門進來,端著帶教請的酸菜魚一屁股擠到旁邊坐下:“騰個地兒,讓我品味一下帶教剛送的溫暖……你怎么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怎么啦?”
我直著眼睛開始掰指頭:“不完全統(tǒng)計,一上午看了25個病人,14個來割包皮,9個鞘膜積液,2個鞘膜積液復診……兒外的生活就是這樣樸實無華且枯燥?”
“咳,這才哪到哪兒?時間長著呢,有特點的東西慢慢就見著了。”老張興奮地嚼著酸菜,含糊不清地念叨,“骨折的基本都去掛急診了,我們今天看來看去也就那幾種病。不過……有比病好看的人呀,嘿嘿。”
我臉上惡寒的同時,心里也頓生一陣感慨。其實我完全能理解老張——剛半只腳邁出大學校門,接觸的適齡青年都是同學,誰不知道誰呀,該有主的早就有主了,選擇空間實在不大。所以換了新環(huán)境后,空窗許久的小張同學內(nèi)心明顯開始躁動,偏巧這次剛進醫(yī)院就遇上品貌可堪又事業(yè)小成的青年才俊,自然躁動得越發(fā)厲害。可惜說實在的,我其實并不看好老張的打算,年齡問題暫且不論,單說顧問這個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就不像有意愿搞辦公室戀情的。
沒錯,顧問——我問了三遍才確定這個稱呼不是外號,這位顧先生大名就叫顧問,也難得有這么拉風的名字寫在胸牌上,一出場就自帶高人效果。
張悅性子活泛,與人相處也落落大方,在快速和教員們打成一片后,一中午就順利套出了顧醫(yī)生馬上30還沒對象的情報,整個人頓時就激動了,很有行動力地勒緊了褲腰帶,捧著酸菜魚只吃酸菜,肉和米飯一口都不肯碰。
我不置可否,只把她一股腦塞給我的魚肉再夾回她的碗里:“你好歹吃點有營養(yǎng)的,你們組下午手術(shù),你要是低血糖暈臺了,人家可真要對你終生難忘了。”
張悅嚴詞拒絕:“不!為了愛情!我可以!”
我徹底放棄和“戀愛腦”交流,低頭專心干飯。吃得正開心之際,手機忽然一響,掏出來一看,是龐老師的消息:“新入多發(fā)傷,來學學清創(chuàng)。”
我一激動,差點被噎個半死,趕忙喝了一大口湯后問老張:“多發(fā)傷哎,你要來看看嗎?”
“要!”
也難得我吃得快,她吃得少,這會兒餐盒都剛好見底,倆人抹抹嘴就往外科樓奔去。然而情況甚是不巧,此刻一層的大廳里擠滿了人,電梯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好在樓里還有專門給醫(yī)護人員趕時間用的手術(shù)梯,打個電話就有專人操作。我們叫了手術(shù)梯,一路穿過擁擠的人群,走過去就見手術(shù)梯里面還有一組醫(yī)護和一張轉(zhuǎn)運床,大概是正要去接病人的手術(shù)室教員。最靠近門口的那位教員正伸長了胳膊,幫我們擋住電梯門。
我們擠上電梯后連忙致謝。那教員點點頭,縮回了手。就在門關(guān)上的前一刻,一個女人忽然迅速地擠了進來。
我打量了她一眼,這女人看上去至多不過30歲,妝容精致,保養(yǎng)良好,一頭咖啡色的長波浪卷發(fā),暗紅色閃著光的上衣配撞色短裙,亮麗的色彩在其他人的白大褂手術(shù)衣和大口罩中間顯得格格不入。瞄了瞄她尖細的鞋跟,我不由自主地把腳挪遠了些。
還沒等其他人開口,站穩(wěn)的女人便不滿地瞟了最后進門的我一眼:“就不知道給我摁著點兒?”
我抬眼看著她趾高氣揚的模樣,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墻上“醫(yī)護人員專用電梯”的字樣:“手術(shù)梯。”
那女人不屑地嗤了一聲,挑釁似的往里擠了擠,把站在床另一頭的護士妹妹擠得頂?shù)綁ι希l(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接著又斜了我一眼,看到我的實習胸牌后,眼底的不屑無遮無攔:“一個小大夫牛什么?什么東西,還搞專用梯?我憑什么不能坐?我就坐了,你能把我怎么樣啊?”
張悅眼睛一瞪就要開懟。我淡定地按住她,伸手把床往外拽了拽,依然面無表情:“不能怎么樣啊,這不剛送了個甲流嘛,您不在意,當然沒關(guān)系啊。”
那女人臉色驟變,迅速捂住口鼻去按開門鍵,門卻早就合攏了,她趕快按下即將到達的樓層,門打開的一瞬間,迅速以比來時快一倍的速度擠了出去。眾人都忍著笑,一直等到電梯門關(guān)上,張悅才大笑出聲:“你太壞了,哈哈哈!甲流怎么會送外科樓!”
