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烏龍指（3）
紫宸會坐落在西山的一片叢林之中，喬志遠坐著汽車穿過一片蒼翠古樹，一進會館大門，風格迥異的九朝十八景立刻映入眼簾。會館在建筑上注重精雕細琢，內涵古韻而承創，不管一梁一棟、一閣一臺，還是一席一墊，處處彰顯著新東方主義氣質，仿佛進入了藝術的殿堂。設計上運用“門過九重，方能造極”的古人思想將中西文化、藝術進行了當代演繹，名門書畫、奇珍異石在此匯集，簡直是物華天寶。
在禮儀小姐的指引下，喬志遠登上平步青云梯，梯面青云盤旋而上，瀑布從天而降，并有金蟾禮迎，羅漢相隨，整個爬梯過程仿佛登仙山一般。上了青云梯，繞過攏翠閣，恍惚重回“紅樓”，夢始夢終，人生無常，諸法本空。在攏翠閣可以聽到竹林鳥鳴，再漫步進入“鏡花緣”，欣賞日式園林的枯山水。在欣賞亭臺樓榭、山水風光后，不知不覺就進入大戲樓。仰面而望，大戲樓有三層，兩層真實舞臺，加一個天頂視窗，可再現慈禧太后七十大壽三重舞臺同時表演天官賜福禮的盛況。
喬志遠放眼望去，臺上一位青衣旦角正在唱殉情苦戲《鴛鴦冢》，只見她束發上罩著水鉆頭面，穿一件青天白日六瓣藍雪花大箭袖服，外罩藏青素色褂，蹬著青緞圓口布鞋。一眼望去，皓齒蛾眉，杏面桃腮，靨輔承權，瑰姿艷逸。水袖一舞，丹唇未啟，眉梢上已經是萬種風情。可一句“為癡情閃得我柔腸百轉，因此上終日里病體纏綿”，綿長如縷的繾綣愁思和哀怨，唱盡了獨守空房、紅顏漸凋的凄苦。禮儀小姐介紹說，登臺者是紫宸會的頭牌青衣桂玉梅。
臺上的女子青衫鼓蕩，水袖飄忽，亦真亦幻。唱腔幽咽婉轉、起伏跌宕，水袖輕顫、眼神流轉，蘭花指后的臉龐百媚千嬌，演繹出一個靦腆、雋秀、癡情的人間尤物。看到桂玉梅的那一刻，喬志遠仿佛看到一位仙子在經歷人世間滄海桑田后幻化成心中的精靈。桂玉梅唱盡了世間情愛的悲苦與哀愁，真可謂兩袖月色，絕世風雅，喬志遠心底微微一顫。
喬志遠繞過戲樓，進入九重天。畫面中的天庭上接天光，下承花鳥魚石。喬志遠一眼望去，發現九重天的設計深受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影響，“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追求高古寒寂、天人合一的境界。過了九重門，立即進入另一種境界，給人以無限的縱深感。
黃天沙站在光明頂包間的玻璃窗前，呷了一口極品杭州龍井，望著喬志遠從九重門出來，才發現這個房間上接天庭，下觀眾生，憑欄而望，頗有“進一步人間浮華，退一步隱世桃源”之感。
眼前，方清平如坐針氈。
黃天沙看了看表，已經下午1：05。方清平不停地看手機，偶爾還會到衛生間接聽電話。黃天沙放下茶杯，在茶幾上拿起一個橘子，說：“方總，這紫宸會簡直就是一座藝術殿堂、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來這里就遠離了喧囂，要放下庶務。”黃天沙一邊說，一邊將橘子剝了皮遞給方清平，說：“這橘子是我專門從南海空運過來的，去年冬天采摘后，一直在冰窖里保存著，很新鮮。”
方清平接過橘子，嘴角擠出一絲微笑，說：“這東西吃多了可上火啊。”
黃天沙看方清平的臉色就能感覺到他的后院已經失火了。當一個人在問題面前沒有一個更好的選擇時，內心的焦灼會在人的臉上無意識地呈現，想掩蓋都掩蓋不住。黃天沙呵呵一樂，說：“方總，吃橘子跟我們搞金融一樣，選擇很重要。《本草綱目》中說，橘皮和中理胃藥則留白，下氣消痰藥則去白。胃寒的人要多吃橘子。瓣上的白絲有去火功能，這可是好東西，吃下去可以敗火；如果一個人胸中氣滯郁結，要順氣，就不能吃白絲。”
