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躺在冰湖畔,身邊開滿白色的小花。微風(fēng)搖曳,花簇與繁星的倒影那么相似,水與岸的界限變得模糊,而他則仿佛獨自枕著黑暗中一面巨大的鏡子,無依也無靠。
黑暗、寒冷、孤獨都令人格外清醒。想起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此情此景。
青玉曾對梁尚綸說劉染于他有照拂之恩,并不是完全在騙他。
最初的他透明到幾不可見,恰逢青桐在南溟汪洋注意到他,賜他姓名,又年年為他修復(fù)靈體。直到修成人型,青桐給他一張銀色面具,指著冰湖說,你因它而生,便暫且好好守著它吧,合適的時機我會來接你。此后三百年間,他便日復(fù)一日獨自守著冰湖。終有一次忍不住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卻被巨大的力量沖擊至半空又直墜下來。
那是子桃與唐偶相識之前,被織巖訓(xùn)導(dǎo)以后,第一次前往樹海。不尋常的血腥味吸引了她的注意,而這味道竟然來自云端,她呆得像一個餅鐺,準(zhǔn)確無誤地接住天上掉下的“餡餅”。當(dāng)看清自己懷中是個面具遮面的男子,子桃驚訝得說不出話——之所以她能托起他,絕不是因為力量或者仙術(shù),而是因為他實在太輕,輕得那么不真實。
若不是遇見他,子桃還不知她的醫(yī)術(shù)簡直糟糕透頂。織巖教她看的書只讀來打發(fā)時間,草藥認得是認得,哪里曉得輕重配比,一時間不知該守著他還是去求救。而青玉在此從未見過青桐以外的人——她到底是誰?是因禁地四周的結(jié)界松動誤闖進來的么?又為何對他如此在意……瞧她急得快要落淚,他勉強從袖袋里抖出一瓶藥。
“很痛吧?不要再動了。”子桃見他傷勢嚴重,小心將手伸向面具,又停下來解釋,“并非我趁火打劫,你戴著它如何服藥?”
面具即將剝離,青玉無力抵抗,然而子桃僅僅掀起一道空隙,素手輕搭在他耳側(cè),一粒藥遞到嘴邊,他順從地吞下。
即便青玉只字未言,子桃也知他行動不便,一連十幾天主動為他尋來野果和泉水。飲水時他只是略略移動面具,換成果子卻仿佛小孩子偷吃一般。一開始她找的還是些山楂大小的果實,與他熟了之后,她會遞幾個酸杏,他猶猶豫豫偏過頭去吃了,而她在旁忍笑的樣子全都落入他眼里。
直到她一臉期待掏出一枚紫紅熟透的大李子,青玉認命地把李子放在衣服上,伸手將面具的下半部分折斷:“謝謝。”雖然他一直是會說話的,數(shù)百年的孤寂卻教他幾乎忘記語言的意義,隨著這聲“謝謝”,最后一絲防備亦蕩然無存。
雖然只露出半張臉,俊美的輪廓仍是看得子桃臉一紅,不好意思地扭過身去:“我只是同你開個玩笑,見不見得到你的樣子并不重要。”
是么?連她也不想認識真正的他……青玉微低下頭,一時不知要如何處置那枚李子。
子桃見他誤會了,反而擱下忸怩大方挨著他坐下,拿過李子分為兩半再放回他手心:“無論戴不戴面具,你都是你,雖然我也許身處未知險境,但只要有你在便能心神安寧。”
若說自何時起,即是在那一刻,云淡風(fēng)輕,萬事皆空,一顆古井無波的心吹出漣漪。
又過了十幾天,青玉的傷勢已有明顯起色,繁星灑滿夜空,兩人第一次正式聊天。子桃極為健談,三界的事情知無不言,從有她名字那首兒歌講到北極星,從北極星講到綠君山,從綠君山講到牛郎織女,從牛郎織女講到勾陳樹海,從勾陳樹海講到四神九仙,從四神九仙講到星辰墜落,東方既白……
“樹海再北,是何方?”