我嘻嘻一笑,跟張悅匆匆下了電梯。
誰知還沒進病區(qū),我就看見剛才那個女人從樓梯口走出來。那人遇上我們倆也是一愣,隨即便面帶驚慌地迅速躲遠了些。
我懶得理她,回手刷開大門,快步走進處置間。和正在忙碌的龐老師打了聲招呼,我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隨即便倒吸一口涼氣。
操作床上躺著一個幼小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的樣子,臉上從右側(cè)臉頰到鼻梁,接近小半張臉直接沒了一層皮,此刻正嗚咽著,身上小小的布衫沾了血,凌亂地翻起來,露出的小肚皮上也有清晰的擦痕。
孩子的媽媽坐在床邊紅著眼輕聲哄著孩子;孩子的爸爸站在一旁,雙手不安地搓動著,眼神空洞而焦急。夫婦倆衣著顯得有些粗陋,連同孩子身上的衣服也有些不合身,兩人臉上、身上還有未凈的塵土,不過墻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打扮十分精致的年輕女人,此刻正安閑地滑動著手機屏幕,旁邊的景象和焦灼的氣氛仿佛完全沒有影響到她。
我心下疑惑這女人的身份,但還顧不上細想,龐老師的指令就已經(jīng)下達,我趕忙洗手準備物品。張悅正要去取無菌盤,門外教員的呼喚聲響起,她應了一句,對我道:“我去一趟,過會兒再來。”
我點點頭示意她先去,自己端著無菌盤跟在龐老師身后查看孩子的情況,越看越覺得揪心。
孩子右側(cè)臉頰的傷口從眼瞼一直覆蓋到下頜,創(chuàng)面沾著沒有清理的血和土,混合成泥糊在傷口上,令人看著就覺得心里發(fā)顫。而左側(cè)額頭上,一道縱向的傷口從發(fā)際線里延伸出來,一頭亂發(fā)被凝固的血沾在傷口上,整張臉上布滿了或輕或重的擦傷,連一邊的睫毛都被血糊住了。
龐老師顯然已經(jīng)極力放輕動作,但剛剛接觸到傷口,孩子便凄厲地哭叫起來。孩子的媽媽慌了神,沒有按住男童的手,孩子啪的一下打掉了紗布。我按住孩子的那條胳膊,卻發(fā)現(xiàn)他只用一只手亂揮,另一條胳膊幾乎紋絲不動,下肢也沒有大力掙扎。
我雖然沒見過,但是也在書本上學過,看樣子孩子閉合性骨折的可能性不小。但無論確診結(jié)果怎樣,目前這會兒我們能做的,就是先盡量給孩子面部這些開放性傷口做一些簡單的處理。
孩子鬧得厲害,龐老師很快就冒了汗,年輕的媽媽手忙腳亂地配合著,旁邊年輕的爸爸張著手原地挪著步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而那年輕女人自從孩子開始尖聲哭叫,便立刻皺著眉起身離開了處置間。
折騰了半天,清創(chuàng)總算告一段落。男孩兒也哭累了,孩子的媽媽把孩子抱起來。我看著她豪放的動作暗叫不好。果然她一動,孩子又大聲哭起來。我連忙囑咐她:“孩子不知道有沒有骨折,輕點抱。”
她愣愣地看著我,操著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問:“骨折?”
龐老師點點頭:“有可能,而且或許還有其他問題,要等各種檢查結(jié)果出來才能確認。”我忽然想起那個跑出去的女人,心下疑惑,便插嘴問道:“剛才那個人也是家屬?”
孩子媽媽的臉上顯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神情,她低頭看著孩子:“不是,是她撞的宏宏……”
我吃驚不小。車禍傷還算意料之中,但肇事司機就是剛才那個氣定神閑的女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責任,撞了人都很難這么淡定吧?
“交警呢?誰的責任?你們?nèi)焼幔俊?
“不不不……沒報警,那個人說她出錢給宏宏看傷。”
我心下了然,大概是雙方準備私了。
肇事方肯多花點錢讓傷者家屬不要報警,這種情況也很常見,無論如何,雖然看著有些叫人生氣,但只要不耽誤治療,我們完全沒有理由干涉。
三
交代好各種事項,我送夫婦倆帶著孩子出去等候,正遇上張悅回來,便一起往辦公室走。兒科的午休時間還沒過,走廊里靜悄悄的,沒有點燈,四周本來是極靜的,然而我們轉(zhuǎn)過拐角,還沒走進辦公室,就聽見一陣突兀的笑聲。
我一面嘀咕是哪個家屬這么沒素質(zhì),一面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借著窗外微弱的燈光,可以看見椅子上有兩個女人的輪廓,其中一人正是剛剛那個肇事女子,另一人……
我不由得嘆一句“冤家路窄”,電梯里外都遇見過的那個女人,居然在這兒又碰上了。
她們此刻正舉著手機看一段搞笑視頻,聲音外放得異常吵鬧,兩人笑得前仰后合,尖細的聲音也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帶著點空曠而詭異的回音,讓人聽了胸臆間一陣不適。
我和張悅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神里讀出了鄙夷,正想上前阻止,就聽見護士站傳來嘀的一聲開門聲。
我倆同時淡定地收腳,果然,下一秒一聲中氣十足的女中音傳了過來:“吵什么!”