方清平聽黃天沙說得頭頭是道，眼珠子頗為疑惑地朝上翻了一下。兩人認識10年，方清平從來沒有聽說過黃天沙懂中醫，沒想到一枚小小的橘子，在他嘴里居然蘊含著奧妙無窮的養生道理。方清平接過黃天沙的橘子，一嘗，瓣味微酸，別具風味，入口即有生津止渴之效，令人回味無窮。正想著，方清平突然被一瓣橘子給酸到了牙根。也許這就是橘子的魅力，給人感覺很甜蜜，卻能讓人酸在心里口難開。方清平冷笑一聲，說：“天沙兄現在研究上《本草綱目》了？”
黃天沙早已將方清平翻眼珠子的細微表情盡收眼底。方清平作為中國最大投行的董事長，恐怕也沒有遇到過幾百億元的天量烏龍指。金融企業的高管們人前光鮮，背后風險卻時時刻刻猶如一把利劍懸在頭上，方清平徒步的習慣更多的是釋放工作中的壓力。烏龍指的信息已經滿天飛，方清平現在最擔心烏龍指背后還有自己看不見的黑洞。黃天沙繼續剝著橘子，漫不經心地安慰著如坐針氈的方清平，說：“方總，研究《本草綱目》算不上，我是羨慕李時珍啊。他真是個聰明人，遠離廟堂，赤腳江湖，寫就了流芳百世的巨著。”
正在這時，喬志遠推門而入。喬志遠用余光掃了一眼屋子，除了方清平，那個滿臉堆笑、身著筆挺西裝的平頭男人，應該就是龍騰集團的老板黃天沙了。在喬志遠掃過的余光里，黃天沙臉龐寬闊、顴骨挺拔、下巴的大黑痣令人過目難忘。更令閱人無數的喬志遠心里咯噔一沉的是黃天沙赤脈穿瞳，微笑都掩飾不了他顫動的瞳仁。喬志遠沒有直接上前跟方清平、黃天沙握手，只是連連說：“抱歉抱歉，北京的交通太堵了。”
方清平站起來，半開玩笑地說：“老喬啊，房子造多了，城市就堵了。”
喬志遠一下飛機就看到新聞，鋪天蓋地的烏龍指之說已經將遠東證券推到了風口浪尖。現在看到方清平有說有笑，看來遠東證券已經有了應急預案。喬志遠接過方清平的話，嘴角微微一翹，眉梢舒展，說：“現在硅谷的大佬們都在忙著搞汽車研究。交通是個大生意，可隔行如隔山啊。讓城市生活更美好是我們的目標。”
黃天沙第一次跟喬志遠如此近距離接觸，只見他眉宇間透著貴氣，表情寡淡的臉上不怒而威，筆挺的西裝罩在板正的身子上，猶如一副盔甲，立即拉開了跟陌生人的距離。黃天沙早就聽說喬志遠有傲骨，這種人就算摔倒了，沒人扶也要自己站直了，他們會在內心告訴自己，未來的路還很長，背影要美。黃天沙很謙遜地將名片遞給喬志遠，方清平立即介紹說：“老喬，黃總對你們盤古可是仰慕已久啊，他一直跟我說，希望能夠跟您一起聊聊。”
喬志遠快速地看了一眼黃天沙，這家伙只有一米六幾，理著其貌不揚的小平頭，身上的藏青色西裝也毫無設計感。汪弘毅跟喬志遠介紹過，黃天沙是個很精明的人，遇險則退，逢利則上。黃天沙討好的微笑令喬志遠內心很是鄙夷，但微笑也掩飾不了他的顴骨、大黑痣背后的秉性：腦子里總是在拼命考慮怎樣實現利益最大化，屬于典型的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這種人就是一分錢也要砸出個聲音來，自己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黃天沙的名片已經遞到自己跟前，喬志遠即使不看方清平的面子，出于起碼的禮節，也要接過黃天沙的名片。喬志遠將已經涌向喉嚨的厭惡唾沫生生地咽回肚子里，接過黃天沙的名片，順手揣進褲兜里。黃天沙的手已經伸到喬志遠跟前，要跟他握手。喬志遠看著眼前這個人想，三番五次邀約自己見面，肯定不是喝茶那么簡單，就算自己給他難堪，他為了達到目的也不會就此罷手。如此一來，如果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手，倒是顯得自己沒有涵養。盡管內心拒絕，但喬志遠還是握住了黃天沙已經伸過來的肉乎乎的手。