“一片汪洋……”他背倚梧桐,望著安靜躺在草地上的她,“你說想拜青桐上仙為師,十年之后再來樹海,我會讓你如愿算作回報。”
“是你自己的藥救了你……”子桃始終未過問他的來歷和受傷的原因,甚至連名字也不知曉——但為什么一聽到他說話,有就像有一只鳥兒在胸口盤旋呢?
“并沒說是你救我,就當(dāng)為了那顆李子。”渾然不覺間他竟笑了,“醫(yī)術(shù)這么差,不如我教你個結(jié)界防身。”
這一笑似和煦暖陽點亮四周晦暗,夢幻般若實若虛,子桃毫無遮掩欣賞著他,目不轉(zhuǎn)睛應(yīng)了聲“好”。乘風(fēng)滑翔的鳥兒忘記振翅,癡癡墜落穿越層云——那半張笑顏雁過無痕,又是誰悄悄握緊一片羽毛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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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他亦曾兩次救過子桃。
第一次,徹夜聊天之后,子桃如往常去尋找泉水,遲遲未歸。青玉發(fā)現(xiàn)她時,她靜靜睡在冰湖邊。湖周的結(jié)界是青桐親自設(shè)下,為何她還能靠近?他不惜牽動傷勢將她救回,千鈞一發(fā),她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度。
仙藥無用,剩余的法力不足以融化子桃體內(nèi)的冰渣,原來害怕失去一個人的時候,心會顫抖得如此強烈。最終,青玉只好灌給她自己的血——他與她同是樹仙,生或死在此一試。他一滴血喚醒她一滴血,直到她的血液可以緩緩流動,他才喂她服了藥,擁著她昏迷過去。
把子桃托付給織巖并封印她的記憶,是希望自己上墮鳳山之前,她不會再次誤入冰湖禁地。而當(dāng)時那個戴著面具的他亦是禁地的一部分,一同忘記了也好。后來,青桐上仙尋回他,他便成了樹海眾仙的玉師兄,主管經(jīng)卷閣。
第二次,所有人都被迷陣繞離了冰湖,子桃與冰湖卻像是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好在他提前把法力留在梧桐樹中,一旦感應(yīng)到自己的血便會自動護她平安。
經(jīng)卷閣書倌一職是用來找她的最好借口,青玉在樹海耐心等待她出現(xiàn)。如果真心想找一個人,就會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與眾不同,這樣的不同教他能夠巧妙地設(shè)計所有的題目,唯剩青桐在他意料之外。青桐的心思沒人知道,關(guān)于青玉的一切,他則了如指掌。
將子桃留在經(jīng)卷閣是難得令他喜不自勝的事情,但為免她遭受無妄之災(zāi),青玉只得對她嚴格要求,并對十年前的曾經(jīng)緘口不提。
取回龍泉劍后,青玉將劍呈給青桐,他只是寥寥夸獎了幾句,并將劍賜還予他。
“青玉,你的尾巴呢?”
“回師尊,我命她在人界核實一本書卷,兩三天內(nèi)會有結(jié)果。”仙域的兩三天即是人界一個月左右,這是他能為她爭取到的最長時間。
青桐并未追問,而是站起身:“隨我到經(jīng)卷閣,另外有事要你去做。”
青桐讓青玉取出朱雀族的系譜,一目十行,指給青玉其中一個名字:“他七哥昔年有恩于我,你走一趟送他回去吧。”
“是。”青玉不意外青桐已知曉唐偶的事,但這個名字還是令他大為震驚。子桃惹上的每個人都可能危及她的生命,她是否能夠放下這一切,只安然做她的至仙。
青桐即將踏出經(jīng)卷閣,青玉終下了決心:“師尊請留步。”
青桐慢慢轉(zhuǎn)過身,銀色面具上映著青玉的容顏,仿佛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面對著面。
“師尊是否有意收李樹至仙為第十八子?”眼下他能做的,便是盡力達成她的愿望。
“意在她,而不在旁人。”言畢,青桐已然乘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