那兩人被嚇了一跳,不待開口,就被抵達戰(zhàn)場的護士長一頓教育,“這是醫(yī)院!整層樓的大寶們都在午睡,你們是哪床家長?這么沒素質(zhì)!”
“21床的,”我走過來,一邊把交接單子遞給護士長,一邊指指兩個女人中年輕些的那個,“不過這兩位不是家長,是肇事方。”
護士長一聽,臉拉得更長,語氣也更加強硬:“病人正在午休,請你們出去。”
年輕女子聽罷,噌地起身上前,一副要跟護士長吵一架的樣子,卻被旁邊年長些的女人一把拉住。那人看向我,眼神中的警惕和嫌惡無遮無攔,不由分說將那明顯想鬧一通的年輕女人拽走,一邊跟她嘀咕著什么,一邊快步向門口走去。
我忍不住要笑,轉(zhuǎn)頭看了看走廊另一頭的那對父母和孩子,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四
我和張悅擠在電腦旁。
龐老師被夾在中間,用鼠標拖著滾動條,將這個叫張柱宏的孩子所有的報告全部翻了一遍后,又拖回去重新看了一遍,一邊喃喃道:“嘖……神奇。”
末了,他關(guān)閉頁面,轉(zhuǎn)頭盯著墻上的CT片子,又仔細端詳了一遍,隨即頗為欣喜地開口:“肱骨髁上骨折,骨盆骨折,頭皮裂傷,傷后又沒叫救護車,轉(zhuǎn)運過程很不專業(yè),本來我還擔心臟器情況,但現(xiàn)在,這孩子肝腎脾腦居然都看不出有什么問題。”
捧著片子嘖嘖稱奇的張悅做出總結(jié)性發(fā)言:“天選之子!”
我也又是驚奇又是欣慰,孩子頭部應該主要是擦傷而不是撞擊,所以只是頭皮裂傷,腦組織沒有受損也可以理解;但骨盆骨折代表受到了強烈的外力作用,非常容易并發(fā)實質(zhì)性臟器損傷,但這孩子的各項報告我們看了又看,愣是沒發(fā)現(xiàn)一點問題,這讓一屋子人都大大松了口氣。
【實質(zhì)性臟器】指心、肝、脾、腎、胰腺等實心的器官,胃腸道等則屬于與之相對的空腔臟器。
龐老師一邊心情輕松地收拾著片子,一邊對我笑道:“只有骨折,就沒咱普外什么事兒了,都交給小顧他們處理就好。你有興趣的話,到時候就跟著悅悅一塊兒去學學怎么做內(nèi)固定。好了,再歇會兒就回手術(shù)室等我吧。”
我連忙點頭應下,正準備喝口水下樓,忽然想起那對父母來——幾個鐘頭前他們就去辦手續(xù)了,怎么好像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我疑惑地出門去找,很快就找到了宏宏的媽媽,此刻她正陪著孩子,而宏宏的爸爸幾小時前就出發(fā)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妻子焦急又脫不開身,打了電話過去,丈夫卻連自己在哪里都講不清楚。
無奈之下,我只好叫他先回來,把地點和程序又重新講了一遍,然而再怎么解釋,他都始終是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表情。
我看著呆滯狀的男人,無奈地把眼光轉(zhuǎn)向孩子媽媽。孩子剛剛在她懷里睡著,擦洗干凈后,孩子的肌膚顯出一種幼兒獨有的細膩,不過并不怎么白皙,看上去總像是風吹日曬的樣子,睡夢中嘴唇也微微噘著,一張小臉雖算不上精致,卻也讓人頓生憐愛。
孩子媽媽猶豫著,想伸手把孩子交給丈夫,那男子手足無措地張開胳膊,我看著他那幾乎要掐住孩子脖子的手,無奈地制止了兩人的動作:“孩子媽媽還是留下來吧,找個人帶著孩子爸爸去。”
這話說完,我自己也是一陣無語——說得輕巧,找誰?