沒等方清平介紹，黃天沙就自個兒介紹說：“喬總，能跟您面對面地交流是我的榮幸。盤古是中國的標桿企業，無論是公司治理，還是建筑標準化，都是業界的楷模。喬總是商界領袖，房地產界的教父，帶著一個高效的團隊，讓盤古一路突飛猛進。跟盤古相比，我們龍騰集團就是一個替老百姓管管散碎銀子的保險公司，我們一直希望能夠在實業方面多向喬總和盤古學習，能與喬總進行深層次合作是我們最大的心愿。”喬志遠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微笑，正要說話，方清平的電話再次響起。在走廊上接完電話后，方清平的心情猶如墜入萬丈深淵，在光明頂的走廊上給沈浩明發了一條短信：“中證公司以烏龍指要評估風險為由，內部已經決定暫停給遠東證券拆借資金。如果明天早上9點之前遠東證券無法交割已經成交的70多億元股票，將因失去資金流動性而倒閉。”方清平內心的不安更加強烈了，他在心里反復地問自己，烏龍指真的只是技術問題嗎？
黃天沙坐在喬志遠對面，目光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穿過大戲臺，可以看見紫宸會中最玄秘的萬佛鏡。戲臺上的生旦凈末丑、戲臺前玲瓏剔透的蓮花座，皆投影到萬佛鏡中，真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觀音。喬志遠嘴角擠出的那一絲微笑，在方清平離開房間的那一刻已經煙消云散。黃天沙從萬佛鏡中看到喬志遠一個冷冷的背影。
屋子里突然的寂靜令雙方很尷尬。黃天沙三番五次地約見喬志遠，如今這位地產界的教父終于坐到自己的對面了，豈能在尷尬中錯過時機？黃天沙端起茶幾上的玲瓏紫砂壺，一邊給喬志遠斟茶，一邊說：“喬總，盤古現在已經成了中國房地產的領軍者，是極具投資價值的藍籌股，我們的保險資金一直在增持盤古的股票。您也知道保險資金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我們希望能跟盤古共同成長，分享優質上市公司的發展紅利。”
喬志遠突然眉毛一挑：“你們一直在買我們的股票？”
黃天沙看到喬志遠詫異的表情中有一絲的不屑。盤古一直都是證券、基金等機構的寵兒，證券公司、基金公司、保險公司每天都有投資經理、股票分析師到盤古總部造訪。在喬志遠看來，龍騰集團買入盤古股票，無非又來一個炒股票的，沒啥稀奇的。黃天沙臉上一直保持著微笑，說：“還沒有到5%的舉牌線。我們還會繼續買入，可能今天就能買到舉牌線。我們看好盤古的未來。您是盤古的一面旗幟，我們提前跟您溝通，一方面是讓貴公司管理層對新進來的股東有一個了解，另一方面是希望得到管理層的支持。”
喬志遠端起茶杯，只是淡淡地從喉嚨中冒出一個字：“哦。”
黃天沙之前就聽人說喬志遠是個很冷傲的人，來北京之前，黃天沙已經在心里反復推演過今天的見面場景：可能喬志遠一句話都不說，也有可能三句話說完就拍屁股走人。黃天沙注意到，喬志遠凸起的眉骨和偶爾下垂的眉尾容易讓人覺得他很溫情，但其實他是個冷血動物。到目前為止，喬志遠還沒有要走人的意思；就算喬志遠立即站起身來離開，黃天沙都準備笑臉相送。黃天沙信奉一條：生意是談出來的，就算臉皮被踩到腳下，只要能談，天下就沒有做不成的買賣。黃天沙繼續說：“如果我們龍騰集團舉牌盤古，我們依然會像盤古的大股東遠大集團那樣，不干涉上市公司的運營，尊重管理層決策。”
喬志遠在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就對黃天沙三番五次的邀約進行了分析：龍騰集團的房地產業務在盤古面前不值一提，但其保險業務倒是規模很大。黃天沙買入盤古股票，不是為了地產項目，而應該是為保險資金尋求跟盤古的戰略合作。現在聽了黃天沙的話，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小瞧他了：現在盤古的第一大股東遠大集團持股不到15%，黃沙天稱他舉牌后會效仿遠大集團，他這是要當盤古的家。喬志遠冷笑一聲：“你想取代遠大集團的大股東位置？”