就在這時,又一陣女人的喧嘩聲從飲水間傳來,聽到這聲音我先是一陣煩躁,忽然念頭一轉(zhuǎn),直奔飲水間過去,果然又是那對張揚的姐妹花。
我才走到門口,就見那年輕的女子正攔住一位護工,年長的那個也在一旁,此處光線明亮,兩人這樣站在一起,眉目確實有五六分相似,大抵真是一對姐妹了。年輕的妹妹此刻正質(zhì)問那位護工:“你們這兒怎么連喝的都沒有?”
護工阿姨顯然已經(jīng)惱了:“都說了這兒只有溫開水,病區(qū)里沒有賣飲料的地方,最近的要出樓左拐。”
“那你去給我買兩瓶來,要冰的××飲料,不要綠瓶的。”
護工阿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趕緊起開,我得看孩子,誰給你買。”
那女子切了一聲,從錢包里拿出一張整百的紙幣:“看見沒?剩的給你當跑腿錢,趕緊去,渴死了。”
阿姨的節(jié)操顯然不是一百塊能收買的,她看都不看那張毛爺爺,抬腿就要走。那女子的姐姐見狀也過來拉扯:“你這老娘子怎么不識抬舉!”
我實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道:“有錢你點外賣不就行了?干嗎非叫人家給你買?”
“關(guān)你什么事?”姐姐不耐煩地轉(zhuǎn)頭,仔細一看是我,立刻后退幾步,還拿出個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口罩戴上,這才接著開口:“誰讓你們這兒外賣不給送上樓?大熱天的誰下樓拿去?”
我無心跟她們扯淡,直截了當?shù)卣f:“肇事方是吧?現(xiàn)在要辦個住院手續(xù),孩子爸爸搞不定,需要你們協(xié)助處理。”
妹妹打量了我一眼,神色稍微嚴肅了一點,語氣卻還是不甚客氣:“他家看病的錢都是我包的,怎么著,還想使喚我?”話沒說完,卻被姐姐拽住了胳膊。兩人低語幾聲,那姐姐便拉著妹妹徑直去找宏宏的爸爸了,我長長地松了口氣。
不得不說,這對姐妹雖然風格張揚,但是辦事很靠譜,很快,姐姐就帶著宏宏的爸爸辦妥了手續(xù),繳納了費用后回到病房。
五
手術(shù)很快就排上日程。忙完全部的事情,我坐回辦公室,打開系統(tǒng)整理病案。翻到宏宏的信息時,我忍不住停下來仔細讀了讀:患者張柱宏,2歲7個月,籍貫H省農(nóng)村。聯(lián)想孩子父母的穿著打扮,大抵看得出他們是來本市打工的民工夫婦。只是既然父母就在身邊,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會自己出行,然后又被車輛撞傷呢?
收好打印的材料,我在心里把龐老師剛剛教的談話要點又全部默背一遍,給自己打了打氣,十分鄭重地準備找宏宏的父母進行術(shù)前談話。
進入走廊,只見那肇事的年輕女人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邊喝著飲料,一邊舉著手機拍視頻,背景樂回蕩在走廊里,引得路過的家屬和孩子頻頻投來打量的目光。
路過她身邊時,一股濃郁的香氣與病房特有的藥味混合在一起,聞起來有種似嗆非嗆的不適感。我轉(zhuǎn)過彎,她正笑得前仰后合,動作間將身旁的女士挎包打翻,不少物品撒落出來,她連忙去撿,匆忙間,一串鑰匙滑到我腳邊。我把鑰匙拾起來放到椅子上,她迅速伸手把鑰匙抓到手里,提著包坐回椅子上,手指鉤著鑰匙的環(huán)扣,一把鑲著寶馬LOGO的車鑰匙在她手里甩來甩去。
“謝了啊,我看你挺閑的啊,又來看這一家子夯貨?”
我看著她抬高的下巴和快要再次甩飛出去的鑰匙,原地默念了三遍“淡定”,把懟人的話咽下去,轉(zhuǎn)身進去找宏宏的父母。
這一進不要緊,只見好大一個被窩卷堆在地上,各種雜物散放在四周,原本寬敞的病房立時擁擠起來。這也就罷了,孩子換下來的尿布居然也直接丟在地上,當爸的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發(fā)呆,當媽的盤腿坐在床尾,正與站在一旁的肇事者姐姐交談著。待走近了我才看清,那女子正在展示如何點外賣。
下單成功后,宏宏的媽媽連聲道謝。那女子被謝得舒坦,一臉皇恩浩蕩地道:“沒事兒,教會你我剛好就少管一檔子事,一來一回也扯平了,不用謝。”
扯平了?