黃天沙還沒有說話，喬志遠的手機上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喬志遠瞟了一眼，抓起茶幾上的手機，示意自己要看看信息。信息是盤古上海區域首席執行官肖天發來的：“遠東證券發生烏龍指，多家銀行已經拒絕給遠東證券拆借資金。遠東證券明天早上9點之前無法籌集到70億元以上的交割資金，就會失去流動性，有破產的危險。我們正在尋求第三方預案，以防我們跟遠東證券合作的管理層持股計劃遭到牽連。”
21年前，清華大學畢業的肖天南下，向遠大集團投了簡歷。那時候喬志遠正在游說遠大集團投資盤古。他在遠大集團總裁侯衛民辦公室喝茶的時候，看到了桌子上擺著的肖天的簡歷，畢業學校寫著清華大學，再一看肖天在學校的表現，頓生愛才之意。侯衛民將肖天的簡歷遞給喬志遠，說：“是不是看上這小子了？”喬志遠一邊看簡歷一邊點頭。那時候喬志遠也正值年盛，毫不掩飾自己對人才的渴望。侯衛民呵呵一樂：“喜歡就拿去吧，我們做了盤古的大股東，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肖天當年接到盤古人事部門電話時一頭霧水，自己沒有向盤古投遞簡歷啊。人事部門說，是董事長喬志遠叮囑一定要跟他談談。肖天出于禮貌到盤古面試，在喬志遠對面坐了3分鐘，就決定跟著喬志遠打天下。21年間，肖天一直是喬志遠的得力干將，除管理盤古上海區域業務外，還有兩個身份：公司董事會董事、輪值CEO，同時也是喬志遠培養的接班人之一。管理層資產管理持股計劃是盤古重要的轉型改革計劃，跟遠東證券的合作一直由總裁汪弘毅負責，肖天協助跟蹤項目，輪值CEO期間可以隨時向喬志遠匯報。
盤古第一大股東為遠大集團。身為中央企業的遠大集團，成立于20世紀30年代，總部設在北京和香港。遠大集團的幾任董事長都對盤古管理層相當信任，派駐的董事從未對管理層決策投過反對票。喬志遠作為盤古的創始人，在公司改制上市之前放棄了持有公司股權的機會，一門心思要打造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中國新型房地產公司。在大股東的支持下，喬志遠率領團隊由當初偏隅南海市的小公司，一步步走向全國。現在盤古的業務觸角已經伸向了東南亞、歐美。
隨著以帕爾迪、萊納、霍頓、嘉民、西蒙為首的歐美房地產巨頭探索變革和轉型，為了凝聚管理層，吸引更多的人才加盟盤古，在以汪弘毅、肖天為首的管理層的推動下，喬志遠終于同意推行管理層資產管理持股計劃。遠大集團對管理層的改革計劃投下了贊成票，盤古管理層每年優先享有公司10%的利潤。盤古管理層用10%的利潤作為專項資金，對遠東證券以1：6的比例進行融資，設立一個資產管理計劃買入盤古的股票。
盤古的股權結構極為分散，跟盤古管理層關系親密的遠大集團持股比例低于15%，汪弘毅在推行管理層持股計劃之前一直提醒喬志遠：一旦資金雄厚的財團大筆買入盤古股票，盤古股東、管理層的和諧關系將會被打破。汪弘毅給出的意見是：盤古管理層持股計劃要提高到10%以上，管理層和遠大集團總持股比例超過25%，才能形成大股東和管理層控制權的護城河，有效阻擊試圖闖進盤古的野蠻人。
喬志遠看到肖天的信息，再看看泰然自若的黃天沙和在門外走廊上來回走動的方清平，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樣子遠東證券的烏龍指比想象中的更嚴重。資金流動性是金融企業的命脈，一旦命脈停跳了，金融企業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此時又收到汪弘毅的信息，讓喬志遠更加難以置身事外。汪弘毅很擔心遠東證券的連鎖反應，給喬志遠發信息說：“遠東證券出現資金流動性危機，勢必要回籠資金；盤古管理層資產管理持股計劃中持有的股票，可能會遭遇遠東證券強行平倉套現。那樣一來，盤古管理層持股計劃將前功盡棄。”