我一陣牙癢。那女子這時才轉(zhuǎn)頭,見我進來,目光一閃,立刻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她離開后,我才看見宏宏正睡在床頭,床上和地上到處散落著用過的衛(wèi)生紙和包裝紙,看得我有些頭疼。
無奈我現(xiàn)在還顧不上幫他們整理,我輕輕招手,示意宏宏的爸爸跟我出來。他先是愣了半晌,直到妻子出聲提醒,才夢醒般地跟出門來。
門外那對姐妹依然吵鬧,我努力忽略她們的干擾,把龐老師交代的話一字一句地跟家屬交代清楚:“目前孩子的臟器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手術(shù)的主要目的是進行骨盆骨折的內(nèi)固定,以及處理肱骨骨折,順便對頭皮的裂傷進行縫合。”
我已經(jīng)盡可能避免使用術(shù)語,但眼前這個年輕的爸爸依然表情呆滯,只一直木然地點頭。無奈之下,我只好拿出簽字單,盡量仔細地再解釋一遍,然后示意他簽字。
男人仍然一副迷惑的樣子,好像對我的話并不理解,茫然地舉著那張簽字單,目光散亂地飄了一陣,最后轉(zhuǎn)向旁邊正在玩手機的姐姐身上:“大姐……”
那女子掀起眼皮看看他,目光又回到手機屏幕上,不耐煩地開口:“干嗎?你就在那上面簽字就行了。”
那男人仍舊一臉疑惑,舉著簽字單愣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要將手里的紙筆遞到那女子面前。我無語至極,伸手攔住他:“這是你兒子的手術(shù)同意書,必須要親人來簽,你還想讓別人來簽?”
何況對方還是肇事者!
男人黝黑的臉上神情惶然,伸到半空的手僵硬地縮回來。我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無奈地嘆口氣,本來應該盡量跟家屬解釋清楚手術(shù)的方案和各種問題,但現(xiàn)在他這副說什么都聽不懂的樣子,我只好直接指了指右下角的空白:“在這里,寫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他哦了一聲,伏在墻上慢吞吞地寫下名字。我拿回簽字單:“給孩子收拾一下,術(shù)前準備的要求護士會來告訴你,到時候會有人來接孩子去手術(shù)室。”
我轉(zhuǎn)身要走,那父親卻沒有回病房,反而一路跟在我身后,惶急地想要問些什么。我疑惑地轉(zhuǎn)頭。他見我停下,表情更加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那個……大夫,我兒子這個手術(shù)要怎么做?”
我無語望天,剛剛真的是他在聽我說話嗎?
“就是我剛剛跟你說的那些。”我看了看表,壓制情緒,盡量不表現(xiàn)出不耐煩,不管他能不能聽懂,又簡短地解釋了一遍,并且再次囑咐他——費用已經(jīng)繳完了,手術(shù)時間也確定了,他們只要照顧好孩子,按照護士說的要求做好術(shù)前準備,等手術(shù)室的人來接宏宏就好。
他忙不迭地應著:“是,是,那這手術(shù)多少錢?”
我一邊翻找著病歷本一邊問他:“孩子是什么醫(yī)保?”
對方撓了撓頭,沒說話。他個頭本就高,這一撓頭配上那副呆木的表情,簡直就是現(xiàn)實版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撓了半天他才開口:“我們是外地的,這東西沒有哇。”
我嘆了口氣,道:“那就會貴一些。”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趕快問道,“那個年輕女人不是說私了她負全責嗎?費用她沒有全繳嗎?”
宏宏的爸爸保持著一貫的懵懂表情:“不知道啊,手續(xù)都是那大姐辦的。那大姐比我們都弄得明白,住院辦手續(xù)都是她給弄的,真是多虧了她……”語氣中充滿了感激。
我簡直難以置信,看著他這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實在忍不住要問:“你兒子不是被她妹妹撞的嗎?她們要求私了,不許你們報警,你……你有必要這么感激她?”想著病區(qū)里渾身是傷的孩子和那對恣意嬉笑的姐妹,再看看眼前這位糊里糊涂的爸爸,我真是氣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孩子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們兩口子,怎么會讓這么小的孩子自己出了車禍?”
提起這事,男人神色有些拘謹,囁嚅道:“我在工地干活兒,我媳婦兒是給工地做飯的,宏宏平時就放在工地,他蹲在地上玩,那車開過來就把他撞了。”
我心下有了猜測。既然是這樣,肇事方主動承認全責但拒絕報警,要么是真的全責,想拿錢平事,要么便可能是糊涂官司。肇事女子看起來有錢,不想留案底、扣駕照分數(shù),便多出點錢,想糊弄過去。看這對年輕夫婦的糊涂樣,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對她來說,想擺平都很輕松加愉快。
走廊那頭,姐妹倆的喧嘩聲又傳了過來,我已然無語到麻木了。怪不得這姐妹倆作為肇事方,走在醫(yī)院里都跟逛商場似的,絲毫沒有心理負擔。再看著眼前孩子爸爸這副遲鈍又茫然的樣子,我氣也不是,罵也不是,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那父親拽住了我,這次開口卻帶上了乞求的語氣:“大夫,你一定要幫幫忙……”
我點頭應著,匆忙想走。
“我都沒過一個孩子了,老大也是5歲那會兒車禍沒的,不能再……”
我愣在原地,愕然回頭看著他。土里土氣的男人眼里寫滿無助,高壯的身形有些佝僂著,沉在病房燈光的余影里,神情空洞得什么都讀不出,只有眼底的疼痛,沉重而真實。
我看著他的眼睛,嘆了一聲:“會的。我們一定盡力。”
六
手術(shù)很快就準備妥當,我跟著張悅換了手術(shù)服,在手術(shù)區(qū)門口等待交接。
孩子并不吵鬧,只小聲啜泣著,眼睛腫得像小核桃一樣。之前清創(chuàng)時孩子哭鬧得厲害,術(shù)前要禁食水,從受傷到現(xiàn)在折騰了這么長的時間,孩子的體力早已消磨殆盡,便是想鬧也沒有力氣。
作為兒科病人,宏宏的陪同陣容比多數(shù)孩子都遜色些,只有父母跟隨,充其量再算上那姐妹倆。宏宏的媽媽伏在床邊,小聲安撫著孩子,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手掌卻十分粗糙,膚色暗沉,掌面和關(guān)節(jié)上都長著微黃的繭。
她也不敢用力觸碰孩子的肌膚,只在耳側(cè)輕輕摩挲著幼子微黃的柔發(fā)。孩子的爸爸還是那副惶惑的表情,空洞的眼睛一會兒看看孩子,一會兒看看妻子,一會兒看向手術(shù)室的門,似乎想問些什么又不敢開口,只站在原地不停地搓動著手指。
姐妹倆一如既往地吵鬧不堪,一會兒站在一個碩大的“靜”字旁邊大聲打電話,一會兒又嘻嘻哈哈地拍抖音。穿著吊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妹妹,還不斷跟旁邊忙著的男教員搭訕,吊著人家肩膀笑嘻嘻地問:“小哥哥我這腿有點外八哎,你們這兒能做嗎?”
她姐姐也在一旁搭腔:“這大醫(yī)院什么不能做,你這身條兒,做好了肯定是模特的料!”
接著便是一陣高聲大笑。
值班教員的眼刀絲毫不能影響她們談天說地的興致,直到家屬區(qū)一位花臂大哥無聲地站起,在兩人面前晃了一圈兒,兩人才稍微消停了些。
張悅和我一前一后守著床,離她三步開外,我都好像能聽見她磨牙的聲音。終于等到交接完成,我們總算推著宏宏走進了手術(shù)室。伴隨著關(guān)門的聲音,張悅惡狠狠地對著門外比了個中指。
我噗的一聲笑出來,拍拍她的肩膀,推著孩子往手術(shù)室里走。張悅一路上持續(xù)奓毛:“娃娃還躺著!腦袋上頂著大口子,骨頭都被她撞折了幾根,她倆還能在旁邊笑出聲來!”
她越說越氣,想到誰就開始懟誰:“你再瞅瞅那家長!像樣嗎?屁都不敢放!當爸的就知道搓著手在旁邊傻站著,繳個費糊里糊涂的,孩子差點排不上今天最后一臺手術(shù),耽誤了怎么辦!當媽的也照顧不明白,兩口子給那姐倆玩得團團轉(zhuǎn),還當大恩人似的謝謝人家!”
張悅這番話句句說到我心坎里,我看著扁著嘴眼淚汪汪地躺在床上的小宏宏,也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磨牙的聲音,一肚子火壓不住地往上躥。
等到我們推著孩子進門,主刀的顧問已經(jīng)坐在手術(shù)室里等著了。見了他,張悅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些,不過依然一副不高興的模樣。顧問見了先是一愣,隨即哭笑不得地問:“怎么都黑著臉,誰惹你們了?”
顧問并不了解這一家子的家長里短,張悅正憋了一肚子氣話沒地方倒,便一股腦兒地開始跟他講這個病人的奇葩事。已經(jīng)跟她熟絡的臺上教員也饒有興致地伸頭過來聽八卦,聽到一半愕然道:“這什么態(tài)度?這兩個女人真的同意負全責了?”
我點點頭,說了那姐姐帶著孩子爸爸繳費的事。張悅講完了也不解氣,恨恨地把床板子撓得咯吱響,末了嘴里還忍不住嘟囔:“看著她們一臉拿錢砸人理直氣壯的樣子,就想直接給交警隊打電話,就該吊銷她駕照……”
顧問卻沒馬上說話,只坐在電腦前搖了搖頭。教員聽完也無奈地笑笑:“可別。如果孩子爸媽真是你們說的那副樣子,這事要是報了警,恐怕別說公道,醫(yī)藥費他們都拿不到了。”
一陣沉默。
確實,以這對父母目前表現(xiàn)出來的社交能力和文化水平,若他們真到了交警隊,又如何能從這姐倆手底下討到好?搞不好因為報警惹惱了對方,局面會更糟。
說到底,也正是這對夫婦的無知和無能,才給了肇事者這么強大的底氣,以至于在這個時候,她們依然氣定神閑,一副全局在胸的樣子。
顧問把填寫信息的板子遞給張悅,對教員的話表示贊同:“是這個道理。所以倒不如像現(xiàn)在這樣,孩子需要治療,她們想私了平事兒,各取所需,最起碼沒耽誤孩子。”
可能是見張悅還一副沒消氣的樣子,他再次搖搖頭,語氣又放緩了些,道:“你們還小,醫(yī)院里這種事情太多了,除了干生氣,還不是有傷治傷、有病治病,哪有我們說話的份兒。你倆有火在咱自己人這兒牢騷幾句就算了,出去可別多說什么。”
我低聲稱是。大約是男神的話不好反駁,張悅噘著嘴擺弄手指頭,半晌也低低應了一聲,算是回答。教員見她的樣子好玩,笑著催道:“別光顧著生氣了,去準備吧,馬上開麻了。”
張悅繼續(xù)磨著牙出門了。我握著宏宏插著留置針的手端詳著,之前臟兮兮的小手已經(jīng)盡量擦洗過,但過長的指甲里還是留著黑黢黢的泥。教員看著孩子的頭,一邊調(diào)著三通管一邊皺眉:“這父母也真是,你看這頭發(fā)長成這樣都不給孩子理理。”
我想起病房里,孩子躺在一床衛(wèi)生紙中間,尿布扔了一地的場面,對她的話表示由衷的贊同,再想起那父親口中“5歲時車禍沒了的老大”,心里的無奈和氣憤又再次燒起來。
看著宏宏比尋常孩子要黑一個度的臉頰,我實在不能想象這個家庭過去經(jīng)歷過什么,而未來,幼小的孩子又會以怎樣的形式成長。
七
內(nèi)固定術(shù)切口不算很大,但術(shù)程并不短,3歲以內(nèi)的孩子又不能進蘇醒室,我們只能自己在手術(shù)室盯著。等孩子醒過來時,我滿腦子只剩休息室的盒飯在招手的畫面。
好不容易把孩子推回病區(qū)并安頓好,我拽著張悅要去吃飯。張悅卻死活不肯走,左顧右盼地找著什么,隨后疑惑道:“怎么只見孩子父母,那倆女的呢?”
我繼續(xù)把她往吃飯的方向拖:“估計吃飯去啦!我們也去吧,再不去就沒啦!”
奈何這貨在減肥,對姐倆的去向顯然比對盒飯更感興趣,不依不饒地把我往回拽,站在門口沖依然傻站在床邊看妻子哄孩子的孩子爸爸揮手。那男人呆了幾秒鐘,隨后快步迎出來。
張悅開門見山:“那倆肇事的呢?”
那男人又呆了幾秒鐘,隨即答:“走了呀。”
張悅一愣,趕忙問:“回去了?那說什么時候再來沒有?后續(xù)費用她們?nèi)o你們承擔嗎?留好聯(lián)系方式了嗎?有沒有押個身份憑證啥的……”
孩子爸爸果然還是那副“我是誰?我在哪?”的茫然神情,交流了半天,一個問題也回答不明白。提及那兩人時,他對撞人的妹妹算是沒有什么明顯的感情色彩,倒是提起那個姐姐時,他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那種近乎感激涕零的表情。
“我們啥也不懂,弄不明白的都是那大姐弄的,臨走前還留了兩千塊錢,又給孩子買了東西……”
丑態(tài)百出的肇事方,在這家人眼里儼然是救世主的形態(tài),我實在聽不下去,匆匆結(jié)束談話,拉著在暴走邊緣的張悅就往護士站跑。
護士站的老教員自然是靠譜的,提起那姐倆也是一肚子氣:“孩子剛送手術(shù)區(qū)沒多大一會兒,兩人買了點奶粉、尿不濕回來,擱這兒就走了。好像給那小夫妻倆留了點錢,我們要留個電話,人家死也不給,家屬也不表態(tài),我們也不好硬逼。”老教員往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搖頭嘆氣,“也不知道給了多少,夠不夠后面用的,看這當爸的傻樣兒,指不定連人家姓什么都沒搞清楚……”
我心里堵得更甚,吃飯的興致都沒了一半。張悅一副難以接受的樣子:“就這么走了?還會回來嗎?”
“我倒希望她們只要把醫(yī)藥費給夠了,就千萬別再回來了,我可再也不想看見她倆了。”老教員把單子摞好,然后夾進病歷,不再開口,起身走進配藥室。
張悅一整晚的祈禱看來沒什么效果。第二天,她伸著脖子盯著病區(qū)大門,也沒等到那對出場高調(diào)的姐妹花,倒是宏宏的家長又搞出了新狀況。
這對家長顯然沒有任何護理意識,甚至也沒有什么正確的育兒觀念——餓了就喂,拉了就擦,制造的垃圾也從來不知道要收,全科室的護士都拿他們沒辦法,值班教員跟在后面幫忙收拾孩子,也趕不上家長搞亂環(huán)境的速度。周圍其他年輕家長都對這家人很包容,但當孩子媽媽把擦了糞便的紙巾和尿不濕直接丟到地上的時候,隔壁床孩子的家長終于忍不住去找了護士長。
護士長也早就一個頭兩個大,這對家長態(tài)度倒是良好,但是實在難以交流,盛夏的天氣,孩子打著石膏和外固定支具本來就異常難受,家長又不會照顧,科室人手緊張,也沒辦法時刻都盯著他們。孩子哭鬧時,孩子媽媽還勉強知道哄一哄,至于孩子爸爸,會做的就只有三件事:買飯、交錢、叫護士,時不時愣愣地抓住路過的護士,又愣愣地說不清問題,而剩下的時間,便始終是看著孩子,然后手足無措式地旁觀。
好在孩子本身很爭氣,恢復速度很快,家長的情緒也穩(wěn)定下來。第四天早上我來換藥時,孩子爸爸不在,孩子媽媽正在嗑堅果,見我進來,還熱情地往我白大褂的兜里塞了一把。
夫婦兩人看上去都比我大不了幾歲,卻曾有一個至少5歲的孩子,結(jié)合他們之前說的經(jīng)歷,大概是很早就結(jié)婚,然后來大城市打工的民工。我一邊收拾換藥的東西,一邊問她:“你們兩口子出來掙錢,帶著孩子多不方便,考慮過把孩子放老家嗎?”
那女人憨厚地一笑,答道:“不放心嘛,在老家我們又照顧不到。”
帶在身邊也沒見你們照顧好啊!這回要不是孩子命大,以這兩口子當時的轉(zhuǎn)運手法和速度,天曉得孩子被送到醫(yī)院會是什么樣。
腹誹完畢,我繼續(xù)問:“孩子以后打算在哪兒上學?是想送回老家嗎?”
她茫然地看著我,似乎想了想,半晌還是搖頭:“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
見她這副有些無所謂的神情,我不禁開口:“上學很有必要的,得早做打算啊,要是耽誤了,孩子沒好好上學,以后哪有出路啊?”
她繼續(xù)低頭嗑著堅果,顯然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嗐,我們這樣的,哪有什么出路不出路的。”
氣氛一陣沉默。半晌,她又問我:“大夫,娃娃以后走路有問題嗎?”
我夾著棉球擦拭切口,嘴里自動流出標準答案:“預后要看具體情況,定期復查,后期也需要進行專業(yè)的康復鍛煉,恢復應該還是可以的。”抬頭看到她茫然的眼神,我又補上一句:“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回醫(yī)院查查,看看骨頭長得怎么樣,用不用再治一治。”
看著她終于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不禁問了一句:“撞孩子的那個女人,手術(shù)做完以后聯(lián)系過你們嗎?”
她搖頭。
我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你不恨她嗎?”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臉上帶著一種描述不清的表情。她不再說話,又低下頭,繼續(xù)嗑她的堅果。
我望著床上因為悶熱的石膏而正哼哼唧唧地哭著的幼小男孩,心里忽然一陣茫然。
生活水準限制了他們接受更好的教育,而缺乏教育帶來的愚昧和無知,使得他們不知道如何在這個與他們早就脫節(jié)的大城市里立足,不懂得怎樣求助,不懂得維護權(quán)利,甚至對于自己擁有怎樣的權(quán)利,作為公民應當擁有什么待遇,都沒有任何概念,來自肇事者的一點小小補償,在他們眼里甚至是一種高貴的施舍。
他們在這里生存,卻并不懂得如何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他們很年輕,自己尚且渾噩時就急忙制造出新的生命“傳宗接代”。
用來接代的下一代,會怎么長大?
這個死循環(huán)一樣的問題,怎樣補救?怎樣改變?沒有答案。
孩子恢復得很快,3周左右就已經(jīng)可以出院了。臨走前,顧問領(lǐng)著張悅一路跟在手忙腳亂的夫妻倆身后,一遍遍叮囑抱孩子的姿勢要求和回家以后的注意事項,又囑咐了數(shù)次一定要回來復查。妻子憨憨地應著,動作豪邁地一把把孩子抱在肩頭上,另一只手拎起碩大的編織袋,丈夫扛起行李卷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快步走出了病區(qū)大門。
對我們而言,這場鬧劇終于結(jié)束。
可對孩子來說,他人生的鬧劇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